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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头水怎么了?”如瑾问她。

寒芳道:“奴婢不懂那个,只是日前听那位妈妈与人闲聊,人家问她,怎么往水里加白矾呢?她说,姑娘用的水香气太淡,加了这个会让香气更持久一些。”

加东西……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心口,如瑾只觉指尖越来越冷。

寒芳口中似乎毫无关联的几件事,也许旁人听来不觉什么,可她经历过宫中种种,岂有听不明白的。

牛角梳,养发水,想害人原不用只在一处使力的,分散开来,更不易被人察觉,往往更有奇效。

虽尚未明白这两样合起来会有什么后果,但不用深想也能知道必定歹毒,这可都是她每日所用且会触碰皮肤的东西!

“养护梳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寒芳抬眼飞速打量了一下如瑾神色,有些怯意,却很快回答:“时候不长,大约是青苹姐姐给孙妈妈帮忙的那阵子。”

如瑾扶着妆台缓缓坐下去。

未曾蒙上的铜镜映了窗外日光,反照墙上变成了雪魄般的冷,如瑾后背渗出一层层的汗来。

果然红橘之死,预兆着日后对方行事会越发阴毒。

原以为只有宫廷中才会阴私不断,暗箭难防,却不料小小的侯府里也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是了,是她糊涂,误会了她们手段粗浅。却忘记了,前世只需四方亭一事她就着了道,所以才没有后来的环环相扣步步相逼,因为那时的她还用不着人家太费心思。

如今这样,却是人家看重她了。

真是荣幸之至。

想通关节,转目却狠狠盯了寒芳一眼,“既是许多日的事,为何现在才报?因我接了你的荷包,就觉我易于哄骗讨好,无需你花什么本钱就能得我欢心?”

这话说得又直接又严苛,寒芳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姑娘恕罪,是奴婢初时未曾往这上头想,如今略有些察觉就马上说给姑娘听了,一时也没敢耽搁!”

如瑾冷笑,眉间冷色如冬日霜华:“你能察觉这些,也是不同寻常的伶俐人了,只不知你分来我院子时,可曾有谁交待给你什么话,而你又领会到了什么?”

寒芳一凛,瑟瑟垂了眼,连忙俯首:“奴婢不敢隐瞒姑娘,奴婢过来时一为给姑娘伺疾,一为填补梨雪居的空额,二太太亲口嘱咐奴婢们要尽心伺候罢了,并无别话。”

“或者确是没有,或者你不敢说,这都都没什么。”

如瑾神色淡淡,扬起春山浅黛,“原是你这些日子也没做过出格的事,否则我不会留你到今日。”说着扳了指头细数,“十一个荷包,七双鞋垫,两件贴身的小衣,这是你们日常人情往来,你愿意与人相交维护关系,我以前不干涉,以后也不会管。不过……”

话锋一转,声音带了些许严厉,淡淡看住她,“你今天既然跟我说了这些话,可想明白了自己以后处境如何?”

如瑾说一句,寒芳额头就有一滴冷汗,瞬间打湿了额下石砖。

荷包,鞋垫,小衣……数目一丝不错,正是她进院来送给院中诸人的小物。一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如瑾看顾之下,她就觉得后怕不已。

好在……自己并没有错了主意,做出什么背主的事来。而如瑾这样精细,也不枉她今日冒死赌对了一回。

寒芳咬了牙,立即郑重作答:“奴婢生死系于姑娘,日后必定忠心勤谨,不负主子。”

“若我负了你呢?”如瑾追问。

寒芳毫不犹豫:“奴婢无悔,只求姑娘怜悯谷妈妈。”

“针线房母亲接管不久,谷妈妈要被遣退却应是早有风声,为何你往日不去求二太太?”

寒芳直言不讳:“求谁恩典,为谁办事,奴婢不愿违背良心。而且谷妈妈若知道了,也定是宁愿出府孤苦,也不会享受奴婢舍了良心给她求来的恩典。”

“听起来你们师徒倒像是忠厚人了。”如瑾闻言笑了笑,“只是你既直接,我便也不瞒你,此刻我并不能完全信任于你。”

“奴婢明白,日久见人心,奴婢等着姑娘的信任。”

“那么你就说说这梳子和梳头水有什么奇效吧,一点一滴做起来,我才能慢慢给你信任。”

