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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王瞅着倒地的美人皱了皱眉,“还没说完呢。”——显然对佟秋水的承受能力非常不满。“抬走吧。”他挥挥手。
花盏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王爷,抬到哪里去?”
自从闹刺客后小双子等人死去,至明在主子跟前的时间比他长,花盏这个名义上的领头太监就越发怕说错话,做错事,干什么都有点战战兢兢,不如以前利索了。
长平王转身走了,没理他。
至明上前招呼了两个跟班,低声吩咐将小佟姑娘抬回西芙院去。花盏恍然,亦步亦趋地跟上主子,额头冒汗。
长平王晃晃悠悠朝园子里去,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拉家常似的说:“花盏,你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花盏一个激灵,忙低头回答:“承蒙王爷关照,奴才不胜感激。”
“呵呵,本王关照你什么了?”
“……”花盏没有马上回答,脑子里飞快琢磨该怎么答才能让主子满意。
徒弟小双子的死透着古怪,他还没有笨到单纯以为那是刺客干的。王妃禁足不出,表明皇后的力量在这个府里受到阻碍,身为皇后指派过来的人,他的地位非常尴尬。该怎样回答,才能让王爷觉得自己忠心耿耿并无外心呢?琢磨着,思量着,回话就慢了。
长平王微微一笑,替他说了:“本王关照的,是你的命啊。”
花盏更不敢接话了。
论及生死,怕一不小心就祸从口出,丢了性命。
进了锦绣阁后头的小园子,长平王到亭子里歇脚,后头快步有内侍走上来往亭中的石凳上铺软垫。长平王坐了,看着脸色泛白的花盏,说:“不用怕,你还没做过不好的事,这些年中规中矩服侍在本王身边,本王暂且不想要你的命。”
花盏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开恩!奴才以后一定更加努力侍奉!”
感激涕零到有些失了体统的叩谢,当着手下的面,他却一点不觉得丢脸。
比起命,脸算什么?
原本对徒弟之死的猜测,对长平王和皇后关系的猜测,都在此时被挑明了。花盏浑身都在冒汗,冷风一吹,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凉的。在庆幸保住了性命的同时,也战战兢兢的琢磨那个“暂且”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后还有丢命的机会?
“起吧。”长平王道,“你以前做什么以后就还做什么,本王既然留了你的命,也就不动你的位份。你以前在凤音宫伺候,但以后只能是这里的人,死了,也是这里的鬼,懂么?”
“懂!懂!奴才明白!奴才从来没有做过违背王爷的事情,请王爷明察。”
“要是做过,你此刻还有命吗?”
花盏擦汗。
长平王随意地说着:“你不过是个幌子,皇后在内侍里安排的眼线都藏在你身后,六喜是个老手,身上还带着不弱的功夫,你那徒弟最近也不安分。不过他们藏得再深,本王都能挖出来除掉,所以……”
“所以奴才任凭王爷驱策!”刚刚站起的花盏膝盖一弯,又跪了下去。
来王府侍奉好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皇后派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前后许多事一联系,脉络就清晰起来,以前不少疑惑的地方也渐渐明白——自己,果然是个招风的幌子。
如果长平王没有深挖的本事,那么一旦出了什么事,先被处置的岂不是他这个幌子?
不由,心中就起了怨愤。
反应并不慢的他,第一时间做出选择,表了忠心。
换来长平王满意的点头:“你果然不笨。”
花盏暗道赌对了,叩首再拜:“奴才是凤音宫来的,王爷留着奴才的位置不动,那么奴才能做的,就不只是伺候王爷。”
长平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让他起身归队。
花盏站在领头内侍的位置上,身旁是近来突起的至明,后面是两溜垂首恭顺的手下。头一次,他发现这些平日里任他差遣的手下,原来比自己更要得王爷信任。
不然,为什么王爷敢当着众人的面,和他说这些话呢?原是他们早就是王爷的人了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花盏再次冒了一身冷汗。
大晌午的,他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小双子是自己的跟班加徒弟,平日里看着很普通的人,还有急躁坏脾气;六喜是向来就和自己不对付的家伙,因着觉得他有些古怪,才一直没动他——不成想,这样的两个人,竟然都是宫廷的眼线?
