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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六小姐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自己正被锐利的目光盯着,一时间心中打鼓。她觉得额头上大约是冒了薄汗,亏得被刘海盖住,才不会被对方看了窘态去。
“如果……”又停了一下,她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如果我不得已必须要嫁给皇子,王爷,那个人能不能……能不能是您。”
声如蚊蝇,极其艰难的说完了这话,她的双颊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廊角吊着的琉璃宫灯在夜风里微微摇晃,照着她耳旁玉坠流光。
跟着她的两个宫女奉命停在几步之外,见此情景,探询地看过来。而长平王随身的内侍近在咫尺,听见了整句言语,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恍若未闻。
长平王突然发出一阵笑,声音响亮,无所顾忌,惹来进出殿门的侍宴宫女们惊讶转头,见是七皇子与皇后侄女站在一起说话,又都识趣地将头转回去,专心走动做事。
“王爷……”张六小姐被长平王这一笑吓得不轻,连忙福身下去,“是我胡言乱语,对不起……您、您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我……”她说不下去了,头垂得几乎要低到胸口去,语无伦次。
长平王负手而立,笑问:“为何来找本王?”
张六小姐十分犹豫,咬着唇,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下定了决心般低头答道:“我……我不想和穆侧妃同住一府。”
“只为这个么?”
“……”张六小姐踌躇一瞬,用力点了点头,“是,就为这个。从小时候第一次和她见面,我就不喜欢她,她常常暗地欺负我。”
“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儿戏般的决定自己终身。”长平王言语中带着不以为然,也有嘲讽,“你们女人该有很多办法让不顺眼的人在跟前消失,倘若真如你所言,你要嫁给六哥的话,你不喜欢穆侧妃,想法子将她挤出府去就是了,难道你的嬷嬷从没教过你女人争胜之术?”
“……”长平王的话让张六小姐一时瞠目,她从没见过哪个男子将女人之间的算计挂在嘴边。
她生在安国公府,好几房住在一起,家宅人口多,内宅的婆媳、妯娌、妻妾间风波不断,她自小看到大的,自然也有母亲和老嬷嬷提点告诫。但这种事男人要么不懂,要么嗤之以鼻或深恶痛绝,她不明白长平王怎么能说得这样自然。
长平王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向来端庄守礼,为个穆侧妃说这样违逆闺训的话,倒叫本王大吃一惊。”
哪里是大吃一惊,分明是根本不信才对。他口气里深深的怀疑张六小姐怎会听不出来,她只觉得他的目光越发慑人了。入宫多次,还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和长平王说过话,她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气势。
“我……”
她心中反复思量,一时拿不定主意,略一迟疑的时候,长平王已经迈步要走了。
“王爷!”她急了,顾不得几步之外还站着皇后派来陪她更衣的宫女。她已经让事情开了头,现今没个结果,反而给长平王留下了坏印象,岂不是弄巧成拙。
长平王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静静站着等着她开口。
张六小姐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若是错过,她可能再也不会有。
“王爷您听我说。”她对着长平王的后背,没有了那种被人盯视的感觉,言语上从容了很多,“王爷,我这些话违背了一个女子该守的本分,更有愧于长辈教诲,难免您看不起我。可我……我已经说出来了,选了这条路,就想能够走下去。总之我是不想嫁给六王爷,如果您能帮我,我不求正妃侧妃之位,也不求您能正眼看我,只要在府里给我留方寸之地过活就好了……您就当在家里养了一个小猫小狗样的活物……”
她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冷汗也被夜风吹散了,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可是很坚定。
长平王道:“你确定母后会将你指给六哥,所以才来求本王么?”
“……是。”
“母后亲口和你说的?”
“这倒没有,是我猜的……但**不离十。”
“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张六小姐咬了咬唇,垂首道:“您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过是勉力一试罢了。知道希望渺茫,但总是不想放弃。”她福身行礼,虽然长平王看不到,“不过即便您不答应,我也要感谢您能听我说这些话。您一定觉得我很荒唐,很不知廉耻……被您看轻是我咎由自取,只是请您不要将我的话说出去,为我家中姐妹留个体面。”她说完不放心,又赶紧补了一句,“自然,就算您说出去我也是不会认的。”
长平王低低笑了一声,然后抬脚走了,并没有给她答复。两个内侍脚步轻轻飞快跟上,转眼回到殿内去了。张六小姐目送长平王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口,出来时鼓起的满腔勇气慢慢全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腹失望。她紧紧握了手中帕子。
“六小姐?”宫女走上前来。
张六小姐看看她们,知道方才的事情一定会被皇后姑母知道,但她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说辞。“走吧。”她转身朝殿角的净室去了。
……
因为皇帝心情不好,甚至当众对皇后和庆贵妃说出了“废话”那样极其失礼的词,这一年的除夕晚宴延续的时间并不长。还没到子时正,负责燃放烟花的内侍们已经动了手,赶时辰似的乒乒乓乓将一堆烟火悉数放完,当最后一颗龙凤呈祥炸开在夜空的时候,宫中的更鼓正好敲了三声。
年尾已过,新的一年来到了。妃嫔皇子们依规矩朝帝后祝拜完毕,皇帝便命散了席。大家陆续散去,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的脸快笑僵了,在有些压抑的气氛下勉强维持笑容,实在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
长平王回到王府时子时还没有过完,京城的夜空里偶尔闪现几朵烟花,绚丽,却转瞬即逝。
“王首辅几名家将趁夜潜出了城,朝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而去。”灯火已熄的内寝后阁,贺兰躬身禀报。
“他终于耐不住了。”长平王靠在榻上微微一笑,“皇上不怕他动,只怕他不动。”
“是,他这样已经坐实了罪名。”
“格局终于要变了。”
天帝教徒作乱京都,事发突然,平乱也迅速,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手里真正的兵器不多,和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喊打喊杀时很是彪悍,遇上正规的朝廷兵马只能是如鸟兽散。最终被教徒们奉为“光明老祖”的贼首被擒伏诛,底下教众或死或俘,这一场变乱就算彻底平息,下面朝廷要做的只是安抚百姓、修葺街道的善后事。
然而稍微明白一点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不算完。京都流血,必要牵扯大事。能在官府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聚起这么多乱民,说这事背后没有推手谁又肯信?