寒芳踟蹰一下,却是面有难色:“姑娘……奴婢真不知道,否则不会放弃姑娘给的机会,要么……奴婢拿了梳子和水去找谷妈妈问问?她年纪大经事多些,兴许能猜得出来。”

如瑾沉吟,继而道:“不必惊动他人,此事你要保密。你无须时时提起谷妈妈给我听,只要你忠心,我自然会给她一个去处。”

寒芳赧然垂首,不敢再多言。

“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要声张。”

“是。”

寒芳一把一把收了梳子,抱起精致小巧的梳匣躬身退出,脚步依然踉跄虚浮,但背脊挺直了许多。

光亮整洁的青石砖地没了彩色梳子点缀,又恢复了往日颜色。如瑾盯着寒芳摆放梳子的地方沉默良久,仿佛还能看见那鲜亮花俏的色彩,刺得眼睛生疼。

好深沉的心思,好巧妙的心机。

她是再也不能抱有任何虚妄的期望了。为着相互之间从不曾存在的亲情而留有余地,只做防守而不反击,是她不切实际。

风过香庭,吹进满园草木芬芳,如瑾却渐渐嗅出那风里带着血腥气,像是日光下的阴影里有猛兽蛰伏着伺机而动,口鼻散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扬声叫碧桃,进来的却是青苹。

“碧桃姐姐出去了,姑娘有什么吩咐?”

自从得了如瑾重用,碧桃在人前真正有了一等丫鬟的体面,与各处奴婢走动得勤些,也是为了日常探听消息。如瑾便吩咐青苹:“适才的茶不好,换别的沏来。”

青苹拿了茶盏要出去,如瑾扶了扶挽起青丝的温润玉簪,状似无意随口问道:“适才梳头觉得香气宜人,想是调制梳头水的人做事勤勉,不知是谁,月底多打赏些。”

青苹想了想:“是冯妈妈,她爱干净,手脚也稳重。”

“就是额角有颗红痣的那个?”

“是。”

如瑾想起她病中第一次叫了院里仆婢们训话的情景,插金戴银的婆子里冯氏就是一个。原就警戒着她不敢让她到跟前伺候,只分派一些无关紧要的活,却不料一个梳头水也能被人动了心思。

青苹自去沏茶,恰好不一会碧桃回来,脸上有些喜色,近前就说:“姑娘,凌先生那边查出人来了!”

如瑾心中一紧,也不知该喜该忧。

若是喜,这接二连三的事也太多了,左不过又查出了一件阴私,有何可喜?若是忧,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似是专为给她送主意的。

轻轻盖上铜镜遮帘,稳了心神徐徐开口:“是谁?”

碧桃低声:“果真是东府派去的,是二太太一个陪房叫周大林,平日不怎么得用,谁知这事落在他头上。是他找外头闲汉做下的,那闲汉为了请到凌先生,还特意叫兄弟先找事支开了蒋先生。”

如瑾冷笑道:“正是平日状似不得用,才好派去做这些腌臜事,被人识破了也可推脱是他因不得志而心生歹意报复主子,她们正好撇清。”

碧桃想了想,连连点头:“还是姑娘头脑灵活,奴婢先还疑惑着,这样隐秘的事为何不用心腹,偏用个平日里不妥当的,听说周大林经常私下抱怨主子呢。”

“这就是了,更加可以推脱。”如瑾想到一事,问,“难为凌先生查得仔细,可知他如何查清的?”

碧桃嘴角一抿,眼波一转,露出大为感佩的神色:“奴婢正要说呢,原以为他只是个好大夫,没想到做事也妥当。他先回忆那人样貌画了一张画,让市井相识暗地里帮忙寻找,没多久果然有了眉目,他却没声张,直让人与那闲汉结交,称兄道弟喝酒吃肉的,最后就套出了许多话来,现如今那闲汉还不知道他已被人诳了呢。”

如瑾心下亦是感佩,果然她没看错人。当日不过匆匆一面,那道光风霁月般澄澈又通透的青衫身影就印在了脑海,他肯帮她,也知道该怎么帮。

难为他那样的人,竟也有市井相识,竟也能想出江湖气十足的办法。

“那么,他打算拿此人怎么办?”不由的,如瑾就想听听他的主意。

“凌先生说了,事情源头在姑娘这里,但听姑娘吩咐即可。他只希望姑娘念他一点苦劳,自己解困之余别忘了顺带帮他正个名。”

如瑾不禁失笑,想象着他说出这种话时该是什么表情,却是如何也想不出来,实是无法将他温润的眸和这有些耍赖的话联系到一起。

见碧桃困惑站在一旁,对她的笑十分不解,最终只得言道:“他倒很知进退,我自然不会只顾自己,原本也是我牵累的。”

碧桃于是也跟着笑:“那姑娘打算怎么做?”

