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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六娘抬眼。方才让丫鬟服侍她吃饭的人是他,现在让撤桌的人也是他,他让她用饭,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客套?

长平王看过来,两个人目光相对。

他笑了:“王妃不想吃便不吃,本王最喜随性,见不得人被礼仪规矩束缚,希望王妃以后在府里也能随心所欲的度日。”

然后又挑眉看向两个丫鬟:“怎么,本王说的话你们只当听不见?”

琅环和香缕连忙告罪说“不敢”,眼角却往张六娘那边瞟。

张六娘赶紧说:“王爷吩咐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随了我过来,以后你们就不是安国公府的人,要听王爷的。”

长平王暗指她的丫鬟不知礼,她当然得摆明态度,将方才的气闷暂时搁置一边。

琅环和香缕见主子点了头,连忙手脚麻利的收拾了食盒,将原本空荡荡的桌面又收拾得空荡荡,然后行个礼提着食盒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新郎和新娘。

张六娘穿着一身家常的短襦长裙,浅淡的鹅黄色将她端正的五官衬出几分娇媚。头发只松松挽了个髻披在身后,耳边两轮半月坠子被烛光映得莹润柔和,微微颤动着。

长平王坐在原处,将几枝扯秃了的芍药甩手扔在美人觚里,拿过湿帕子擦了擦手。他擦手的时候只看着手和帕子,完全没有要和人说话的意思。

屋子里一片静默。屋外也是一片静默。

张六娘不知道这院子里有多少人服侍着,可这深夜里的寂静让她感到自己置身荒野,孤立无援。

“王爷。”终于她忍不住,从妆台边的雕花锦凳上站了起来。

长平王擦完了左手擦右手,闻言只微微侧了头偏向妆台,示意她继续说话。

张六娘再一次感到自己是真的嫁给这个人了,再也不是以前的国公府孙小姐。以前,从来没有人以这种态度对她,即便是凤椅上尊贵的姑姑,听她说话时也会看着她,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一侧头。

满屋子的红帐子红帘子红桌布,红成一片燃烧的火海,将她包在中间烤。

“……王爷,听说您吃多了酒,现在好些了么?”

她开始寻找话题打破令人窒息的静默。

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嗯”。

长平王擦完了手,扔掉帕子,终于肯抬头看她。

可是这看还不如不看,张六娘不知道新郎看新娘会用什么样的目光,可却知道一定不会是长平王这样。“妾身给您倒杯茶。”她被那双夜空似的眸子看得不自在,借口转开了身,拿起茶几上的浮雕鲤鱼壶。

壶是冷的。

她只得又将壶放下,回头解释:“茶水冷了,妾身叫人来换热的吧。”她想顺势露出笑容缓和一下气氛,不过试了试,没挤出来。

长平王靠在椅背上,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张六娘没听明白,微愣。长平王就说:“‘只要在府里给我留方寸之地过活’,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这下张六娘听懂了。

原来长平王在拿除夕宫宴的事情质问她。果然他对此心怀芥蒂,果然今日的冷遇不是无意?因为她曾经说过只要能进长平王府就不计较位份和待遇,所以当他看出她对独守新房心怀不满,就拿旧话堵她的嘴?

……总之我是不想嫁给六王爷,如果您能帮我,我不求正妃侧妃之位,也不求您能正眼看我,只要在府里给我留方寸之地过活就好了,您就当在家里养了一个小猫小狗样的活物。

这是她那晚冲口而出的原话,她自然没忘,原来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还在新婚之夜搬出来质问。

张六娘感到很委屈。

她当时那么低三下四的求他,他根本就没答应帮忙,现在她当长平王妃又不是他的手笔,为什么还要提起旧话?

“王爷,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王爷做事有欠缺罢了。”一整天所受的闷气全都冲进了胸膛,张六娘不想再息事宁人。

她本以为他既然来了新房,那么白天的事情就不提了,她忍着,给他倒茶示弱,将此事揭过去就是,可是长平王明显不想让她好过。那她为什么还要示弱?她堂堂安国公府的孙小姐,哪一点配不上他,哪一点得罪他了?

“皇家娶妇是多么严肃的事情,王爷连挑盖头这一项都没有按例做完就扬长而去,这还不算,您将妾身晾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枯坐一天,入夜也……也不进房。”说到这里她脸色微红,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您是对这门婚事不满吗,觉得安国公府不是门当户对的良配,还是对圣上和皇后的指婚颇有微词?您要是不想娶妾身,到宫里去请皇上撤了这道旨意便是,何苦将妾身迎进门来又百般折辱。”

张六娘掉了眼泪。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细嫩的肌肤滑过,落到腮边,落到修长优美的脖颈上。烛光一晃,她的眼睛晶晶亮亮的,蹙起的眉头透着可怜。

这次她没有回避长平王的目光,鼓足了勇气和全身的力气与之对视。她不能输阵,这个王爷明显是唾弃规矩礼法的人,想必不挑盖头这种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可是她必须严肃地对待,为自己在这府里争取一点地位。

今日的事情传出去,不说外人怎么看,王府里那群未曾谋面的莺莺燕燕还会将她这主母当回事吗。幸好长平王终究是进了新房,没有荒唐到底,既然来了,她就得撑住,让他服软,知道从此以后要尊重她。

搬出皇上和皇后来,压一压他,再以眼泪显示女子的柔弱。刚与柔并用,她希望能换来夫君的重视。

可是长平王的反应并没有如她预料。

他只是依旧闲闲的坐在那里,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没有惶恐,没有怜惜,安安静静的听她说完了一大通话,见她住了嘴,还很期待似的问道:“就这些,还有么?”