朝堂上的气氛已经微妙了一年有余,终于在这场变乱之后,这种微妙变成了诡异。
“今日是京都之变,明日难道要宫变?一个开端不过半年的异教邪端,底下教徒不过几万,且散落于山陕鲁豫各地,如何就一夜集结了两万人作乱京城!”皇帝在朝上动了大怒,将龙案上的笔架镇纸俱都扔了下去,“贝成泰,你给朕查,仔仔细细地查。是谁对朕不满,是谁觉得朕在龙椅上坐得太久,想要改天换地,一月之内你必须给朕一个说法!”
殿中阁臣鸦雀无声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出声。当贝成泰的名字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大家也就全都明白了。首辅王韦录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斑白的鬓角渗出浑浊汗滴。
这么大的事不由首辅主查,反而委了次辅,皇帝的言语和做法大有深意。
难道首辅一党与皇帝僵持了这么久,终于要有变动了?
接下来的日子,贝成泰查得热火朝天,王韦录蛰伏着按兵不动,只当这事与他没有关系,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处理公务,让局外人看得有些糊涂。
终于在大年夜没有月光的夜幕之下,王韦录总算有了动作,悄悄的,暗暗的,却没有躲过长平王的眼睛。
“这几天贝成泰闹得欢实,想必证据也准备得七七八八了,揭出来与王韦录发难只是早晚,端看他怎么行事。”
“恕小的办事不利,贝阁老的动作隐秘,没有抓到切实的把柄,只有蛛丝马迹而已。”唐允垂首告罪。
长平王挥挥手:“贝成泰安安稳稳做了这么多年首辅,人缘比谁都好,油滑老道得很,你能查到蛛丝马迹已经很不错了。何况之前你底下折损了不少人,需要恢复元气,本王明白。”
唐允低头不语。
很多年来辛苦经营起来的力量,今年因为杜晖和段骞两位尚书的致仕落马消耗了许多,归根到底,这两件事都牵扯了襄国侯蓝家。虽然倒掉两位阁老算是大事,但他们的倒掉对于自己这方并没有直接的利益,算起来,付出远高于回报了。
然而他只能按照主子吩咐的去办,不惜折损,不惜冒暴露的风险。在关于蓝家的事上,主子的坚持一直让他吃惊。
“王爷,咱们任由王首辅倒台吗?若是贝次辅顺势上位,他支持的是太子,恐怕于咱们不利。”
“呵呵,离咱们还远,还有六哥在前头挡着呢。”长平王摇头笑笑,有坐山观虎斗的轻松,“让太子和六哥先碰去,咱们急什么。不过么……”
长平王凝眸沉思,几个下属连忙屏息聆听。幽暗的阁中呼吸可闻,静悄悄的,能听见外头风扫枯叶。
“方才宴席上太子用幕后主使做试探,六哥眉梢动了一下。”
“您是说六王爷要动手了?”贺兰问道。
“也许吧,不然岂不枉费他的苦心布置。”长平王声音陡然转冷,让温暖如春的暖阁几乎变得冰凉,“他算计太子本王不管,可谁让他挑错了苦主,惹到本王头上来。”慢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他笑道,“少不得,本王要给他捣捣乱了。”
唐允微有腹诽,暗道人家永安王爷怎么知道虎牙刘将军家会跟您扯上关系,连我都没想通呢。长平王忽道,“唐允,你知道怎么做?”
唐允赶紧收敛心神,“是,小的明白,必将左彪营的事给太子殿下透过去。”
“嗯,也不必着急,看着情势走,先留心那几家苦主怎么行事。”
一整夜,远方天空都有烟花绽放,不密集,偶尔有那么一两朵,却也持续到天色发白。京都的变乱显然没有影响富户们过年的热闹,反而因为年前遭了灾,这个年就要过得更喜庆一点,因此今年的烟火比往年多些。
当初一早晨的晨曦透出天际,长平王府锦绣阁的暖阁里,几条人影才悄无声息的消失。软榻上斜倚了大半夜的长平王于是移到了床上,在进宫朝拜的时辰到来之前,小小的眯上一觉。
闭上眼睛之前,他先对着床帐上挂着的一块红色剪纸瞅了一会,非常小的红灯笼,做工粗劣简单,可以说与精美华丽的幔帐完全不搭调,破坏了整幅帐子的美感,然而长平王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阖眼小憩时还有低低的嘀咕从嘴里冒出来。
“不知福字贴在哪儿了?”
……
大年初一,如瑾是在母亲的床上醒过来的。她睁开眼睛,看见床帐子透进来明亮的光线,隐约还能听见窗外叽叽喳喳的雀啼。
“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起床?”她突然想起今天的日子,翻身坐了起来。
青苹和碧桃抿着嘴笑着,双双撩开了床帐。“太太说姑娘睡得香甜,不让奴婢们吵您,总之又不用赶早拜年,您可劲的睡就是了。”
外间正吩咐丫鬟摆饭的秦氏听见声音走进来,笑道:“你这丫头,昨天早晨不是养足了精神熬夜么,怎么昨晚没到子时又睡着了,还一觉睡到这时候。”
如瑾心中暗暗发苦。她哪里有养足精神,二十九熬了大半夜,三十怎么还熬得住。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荒唐的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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