恰好青苹沏茶进来,见两人说话,放下托盘就要退出,如瑾扬脸叫住了她。“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说。”

青苹有些诧异,因为平日如瑾和碧桃说话并没有刻意叫她在场听着,她也就识趣的避开,让她留下还是第一次。碧桃看看如瑾神色,利索地走到外头关了次间的门,又遣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口看着,方才重新进屋听吩咐。

如瑾对她的小心很是满意,挥手让她们两人在杌子上坐了,细细将寒芳的话说与她们听。

青苹倒吸一口凉气:“竟有这样的事?可梳子和白矾又会有怎样不妥呢……”继而皱眉苦思。

碧桃立时站起身:“这不用咱费脑子想,抓了配水的冯婆子来问不就行了,她敢不说,就给她一顿好打!”

“坐下,哪有这么容易。”

如瑾叫住她,“捆了她严加拷问自然可以查出来,但她背后之人呢?既然行事分在两处,想必就有不让人牵连出来的法子,若我们费尽力气最终只捉住了底下的,却拿不住主使,那又有什么用?”

碧桃警醒过来:“……而且她们日后还会想别的法子下手,只有抓了主使才能杜绝后患。”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要么按兵不动,动则直取敌首。”

碧桃闻言立时开始低头想办法,却想了半日不得要领,懊恼道:“真是,都怪我疏忽大意,竟没看住底下人,让她们动了这个手脚。”

“你原也是分身乏术,所以我才叫了青苹留下。”如瑾转向青苹,温和看住她沉稳恬静的脸庞,“你是赤心忠厚人,我本不想让你沾这些事,总想着我已经逃不脱乌烟瘴气,就不要让身边人一个个的都跟我陷进去了,所以平日才避着你只与碧桃商量。”

说着看了看碧桃,笑道:“你也不用觉得我偏心,我若不视你为心腹,不将重要事情托付于你,你本在府中没有支援,以往又有对我不好的前科,想必就会惶惶终日忐忑不安,日子久了隔阂一深,你我之间也就没有情分可言了。”

碧桃先前听见关于青苹的话还有些吃心,脸色不大自然,后来见如瑾说得这么直接,不由红了脸,“姑娘别取笑奴婢,您对奴婢好,还教奴婢识字,奴婢……”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如瑾打断她,上前分别拉住两人的手,“如今我与你们把话说开,坦诚相待,亦希望你们对我如此。唯有我们主仆同心,互相支援,才能不被人图谋,在府里安安稳稳过下去。”

两个侍女连忙跪下:“姑娘大恩奴婢铭记,定于姑娘同心。”

如瑾拉她们起来:“如今形势变了,害我的人不肯罢手,院子里人多,碧桃虽然挑出了不妥当的人暗地看着,但短时间内没有好机会动她们,还得任她们待下去,所以青苹你要帮忙照看着。”

青苹郑重点头:“奴婢一定小心。”又道,“寒芳既然向着姑娘,要不要让她一起?多个人多双眼睛,她比奴婢伶俐多了。”

如瑾微微扬眉,冷了脸色:“暂且不用。她一定还有没跟我说完的话,否则光靠捕风捉影的一个梳子,一个白矾,她怎敢下这样的赌。她既然留了心眼,我们就不能完全相信她。”

碧桃微怒:“这小蹄子鬼心肠真多,就得姑娘治她!”

如瑾呸了一口:“你难道是说我比她还鬼?”

“不是不是!”碧桃红了脸拼命摆手,如瑾笑起来,“好了,坐下吧,正好有了凌先生传信,我们且一起筹谋。”

……

“贵小姐脉象虽虚些,但并无大碍,这两日注意饮食有度,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了。”

晓妆院蓝如琦的房间,花白胡子的老大夫隔着帘帷请了脉,起身收了医匣子。

陪同的婆子朝大夫道了谢,就要引着人到堂屋去开药方子,不料大夫摸摸胡子道:“方子其实也不必开了,只以温养为要,是药三分毒,轻易还是不吃为好。”

屋角设着四连扇新桃吐蕊杨木屏风,镂空雕纹下湘裙一动,细细的女人声音传出来。

“先生怎可不开方就走,我家姑娘病得这样严重,先生诊脉却飞快,也不说什么病,方子都不开,未免太不上心了点。”

大夫一愣,因入贵门内宅诸多不便,他一进屋就低头垂首的目不斜视,没想到屏风后还躲着人。不出声也就罢了,一开口就质疑他的医道,年纪不小的老大夫顿时来了脾气。

“老夫行医一生,于脉象上颇有心得,说不用开方那就是不用开方,若是不信老夫,何必请老夫进来!”