张六娘含着眼泪怒视他。

他清了清嗓子,“你说完了,本王来说。”

张六娘屏息凝听。

“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要搬那些规矩说事了。你不愿意去六哥那里和穆氏平起平坐,也不考虑东宫里头虚悬的侧妃之位,甘愿嫁给名声不是那么尽人意的本王,恐怕就是看中了正室的位子。”两句话将新娘子说变了颜色,长平王还很不厚道的加了一句,“十弟年纪太小,不然他肯定比本王更合适。”

“王爷!你怎能这样思量自己的王妃!”

“怎就不能这样?”长平王双目含笑,“太子妃娘家有兵权,你去了,会跟你姑姑一样受气,你姑姑好歹是正室,才能和庆母妃分庭抗礼。你进东宫的话,以侧室的身份拿什么和太子妃争呢。何况庆母妃也不会让你靠近儿子半点,你想去也得插得进脚去啊。”

张六娘从来不知道要嫁的夫君这样毒舌。一点不给她留情面,以最坏的恶意去忖度她。

“我没……”

“六哥身边有穆氏,比正室还难缠些。六嫂又是媛母妃力挺的人,也不是安身的好地方。所以对你来说,如果非要嫁皇子不可,来本王这里是最好的出路。”

张六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解释分辩,可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得知姑母的意愿之后,她的确是权衡考量过这些事的。

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错?难道她不能有自己的打算吗,为什么长平王,她的夫君,要以嘲讽的口气评价她。

那边长平王还没说完,“做了正妃,日后跟着本王去藩地度过余生,没有大荣华,有小富贵也可。这便是你为自己选择的人生。至于以后储君登基会不会残害本王这个手足,凭着本王安全活了二十多年的本事,你大概也觉得此事不足为虑。”

他连这样的话都敢说!

张六娘终于知道所嫁的夫君和别人不一样。

外面传扬的他的无能、不上进、不清醒,原来都是谣传。她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想法,想知道他的风流之名,是不是……也是谣传。

谈话进行到这里,他有没有挑盖头已经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张六娘非常明白自己要面对的,不再是大婚之日被冷落许久的处境,而是大婚以后,她会不会仍要承受这样的冷落。

夫君在嘲讽她。他叫庆贵妃、媛贵嫔为母妃,却把皇后叫做“你姑姑”。

张六娘开始后悔方才拿圣旨压他了。

搬出皇后来,无疑是十分愚蠢的事情。

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她还不如去永安王府呢,甚至去东宫也许都比在这里好。可这种事不是她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的,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了长平王妃。

“王爷……”很艰难的平复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张六娘收了眼泪,努力和夫君对话。

“王爷您即然这样看我,我无话可说,也不想辩解什么。日久见人心,以后您也许就会知道,方才那些话都是您错怪了我。不过眼下,我为什么想嫁进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亮后我们该如何交待……”

她低了头,由女方提起这个话题实在是羞窘,可是她却不能不提。当新郎的明显没有要洞房的意思,而且两人之间的这个气氛,又怎么可能像正常新婚夫妻那样相对。

张六娘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天亮后贺礼嬷嬷们来检查喜帕……

在新婚之夜没有被夫君接纳的女人,日后怎么在人前抬头。不管长平王是否要面对上面的责难,她这个女人首先要承担的是所有人的眼光。

长平王顺着她的话头,转眸看向了喜床。

方才她睡过的痕迹还没有收拾,被子掀开堆放到了一边,露出下面大红色的喜褥,一块纯白的宽大帕子铺在褥上,那是新婚之夜承接女子初血的。洞房夜的清晨,宫里来的贺礼嬷嬷们会收了这条帕子,检查过血迹之后封在锦盒中,带进皇宫去交差。

没有这个,她算什么皇家妇。

无比尴尬地主动提起,张六娘红着脸,心如擂鼓。

出嫁之前,乳母嬷嬷私下里已经将闺房之事教导过了。那种让人羞窘至极的事情,每一想起都让她不敢抬头。

只听长平王说:“那个啊,你自己解决吧。”

什么?

