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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李献可在小轩窗前正冥思苦想着什么,他面前的书台,紫烟腾起,笔墨香浓,一两片白花恰落在他的宣纸上,他抬头看,院角的玉兰已满园。

「四哥儿,吃些胡饼吧!就着这些热粥!」早起的翠荷端上一碗肉粥,再接下身边小鬟手上的胡饼,这便是李献可的早饭了。

献可见她轻步前来,将热粥与盘布上,再低下头将他案上的香炉打开,重新换了些香料,再压实。新

她提起的酥指上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那样遮掩着,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你手怎么了?」他置下碗筷,拉过她的手细看。

但她见四下小鬟皆在,连忙拉过了手,他才慢慢松开。

两人静立在原地良久。

「你手是在哪伤的?」他又问,这次语气愈加平和了起来。

「奴,切菜不小心伤的,伤口不大,奴已经涂过药了!」

「这还不大吗?」

「奴也不疼,没关系的,便晚点麻烦小鬟替我涂些药便是了!」

「奴先下去了!四哥儿快些吃。」她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留恋,便将端盘撤下。

她端下了盘,便动身进了小厨房开始和水揉面,一边揉一边思考着什么,一旁烧水炉上的热水在她面前腾起阵阵薄汽。

「翠荷姑娘,主君唤你去往他那里一趟!」一个小黄门倚在了厨房门口对她说。

她轻轻擦了手答了句好,便随那人去了李石的房中。

她见门半掩着,确实觉得有些不妙,便再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推门而进,见了李石侧着身子在小明窗赏着院里的玉兰。

「主君!您找我?」她揖礼依旧。

他轻点头,背着手,慢走到屋里的书案边坐下。

「你来府里有十余年了吧!」他傲慢的问。

「是!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时间过的真快,你有二十岁了吧?」

翠荷乃顿,吞吞吐吐的回一句:「是,主君,奴马上过完生辰便二十了!」

「二十,也不小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十九便要放你嫁人的。你与二丫头一起长大,二丫头成婚也有五年了,你也该打算着了?」

她默默的点点头,未曾说话。

「可有选好的人家?你或有中意的郎啊?」

她摇摇头,方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如今二十,既无中意的郎君,又无过多的积蓄,那便由老夫为你作媒,媒选一个小吏人家嫁了,既可保你衣食无忧,说起来又体面,如何啊?」

「你且收拾下,先去夫人灵前叩拜,我打点些银子,你回你咸平老家一趟,回来了后,你便去清安寺伺候「通慧圆明」大师罢!便不在公子哥左右伺候了,再等些日子,便替你寻得官吏人家,风风光光出嫁便是。」

(注:通慧圆明大师——李石的长姊李洪愿的法号)

翠荷轻轻扬起头,无助的目光在屋内漂浮,从轻飘的帘子一直落到冰凉的地上。

「你不愿意吗?你应当知道,四哥儿,他如今十三了,我这正要打算着看选着大族的姑娘,为他定下一桩婚事来,也好让他安心读书,安心去科考罢!老夫说到这儿,你应当明白。」

翠荷默默的,眼中泛起了泪水,他知道李石所指什么,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你知道,旗鼓相当,门当户对,四哥儿他未来的娘子,也应是精挑细选的贵族姑娘,那……」他动了动嘴唇,便不再说下去。

翠荷乃捂,叩拜再三,乃站起,回了自己的房中,安安静静的收拾着东西。

了晚间,她正将她睡的被褥整理着,一旁的桌子上放着打包好的行李。

对面床的小鬟带着三两好友而入,见翠荷安静收拾着,那小鬟便问:「翠荷姊姊,您这是去哪?」她多少带些讽刺。

但翠荷依旧微笑起,轻坐在床榻边:「害,我二十了,便要出去嫁人了,主君叫我先回老家去一趟,回来后,便要与姊姊妹妹的告别了!」

「姊姊是高就去了,嫁了人便不像我们这般天天伺候人,低声下气了!」

翠荷抿嘴:「不知是高就,还是深渊,便听天由命吧!」

几个小鬟作礼,便前去送她一些离别赠物,有玲珑的小玉坠、亲手缝制的攒了白绒的袖笼、毛绒的抹额、各式的点心与肉脯。

而她久久犹豫着,望着院里的玉兰,口中嘟啷着:「玉兰哪及梅花香?还是会宁的梅花最好看!」

说完,她关上小窗,独坐砚台。

她久久犹豫的,是不舍李献可,却又思考起什么,收了这份不舍。

「四哥儿,你我二人有别,你便好好的定下婚事了!好好成婚成家,」她将砚台上一方小盒子里的枯梅盖上。

再念,她是想再见清雅一眼。毕竟人生苦短,年岁茫茫,她若嫁了人,便是彻底的离开李家了,亦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清雅。昏烛下,是多少年前她与清雅、惜意打闹的场景。