说罢拎起医药箱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急得婆子连忙在前带路,生怕他不认路闯错了地方。

“这……这……我不过才说一句,怎么如此无礼,哪里请来的大夫……”屏风后转出面目涨红的董姨娘,眼见屋里还站着丫鬟婆子们,顿时觉得颜面尽失。

有婆子答言:“姨娘说话忒急了些,难怪大夫生气,再说也不只他一人这样,几日来请进的先生不是说四姑娘没病,就是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想必姑娘没大碍的,姨娘也不用着急。”

这是南山居过来的人,对底下姨娘说话自然用不着客气,何况董姨娘又是平日被人笑话惯了的,因此婆子不甚在意,说了几句就带人回去跟老太太复命了。

屋里只剩下蓝如琦和董姨娘的近身仆婢,董姨娘气得胸脯起伏:“谁都看我们不顺眼,谁都欺负姑娘不是太太生的,连外头的平头大夫都给脸色,不肯上心看病……”

石竹掀开床帘子让蓝如琦透气,低声劝道:“姨娘别气了,伺候姑娘吃饭要紧,总这么吃不下喝不下的,好人也要头晕乏力,对身子不好。”

董姨娘柳眉一蹙,就含了一包眼泪:“连你也说姑娘是不吃饭才头晕?没见姑娘脸色黄黄的么,怎么尽胳膊肘朝外拐,跟人家一个心思说话。”

“奴婢不是……”石竹待要解释,看见董姨娘委屈气愤的固执样子,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叹口气咽了下面的话,叫蔷儿过来搭手将蓝如琦扶了起来,劝她吃饭。

蓝如琦神色恹恹的靠在床头,就着石竹的手吃了两口就不肯再吃,只说头晕难受,复又翻身躺下。董姨娘见此情景,坐在一边垂泪:“都是不拿咱们当回事的,面上连番请了好几个大夫进来,其实都是敷衍,也不知哪里找来的野大夫,一个个都不会看病。会芝堂好好的蒋先生却请不来,往日你三姐看病可都是专请他,就算他没空也有徒弟来。谁知如今换了是你,连他徒弟都不屑登门,只欺负你是庶出罢了。”

蓝如琦本来静静躺着任凭董姨娘絮叨,听到会芝堂,被子下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芯软锦,哑着声音道:“姨娘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抱怨几句人家就肯来么。”

董姨娘没注意到女儿话里的怨气,擦擦眼泪叹口气,“是没用,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这么些年了,若不是你弟弟……如今也只能盼着他快点长大了。”说着眼睛不经意扫过石竹。

石竹尴尬垂了眼帘:“姨娘让姑娘好好睡一会吧,头晕着,别引姑娘多说话了,咱们回去可好?”

董姨娘骤然站起来,“回去顶什么用?姑娘还难受呢,少不得我再去求太太派人请大夫。”说着一阵风似的走出了晓妆院。

石竹劝又不好劝,赶忙追在后头跟着,一路急匆匆的小跑,颇不体面,只觉路遇的婆子丫鬟都在看她笑话。涨着脸跑着,谁知快到幽玉院门口时董姨娘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这样多的花?”

幽玉院不远处石径两边,灿烂夺目开着高高矮矮的时令鲜花,日头底下流光溢彩地晃着人的眼,连急急火火的董姨娘都被吸引了。

石竹知道缘故,喘匀了气解释道:“是植造房新移栽过来的,听说名品很名贵,到底比往日那些好看许多。”

“植造房……”董姨娘看看不远处幽玉院的粉墙月亮门,微微蹙眉,“要不是太太接管了植造房,恐怕还没有这些。到底是正室太太,咱们比不得。”