还有同被“刺客”杀掉的其他人,都是主子借故顺势除去的吗?
越想,花盏越惊心。
以至于长平王跟他说话,开始他都没听见,木木呆呆的,直到至明碰了碰他的手肘。
“嗯?啊……王爷您说什么?奴才该死,奴才……”膝盖一弯又要跪。
“行了。”长平王挥挥手,“命都保住了,这么紧张作甚?本王刚才说——本来不想留你的,日后找个机会将你除掉便是,你以前没做什么,谁能保证以后不做?”
“王爷……”花盏腿软。
长平王话锋一转,“不过蓝妃曾劝说,对无关紧要的人,得饶且饶,才是长久之道。本王想想也有道理,所以,你能不能一直保住性命,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奴才明白!”
花盏顿时觉得蓝侧妃形象高大起来。
主子自来是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蓝侧妃是怎么劝动主子的?
骤然想起方才的事,他一愣。“本王谁的身子也没要”——这话太诡异了。怎么先后受宠的佟氏姐妹都……都不曾……吗?佟姨娘是王爷从青州带回来的,蓝侧妃又是佟姨娘旧识,两相对比,难道,王爷和蓝侧妃很早就……
花盏顿时又是一个激灵。
听到了这些话的自己,除了投靠王爷,还有其他选择吗?恐怕方才的表忠心稍慢上一点,结局都难料吧……
痴愣间,贺兰来了。至明领着众随侍退避到很远的地方,每人占住一角,将可以进园的通路都看住。花盏恍恍惚惚跟在至明身边,远望亭子里相谈的主子和贺兰,深深意识到,这府里的高低亲疏,要从头再认识一番才行。
……
荷露随着梅琼在园子里乱晃,身边还有梅琼的随身丫头,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看见绿叶子的花草也要惊叹“怎么北方冬天也有绿叶”。荷露很看不上这主仆两人的样子,不断腹诽:看起来漂漂亮亮的皮囊,内里包的都是蒿草。
不过秉着待客之道,还是很有耐心地陪着两人。
王府占地不广,但花木种了不少,冬天也到处都是绿叶子,除了寻常越冬的松竹梅树,还有宫里花房培植的名贵品种,一眼望去四处都有绿意,配着蜿蜒的半结冰的曲水,实是冬日里难得的景致了。
梅琼从辰薇院里出来,一边欣赏景致,一边和荷露聊天拉家常,遇到好看的树木山石就停下来观赏半晌,不断赞叹。荷露支应着,却越来越不耐烦。
因为梅琼问的都是内宅鸡毛蒜皮,什么王妃好不好看,府里一共有多少姨娘,什么丫鬟婆子是不是都穿绫罗绸缎,睡楠木大床,什么你们见过皇上皇后没有,他们是慈祥还是威严,拉拉杂杂,仿佛她关心的都是这等事,眼界小得可怜,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模样。
府中花木到处连通,除了张六娘的舜华院和长平王的锦绣阁被荷露拦了说不能随意去,其他地方,差不多都被梅琼一边赏花木一边逛到了。西芙院和锦瑟院附近她停的时间比较长,对往来进出的姬妾乐女们非常感兴趣,不断暗中观察人家的穿戴。
府里女人多,平日里没事就在脂粉衣饰上留心,自然是争奇斗艳,惹人注目。
听说是侧妃的客人,大家对梅琼的注视保持了一定容忍,脾气不好的也没有翻脸,瞪两眼就过去了。
在西芙院附近的时候,恰好祝氏带人出门,丫鬟手里提着食盒。祝氏见了荷露,就打招呼:“怎么不在蓝妃跟前伺候?”