「二姑娘,惜意,奴也想你们了!」

这一想,她便昏昏欲睡了过去,做了个与她们团聚的梦。

第二日清晨,她打包了行李出去,李石安排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那马夫在栏边啃着油饼子。

她走近,匆忙的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塞进了马夫的怀里。

那马夫疑惑,连忙坐好又将油饼子折进纸包里揣在怀里,打开她给的布袋,惊叹不已——「荷儿妹妹何故将这样好的东西塞给我?」

那袋里,全是各式的首饰与发钗,是她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

翠荷轻轻的低头:「我不想回咸平老家,阿兄行个好,我想去济南府去寻二姑娘。」

那马夫连忙将布袋攒好又还给她,摇摇头:「实在是不可,主君派我护送你来回,咸平不远,最多几日方可来回,可你这济南,隔山隔海的,来去怕要半个月了!」

「妹子,你实在是疯了?」

「我没疯,也没狂,我想见姑娘。」

她立在早春的清露中,碧色的衣裙在风中摇曳。

良久,马夫思考片余。

「也罢,也罢,我与妹子相识一场,妹子将要嫁人了,我便替妹子解份思念之苦,将妹子送往济南,主君也不会多留意我们的行踪,若真问起,我便说妹子在老家逗留了几日,和亲人团聚了!」

她将手中珍宝捧上,却又见马夫将其手拦住,他拍拍胸膛:「妹子一介弱女子,岂能独受路劳之苦,我这莽夫即便是作为一个陌生人也要好生的将妹子送到济南,既是仗义之人,又为何要这等俗物呢?」

「妹子辛苦攒下的,好生的收着,作些嫁妆,这路上餐饭不便,你且多给自己添些油水。」

「妹子去了济南,好生的去,也要好生的回来,才能不叫家里人担心罢!」他跳下车去,圆墩的身子落在地上腾出一阵尘埃,又憨笑着将她搁置在台阶上的包袱提起放进了马车里。

翠荷泪目,闻此,心里默念:「我何来的亲人啊!」

马夫给她安排好踏板,两人就此约定下,便动身往南的方向去。

马车颠簸着,她白皙耳垂下的玉珰,轻拍着她的双颊,她轻掀帘,见了那被火熏黑了的辽阳留守府院墙,——那是天德年间,完颜雍镇守此地,匪寇攻进了

留守府那次所致。

现在此地,一晃经年,残垣断壁,门庭杂草丛生。

献可知道翠荷走了时,已经是晚间下学之后,他回了屋,便准备更衣沐浴,见着前来更衣的小鬟不是翠荷,便询问翠荷的去向。伺候的小鬟吞吐的说翠荷在休息,另一个小鬟又说翠荷在沐浴梳洗,这一下便使献可起了疑心,疾步的赶到她的房间。

见她床帘下面的暖被被打理的整齐,衣橱里的衣裙也没有了,妆台的首饰也无,献可再询问,小鬟方才将实情告知于他。

「荷姊姊,去了济南寻二姑娘了!」

献可额头上的汗蹿了出来,再问:「为何去济南寻我姊姊?」

「主君说荷姊姊年岁大了,要出去嫁人,便说给她寻个小吏人家嫁出去,也体面。本是派人将姊姊送回辽阳西咸平,回来之后给她准备婚嫁的,可荷姊姊说,十分想念二姑娘,执意去了济南,这个时候,恐怕已经离家百里了!」

「这样的事情为何不和我说一声?」献可那心中的怒火冲到了脖子与脸,身边小鬟吓坏了,第一次见寡言的他如此气愤,便齐齐都退到了一旁。

献可长揖向受惊的小鬟,便急匆匆跑出去,要寻翠荷。

方才垂钓完与仆人说笑返回家中的李石,在门口遇见了献可,见他狂奔而去,李石乃唤:「献儿,你这往哪去?急急忙忙的?」

「爹爹,你要将荷儿嫁出去是吗?你赶她走是不是?我不让她走,我不要她嫁人!爹爹要是将她赶走,便将儿也赶走了去!」

献可口不择言,完全不顾及底下人的眼光,更不顾李石的呼喊,只顾朝着门口奔去,稚气的脸庞镶着一对坚决的眸子。

他牵马而驭,叫上了几个近从,便在早春的凉夜中狂奔过去。

翠荷连赶一天路,悠慢的马车在绿坪停下,马夫与其他两人轻声叫她出来,便在绿坪上歇息下,今晚就在此地扎上简单的帐篷,暂作休憩。

她在草坪上坐,茫茫的鲜草低,才够覆没她的足履,晚来的露水沾湿了她碧色的衣裙,更浸润了她垂下的乌丝。她撑着下颌,抬头见空,满天繁星,无边无际,闭眼呼吸,皆是春时泥土的芬芳,空中漫飘的,还有淡淡的草香,隐约幽远的虫鸣响起,奏一曲春日旋律,再闻远山猿啸哀,一阵凄凉浮上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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