石竹见一句无心话又勾出了董姨娘的自伤自怜,连忙住了口。董姨娘在花前呆立了一会,转身向前进了幽玉院。

不料秦氏正在午歇,有飞云出来问是什么事,听说要请大夫,就自主打发人去东府要腰牌安排,让董姨娘回去等着便是。

董姨娘笑着谢过,转回头时却立时拉下了脸,一路闷闷地回了晓妆院。“到底不拿我们当回事,只遣个丫头打发我。”

……

这一日晨起众人在南山居请安,秦氏和如瑾到的晚,进屋时张氏已经带着儿女们早到了,团团围坐在蓝老太太身边凑趣说笑,加上众人带着的婢女,满满挤了一屋子人。

自从二老爷蓝泯回家上演过子孙满堂的其乐融融之后,大约是张氏觉得此法奏效,每天请安都带齐了儿女,连段姨娘所出的六姑娘蓝如瑶都日日不落场,再也不被张氏说是体弱不敢出门,常让乳母抱着在老太太跟前依依呀呀地说话。

蓝老太太年纪大了,倒也喜欢小孩子在跟前热闹,蓝如瑶又生得玉雪可爱,老太太每日见了就合不拢嘴。秦氏进门的时候,她正亲自喂小姑娘吃糕饼。

秦氏给婆婆请了安,到旁边椅子上安静坐了,这边如瑾跟张氏等人见礼。寒暄之后看看屋中,恰好只剩下罗汉床边一把椅子还空着,只是旁边正好是蓝如璇。

“大姐姐。”如瑾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点头招呼。

蓝如璇脸上略略施了薄粉,气色不错,两滴玉粉色月圆坠子晃在耳边,微微偏头,就是一道莹润流光。

红唇上扬,她冲如瑾温柔一笑:“三妹妹,许久没在我身边坐了,倒让人误会你我疏远。”

如瑾亦是微笑:“那是旁人不知我们情谊深厚,胡乱揣测罢了。”

“正是。”蓝如璇轻轻扶稳头上鱼戏莲叶垂珠流苏,眼波柔丽,“骨肉至亲,怎会疏远呢。”

蓝老太太将手中最后一块豆沙糕喂进小孙女嘴里,拿过温热帕子擦了擦手,侧头朝这边笑道:“你们聊得热闹。”

蓝如璇弯唇一笑,如瑾垂眸不语。

众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一会话,东间摆上了饭,蓝老太太心情好,让把各房的份例都送到这里来,留下众人一起吃早饭。自然没有人不应承,全都凑趣。秦氏也含了笑上前,与张氏一左一右搀着婆婆走下罗汉床。

如瑾盈盈从座上起身,碧水流光马面裙轻摆,葱香底绣鞋在裙边下若隐若现,款款跟在母亲身后。

“咦,那是什么?好看,我要!”

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小姑娘蓝如瑶稚嫩的嗓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只见蓝如瑶被乳母抱在怀里,正眨动乌溜溜大眼睛盯着地面。

顺着她目光看去,墙边圈椅下一张杏粉色的桃花素笺正静静躺卧,还缀着玫红丝线编织而成的如意同心结,在青黑色方砖地上显得十分惹眼。

正是如瑾方才坐过的椅子,蓝如璇离得最近,见状弯腰拾起来,拿在手里略带诧异地看。

“葛藤蜒长,三秋三月。”蓝如璇低声念出来,原来那上头还有字。翻转了背面来看,“慎……之?”

秦氏和孙妈妈率先变了脸色。“什么?”秦氏上前夺过素笺。

蓝如璇手中空空,却依然保持着执笺的姿态,玉指纤长,满面疑惑转向如瑾:“三妹妹,可是你的么?落在你坐过的椅子底下。”

“是三姐姐身上掉下来的。”蓝如璇脆生生的童音。

“胡说!”秦氏将素笺收在袖中,面色微红,勉强朝众人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玩意儿,大家吃饭去吧。”

蓝老太太笑容淡淡,目光落在秦氏藏笺的袖口上,似是正在仔细欣赏那上头流畅的绣纹。

张氏与蓝如璇对视一眼,上前两步扶了秦氏手臂,亲热笑道:“什么小孩子玩意儿,还写着诗,我刚才却是没听清。嫂子倒是拿出来瞧瞧,怪好看的颜色,结子打得也精致,我看看是什么手法打出来的,也好学学。”

如瑾脸色明暗变换,紧紧盯着张氏母女二人。“婶娘纠缠这不值一提的东西作什么,别让老太太久等,一会饭菜都凉了。”

