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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醒来时,已然是晚间了,他躺在福安后殿的榻上,身上盖着锦衾,那件淡黄丝织龙袍已然被换下,换了件松松垮垮的寝衣。纱帐外的案子上放着一盏醒酒茶,熟悉的淡甘草味弥漫整个后殿。
昏黄而温馨的灯光下,他拨开纱帐,见了空寂冷落的内室空无一人,他便却步而下床,抿了那盏醒酒茶,在口中品味着,嘴角抹过一丝笑容来点点头:「还是这茶好喝!」
说罢便就一干而尽,顺手抹了一把自己胡须上的水珠,再朝了那层自梁上而垂下的帷幔而走,他撇一指掀一点空隙望向外,见了皇后正在围子榻上亲手缝着他白日穿的那件袍子。
身边乃是那位贴身女官奉来一盏更明的灯来:「娘娘,换盏亮的吧!」
「娘娘,这些活儿留给绣局的人做便是!」
「两条衿带松了而已,不必再拿到绣局去,自个细细缝着,也与绣工无异,」
皇后还戴着珠钗,服着褙子与长衫,借着摇曳的烛火她绣针一起一落,密密缝着那条内里子上的衿带,不小心戳到手指了也就哆嗦了下,抿着嘴笑起来。
「娘娘小心些!」
「嗯!不打紧。」
「天气燥热难耐,陛下喜欢拨开衣衫,以前领围上的衿带老是掉,本宫索性就再压几层线上去,任他怎样拽也拽不掉,」
「娘娘,深爱陛下,这般真情,奴儿这十余年皆看在眼中,」
她再次扬着红唇,顺着低眉浅笑,在昏暗的烛光下愈加显的温柔妍丽。皇帝便就隔帘望着她,这些日子她好似清瘦了许多,衣襟那方玉骨都略带些突出了,他却手而转回,往前走了几步,忽而便有一阵红泪涌出眼眶。
背过身去,又听了帷幔后低声道:「好了,夜已然深了,本宫便就回了,你定要嘱咐了大兴国,劝陛下平日里少喝些酒,另外,醒酒茶这壶里还有,若是陛下半夜起了身口渴,给他斟上一两杯,这味道是他最喜欢的。」
「是,娘娘!」
「还是莫要告知陛下本宫来过。」
他隔帘而听了皇后迈着小碎步渐行渐远,便再提了手卷了帘,再回望时,她已不在,外殿只剩了远处香炉的青烟腾腾升起。
这日,大兴国传了皇帝口谕,便派了人飞鸽传书至中京,萧裕知后又逐派人加急追赶完颜亮出行的队伍,大约七日后,才至良乡追上了王驾。
是一日清晨,王驾行于一草地,完颜亮正与妻子靠在马车里畅谈,两人谈笑自若,再卷帘看这山水秀丽。正是初夏,良乡地处河北府地,晨起时太阳还未升起,唯瞧了山雾弥漫八万里,随风来去,似是仙女身上柔缦的披帛与丝带。
骊柔靠于他怀中,服着简单的装饰和衣衫,轻点着指间道:「大王,妾未曾去过南方,竟不知这南方如此美好,青山绿水我只在画里见过。」
他将手掌置于她的乌发上道撇嘴一笑:「待我得了天下,你想去哪都行。」
「大王真要反吗?」她敛着鬟,略加担心。
「孤王已然等不起了,唯有谋反才可让孤王的妻儿老小平安顺遂,我不想再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亦不想被他摆布。」
他再贴近了她,望着她的那双慕黑的眸子郑重其事,眼神那份坚定,便如铜铁般刚硬:「骊柔,完颜亶随时都会取了我性命,亡我一人不足为患,但府里的老小改如何?你和婞华还有两个小娘子怎么办?我大金收继婚制,只要我亡,完颜亶必要将你们纳入后宫。」
他再抱着头:「而如今,我也已是人父了,我要为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合汝一搏,不能让她和她爹爹一般过着窝囊的日子。」
「大王,可若兵败,咱们该怎么办啊!」
「放心,放心!孤王会小心行事,孤王走时已与老八说过,让他待颖儿大婚后,将王府姬妾子男以及老小都迁到汴京来,为的便是以防万一,如今怕是快到中京了。」
他反意已决,骊柔听后也只能支持他,敛面而坐在位置上,迎着清风探其窗外。渐行着,马儿与人一样疲倦,步子迈的慢极了,完颜亮也随着轻摇晃的马驾靠在一旁酣睡了起来,忽而一阵急踏的马蹄声,将他惊醒。
「大王,京城急报!陛下命大王即刻返回京城,」一驭马者呈上皇帝旨令。
「什么?」
他夺过小旨,忙翻看读完,瞬间色变,似是五雷轰顶般震的他于原地僵住,眼神空洞无物,呼吸便的局促,面颊上的汗滴淌在耳际直垂下巴,滴在攥紧的拳头上。
「可知道是为何忽然要王驾回京?」
「大王,微臣不得而知,只知这是陛下急召,命大王速速回京,复为平章政事。」
他听后吞咽一口水,哽咽道:「好……,好罢!」
他转动着自己干涩的眼眶道:「你先令队伍停下吧!」