张六娘顾不得害羞,愕然抬起脑袋。

什么叫自己解决,自己怎么解决啊!她羞愤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可是只换来对方无所谓的微笑:“怎么,你想到哪里去了?随便割破哪里,滴几滴血上去便是。”

张六娘几乎晕过去。

“好了,今夜就这样过。本王喝多了酒头疼,而且也没心情。”

估计就算没喝酒,他也不会有心情吧。张六娘无比黯然的想。

长平王站起身,随意弹了弹衣袖,然后慢慢走到床边,脱掉外衣,拉过枕被躺下了。临睡前还说:“生在安国公府,嫁来这里,你都是身不由己。既然你只求一生平安的容身之所,本王给你就是。其他的,不用多想。”

七月份的炎夏,张六娘浑身发冷。

她紧紧看着大红喜床上怡然安睡的男人。他怎么能这样和她说话,他怎么敢?!

一瞬间张六娘特别希望自己变成头脑简单的七妹,等天亮了就冲进宫里去,将新婚这天所受的一切耻辱都一股脑说给姑姑听。然后,冷眼看着姑姑收拾这个不知轻重的男人,等他熬不住了,再享受听他求饶的乐趣。

那样才解气。

她攥紧了拳头。

可是床上的长平王很快就进入了熟睡,呼吸均匀,睡得很香,完全将她晾在了一边,丝毫不顾忌她作何感想。

他根本就已经笃定她不会莽撞行事了吧?他知道她不敢那么做,一定知道。张六娘恨恨的想。

她从来没有如此羡慕家中的七妹,如果自己不长这么多心眼,不懂这么多事该有多好。

可她偏偏是张六娘。

只能对着熟睡的夫君发发狠,然后什么也不敢做。如果她真的跟姑姑告状,这辈子也就完了。无论是在安国公府还是长平王府,她都不会再有位置。

喜床很大,长平王独自躺着,旁边还空着好大一片地方。张六娘却不想躺上去,即便身上疲乏得要死,她还是慢慢走到椅上坐了。

外间应该有长榻罗汉床之类的卧具,可她不能出去找,否则该怎么跟侍女们解释新婚夜她不睡喜床的原因?

就这样,新郎在大床之上熟睡,新娘在椅子上睁眼到天亮。甚至,新娘还得感谢新郎,因为他毕竟算是在新房里过夜了,没让她成为一成婚就守空房的女人。

张六娘想,她该是燕朝立国以来最倒霉的王妃了吧。

……

如瑾盘膝坐在临窗的凉榻上,面前是花梨木的小榻桌,桌上一个荷叶形状的青玉花盘,干干净净的水里供着两朵新摘的白荷花。

明玉榭前面的湖里,临岸是一丛一丛的芦苇,再往里便是半亩左右的荷花田,红莲白莲开了一池子,每天早晨都有会撑船的婆子载了小丫鬟过去,采摘新鲜的荷花给秦氏和如瑾插瓶。

一整个夏天,明玉榭和香雪楼的屋子里每日散着新荷的清香。

如瑾用银簪子拨弄荷花的嫩蕊,一边靠在凉垫上喝茶。窗子大开,轻软透亮的窗纱外头是满眼的时令鲜花,廊下站着几个回事的婆子,一一上前来禀报家宅里的大事小情。

自从青州来了人,偌大的晋王旧宅里有了生气,各项事务也由专人牵头办了起来。因为宅子的园林很好很大,蓝泽特意将青州植造房的管事们召了过来。现在回话的就是植造房的郭婆子,她在如瑾母女手上升任了正管事,办事十分卖力。

“……园子里一应花木都分派给大家负责了,每人包管哪里都记着档,哪片出了问题就找那人说话。只是府里人手不太够,这段时间还请太太和姑娘多担待着,等补齐了人这事才算真正立起规矩来。另外侯爷想在外院小池塘那里种几丛兰草和竹子,已经打发人去外面看好了货,大概需要二十两银子,特来请姑娘拿对牌取银子。”

如瑾就说:“兰草和竹子而已,宅子里遍地都是,移几丛过去便好,犯不着去外头买。”二十两银子是不多,可也得用在刀刃上。

“侯爷想种的是金丝阴阳竹,府里没有。”

“那就种别的,再不让他自己筹钱去,别在内宅里抠。”她的嫁妆满打满算才弄了八抬,那还是不足数的,要是紧趁着装,也就四五抬而已。

人家张六娘的嫁妆统共六十四抬,侧妃减半,可以备下三十二抬的定例,可蓝泽绞尽脑汁鼓捣了好一阵子,才给女儿准备了八抬嫁妆,也太丢人了。有种竹子的心思和银子,不如再添点东西进去呢。

所以如瑾毫不犹豫的回绝了父亲的要求。

要搁从前,蓝泽定要教训她。不过自从宫里指了婚,如瑾在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蓝泽再也不和她大声说话了,听说女儿让他移栽,他就从善如流的点了头。

郭婆子告退之后,是库房的人来说话:“时令药材都收了一些,秋天的也和人订下了,只不过老太太补气的人参快用完了,一时买不到好的补上,现有的还能用上一个月左右……”

如瑾暗暗叹口气。

好人参多贵啊,不是买不到,实在是没钱买。

她无比期待自己的绣品铺子快点开起来,早些盈利。不过,想靠一个小铺子的进项买好人参……那还是遥遥无期的事。

要怎么才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呢?她埋头苦思。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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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感觉写得顺,就多写了一些,希望明天也能保持状态,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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