“不值一提?”张氏端详如瑾脸色,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露出恍然神情,赶紧回去扶了老太太,口中只道,“确是不值一提,大家快去吃饭。”

老太太笑着,眼角却不见一丝笑纹,缓缓转过身,任由张氏扶着她出门。后头秦氏赶紧拉住如瑾跟上,蓝如璇坠在后头上下打量如瑾背影,扬起脸,笑容越来越深。

却听张氏十岁的小儿子,蓝府二少爷蓝理杵在一旁皱眉自语:“……葛藤,三秋?啊!想起来了,是出自诗经的采葛吧。‘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先生说这是艳诗,不让我们私下乱读呢。三姐姐你怎么会……”

“住口!”张氏厉声打断儿子的念叨,“既然知道不是好诗还往出念,小心告诉学里让先生打你!”说罢又连忙跟婆婆解释,“您别听他的,整日读书都读傻了,不知道轻重一味浑说。”

如瑾微微冷笑。真是巧了,一家子全都上阵。

“二弟很是长进,连诗经都开始学了么?看来外头的先生是比以前家中请的强些。”如瑾淡淡说了一句,蓝理闻言咧嘴一笑,很开心的样子。

张氏就道:“强不强我也不懂,只是觉着孩子总在外头学里住着,没娘亲在跟前知冷知热,十分心疼,只盼着他能出息吧,也不枉受这些苦。”

蓝理是当年老侯爷在时做主送出去念书的,在乡下一位名儒的私塾里,每月只回来一两趟,是想让他日后走科举的路子。张氏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有机会就会说上两句。

然而此时这种情况提起,却未免有刻意转换话题之嫌了。

蓝老太太对张氏太过做作的掩饰只做不知,带着众人进东厅落座,一言不发举箸吃饭。饭前出了这个风波,众人心中各有思量,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闷。须臾饭毕,丫鬟们端了漱盅巾帕伺候过了,蓝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起身回了西间。

“如瑾和她娘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淡淡的一句吩咐,众人脸色各异,张氏和蓝如璇齐齐看向如瑾母女。

如瑾肃了面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扶着秦氏手臂跟在祖母身后。张氏蓝如璇嘴角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自带了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回去东府。

到了东府正房,一进屋子,张氏就让乳母各自带了蓝如瑶和蓝理回房,忙忙拽起蓝如璇走进内室。遣退了丫鬟们,张氏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大,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喜悦。

“璇儿,这才叫善恶到头终有报!她们竟然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看见三丫头瞪我,她瞪得越狠,我心里就越高兴。你没见我帮她掩饰的时候你祖母那脸色,啧啧!”

蓝如璇亦是欢喜鼓舞,但高兴之余还不忘叫了林妈妈共同相商,“这事虽是称心,我却觉得还不算踏实……”

……

连续几日,颇多晴朗的初夏天气终于转了阴霾,且一阴就是许多天。夜里还会有风袭入,隔了屏风也挡不住,只好将窗子合得只剩一道缝,却又觉得有些闷。碧桃值夜睡在窗下长榻,夜半醒来发现身上出了一层的汗,侧耳细听如瑾那边的动静,似亦是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

碧桃起身悄悄点了灯,转过屏风一看,如瑾一头一脸的汗,忙在尚且温热的壶中取了水,沾湿帕子帮她轻轻擦拭。

如瑾却是醒了,张眼看见碧桃在侧,自己接了帕子擦着,“太热了,将窗子开大些透透气。”

碧桃应声过去,将窗子推开了一些,仰头看看外头夜空。“还是阴天,连颗星星都没有。”说着走到床边接了沾满汗水的帕子,又在盆里投了投,拧干了递给如瑾,“要说这天也是怪了,大概是布云的仙人知道姑娘被禁足不开心,所以弄出阴天来陪着姑娘。”

如瑾将帕子甩到她怀里:“怕是东府也这么想,正高兴呢。”

猛然一股大风吹进来,隔着纱罩也将烛火吹得乱晃,碧桃顾不得接话,连忙跑过去关窗子,将要关上时眼角余光却闪过一道红光,她惊了一跳,诧异定睛看过去。

“大半夜的,怎么那边亮堂堂一片……哎呀不好,姑娘,好像是走水了!”

外头上夜的婆子也已看见了,揉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时惊慌起来,幸亏还没忘了压低嗓子不惊动主子:“走水了,园子里走水了!都起来看好姑娘,能帮手的出去帮忙!”