「大王有令,原地歇息!」那驭马人道。
完颜亮僵硬的撑着额头,抓着头皮瞪着两只布满血丝与惊恐的双眼,心绪不宁自言自语:「皇帝要下手了!皇帝要下手了!」
「大王,大王!您看着我,看着我,」他瞧了妻子颤抖的双手扶在他的肩上,便抬了头来。
「大王!您听妾说,皇帝召您回去……并非是要加罪于您。」
「定是孤王上次与萧裕谋事,有人告知了皇帝,他才回如此紧急,召王驾回京,孤王现在就要反,不然便会……」他的声音略发颤抖。
「大王,不会的,若是皇帝因此而要处决,必会派将士擒了咱们,以防我们与各地留守长官谋约,但如今只是传了旨令让大王自行回京,丝毫不像要处决的样子!」她握住他的双手,抚平他一颗躁动的心。
「可万一,他召回我,再寻了什么罪杀了孤王该如何?」
他见着妻子摇头,便又道:「柔儿,这样,母亲她们必然也到了中京,我便先传信于萧裕让他先将母亲她们安置下来,待咱们返了中京,再好生商量。」
「好好!妾依大王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忧伤,轻搂着妻子。夫妻两人共相望,怀着一路忐忑的心,又经了八天的漫漫长路才回了中京。
他愈发疲惫不堪,面颊潮红,两腮的胡须似是好久未修剪了,脑后垂下的发也显得干燥而枯黄,一身绀色未经修饰的衣衫贴着皮肤,慢步走时,他似是老了十岁一般。
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夫妻两人由着祗候人引领,推门而入时,一家老小皆在,围着一方围子榻不言不语,昏暗的烛光印照着每个人沧桑的脸。
「大王!」先是萧娘子见了他,便连忙扑了上去,扑进了他的怀抱里。
他轻扶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随后便是姐姐、嬢嬢、抱着女儿的婞华和耶侓娘子上前来,个个眼中垂着红泪,见了他喜极而泣。
「姐姐!嬢嬢!儿不孝,让二老担心,」他扑通跪地,骊柔也随之跪下。
哒太夫人在一旁哽咽不能语,徒单太妃亲扶起他:「吾儿,受苦了!你夫妻俩瘦成这个样子了,一路上吃不好吗?」
「嬢嬢!陛下忽召回,儿不知如何是好,也寻不到对策,茶饭更难下咽,才会如此老态,」他被徒单太妃扶着坐在交椅上,众人也围了上来。
冷寂一片,他轻抬手接过婞华娘子手中的爱女,命叫合汝,他拨拨她白皙光滑的脸蛋,一时间,暖流直上眼眸,他将女儿抱的紧紧。
「合汝重了
些,也白了些!」他俯下身去吻了爱女的额头。
「大王!自您走后,合汝夜里一直哭闹,这丫头定是害怕,」婞华掖好女儿身旁的小被子,垂着泪道。
「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合汝不怕,」他再捏了捏爱女的小手,满眼慈父爱意。
片刻他望着二老垂下的眼眸,征了征头,抱着女儿在膝上,慢道来:「姐姐,嬢嬢,皇帝急召,儿打算明日便启程回京!」
「好,那咱们今晚也早些休息,明个起早吧!」徒单太妃点头准备起身。
「嬢嬢!儿,想一人回去!」
「你想一人回去是何意?」徒单夫人征坐于原地望着他不解其中深意。
「嬢嬢,皇帝忽而招回,儿心里没底,惶恐不安,便想自个先回去,待局势稳定再派人接了你们回,」他略带些疲乏,也略有些无可奈何。
「元功,咱们是一家人,应当共进退……」哒太夫人接了话。
「姐姐,此时不可共进退,你们比儿的命重要,若儿此行去,命不保,依皇帝的性子他必会对你们下手,若在中京,天高皇帝远,萧裕会第一时间将你们送到西夏或到宋国去,此法可保你们平安。」
「大王!不可,妾不可离开大王!」萧娘子首先上前来伏在他的膝上拉着他的手。
「凝儿,听话!便随国妃待在中京,不可任性。」
「姐姐,嬢嬢,此去若是福,儿便第一时间接你们回京,若是祸,你们……不必伤痛,保住性命,好好过平凡的日子,将合汝养大,再告诉她,她爹爹爱她。」
一时间,他望着怀中熟睡的女儿,垂着泪滴落到她白皙的脸庞上,惊的她抽搐了一下又咧了嘴熟睡了过去。
「便就如此决定,未尽事宜,咱们时常飞鸽传信!」
在坐众人纷纷垂泪,二老别着脸抹着眼角丝丝皱纹上的泪珠,四位媵妾亦是颤抖的不能行,再瞧了熟睡的女儿,她亦是那样安静。
他心中,亦是有万般无奈,万般情意,也只化作了一方清泉,无止境的涌出,留下凌乱的泪痕在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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