碧桃听了婆子的话才想起自己太莽撞,连忙过去安抚如瑾,如瑾却已经披衣起来了。

“哪边走水?”

说着已经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子朝火光方向望去,夜里却不好分清远近,只见南边亮堂堂一片,外头园子里渐渐嘈杂起来。

“那方向连着南山居,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如瑾凝眉,转头吩咐碧桃,“打发几个妥当的婆子过去看看,看清了派一个回来传信,一个去南山居探望祖母,一个去幽玉院看母亲,其余都留在那边帮手。”

碧桃赶忙应声而去,如瑾又叫住她嘱咐:“让她们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嗯,奴婢知道。”

碧桃开了里外房门,到后院将所有人都叫了起来,挑出几个人去前头查看,又安排大家在院子里外三三两两的值守,以防火借风势蔓延过来。

阴沉的天空黑漆漆的,仰头只能看见灰褐色的云层。风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大,这样的天气里,灭火更加有了难度。

如瑾站在窗边看着亮得晃眼的火光,眉头越蹙越紧。青苹进屋柔声安慰:“姑娘别着急,太太打发人过来了,她那里没事,让您安心。”拿了一件长衣裹到如瑾身上,又说,“姑娘别在窗边站着,刚睡起来,小心受风。您看这风越来越紧,快要下雨的样子,想必火势很快就能灭了。”

如瑾退到妆台边躲开风口,依然目不转睛看着火光,“这样的风刮了几天了,却也没下起雨来,不知今夜是否能行。”

青苹道:“府里仆婢众多,就算着火也轻易伤不到人的,姑娘宽心吧。”

如瑾道:“我担心的倒不是火势,而是这火为何能烧起来。”

青苹神色一凛:“姑娘觉得……难道是有人故意?”

“烧在这个时候,由不得我不多想。”如瑾缓缓坐在了椅上,轻轻叩击妆台,“母亲接管植造房不久,我被禁足,再走了水……”

这个夜晚似乎十分漫长。

本已是进了夏日,日长昼短,黑夜降临不久就会过去的。然而因为走了水,灭火的,等着灭火的,蓝府上上下下都有些胆战心惊,只觉得火势下去的时间太长了些。

开始发现走水的时候是丑时,等所有火光都消散成了黑烟,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依旧是个阴天,日头蒙在云后不出来,累了大半夜的仆婢们三三两两歇坐在火场旁边喘气,盛水的盆盆罐罐散落一地,也没人有力气收拾,个个都是一脸一身的黑灰。

蓝老太太被丫鬟搀着,慢慢走到火场跟前。

“老太太!”眼尖的婆子看见,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顾不得再休息。在场众人全都惊起,一个个忙不迭的行礼告罪,说些“已经尽力”之类的话,生怕主子怪罪她们救火不力。

却也不是她们过度惶恐,原是因为那一所好端端的小巧赏春厅已经被大火夷为了平地。

那是距离南山居不远的一处三间相连的精致房舍,建在一片花海之中,是当年老侯爷在的时候存放书籍和闲时歇息的处所。如今虽然搬空了,里面不存东西也不住人,但因为蓝老太太看重的缘故,也是府里极重要的地方。

一夜之间,片瓦俱无。

蓝老太太颤巍巍走在废墟之中,不顾丫鬟们连声哀求,一口气走完了整个火场。

“老侯爷,妾身……对不起您……”蓝老太太停了脚步,看着满目疮痍,静静站了一会,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跪在黑漆漆的地上俯首哀求。

秦氏带人匆匆赶到,一见这种场面,连忙也上前跪在了婆婆跟前:“您别伤心,小心身子!您这样让老侯爷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

蓝老太太双手颤抖,弯腰拾起了一片碎瓷,直接用袖子抹去了上面沾染的泥土烟灰,露出里头精巧的彩绘。

“这样好的东西,经了这么大火也没失了颜色,是老侯爷当年亲眼看着工匠们镶嵌在檐下,一幅一幅的瓷画,那都是画的史上典故,你们知道什么。”

“还有这个。”老太太又捡起一块碎砖,“这砖一看花纹就是影壁上的,我记得那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花样。”

……

她在这里对着废墟思旧,消息传到东府,张氏愣过之后骤然笑了。

“呵!才接管几天植造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好端端的烧哪里不好,偏偏烧了赏春厅,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说罢,匆忙穿戴整齐奔向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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