“陪梅姑娘散步呢。您去哪里?”
“给王爷送点心去呢。”
“这时候送点心?王爷怕是刚吃过午饭吧,哪里吃得下。”
“他吃不下就让贺管事吃,他们在园子里说话呢。”
一问一答的聊了一会,祝氏才上下打量梅琼,“哟,好俊俏的小姑娘,蓝妃还有这样的朋友吗,也不早些介绍给大伙见识见识。”
梅琼被夸得脸色微红,低了头。荷露看不上她的小家子气,笑嘻嘻回答祝氏:“不是我们主子的朋友,是江府五小姐带来的,她家姨娘的侄女。主子她们在院里吃饭呢,我陪她出来逛逛。”
梅琼脸色更红,这次不是害羞,是尴尬。
一个府丞本来就不入王府诸人的眼,她又是姨娘的亲戚,实在太低微了。冒着蓝妃朋友的名在园里乱晃还好,一挑明,觉得别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
偏祝氏还问:“既然是一同来的,怎么不和蓝妃一起吃饭,单单出来逛园子?”
祝氏笑眯眯的,梅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发问,怕荷露又说出尴尬话来,忙自己笑答:“我不饿呢,听说王府花园漂亮,想来见识一番。”
“哦,那你逛吧。”祝氏又上下打量她一眼,朝荷露点点头,带着丫鬟走了。
梅琼非常窘迫。方才祝氏那一眼,分明带着“一个破园子有什么好看的”意思。作势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要不,我们往回走吧?”
“嗯。”荷露巴不得赶紧回去。
梅琼慢慢走着,往祝氏前行的方向而去,一边走,一边继续和荷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眼看着就快要到锦绣阁。
“前头别去了,那是王爷的屋子。”荷露提醒。
“哦,刚才不是经过一次了么,怎么又绕回来了。”梅琼一脸疑惑,跟着荷露拐上岔路,过了一会道,“刚才那位姨娘说,王爷在园子里?幸好我们走得路巧,没碰见他。”
“那不是姨娘,是祝姑娘。王爷也不在这园子,不然早就碰见了,他大概在楼后的小园子里呢。”
梅琼往雕梁画栋的锦绣阁楼头望了望,略微失望。
不过,听说祝姑娘不是姨娘,也让她吃了一惊。那样华美的穿戴,那样从容的气度,原来只是一个普通姬妾?
慢慢往辰薇院里回返,有菱脂带着江五跟前的丫鬟出来找。
“姑娘去哪了?这么许久,我们五姑娘已经用完饭了,您不饿吗?”江五的丫鬟见了梅琼就说。
“还好,我不饿。”梅琼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随着丫鬟们回去。
以为进屋会听到江五的抱怨,但却被告知江五喝醉在西间睡下了,她忙朝如瑾和刘雯告罪:“给蓝妃添麻烦了,我们五姑娘酒量不好。”
“我们知道。”如瑾微笑,客气地招呼丫鬟给梅琼重新摆饭。
刘雯则直白一些:“我们认识怀秀比你时候长。”
梅琼低了低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屋里弥漫着醇甜的酒香,想必众人之前喝过好酒了。不过丫鬟在小桌上摆了几个碗碟,却没有摆酒。梅琼脸色微黯,不过还是笑着客气地问如瑾二人要不要再用些,如瑾笑道:“我们吃饱了,午后犯困,就不陪你了,免得你也吃不自在。请自便吧,不要客气。”说完邀了刘雯同去内室歇息,“你在我床上忍一忍,我躺罗汉床。”又吩咐丫鬟等梅琼吃完带她下去安歇。
梅琼笑着道谢,目送如瑾二人进屋,听得里头说笑了几句便没了声息,想是都歇午了,便轻手轻脚坐下来,屏息吃了一碗饭。
桌上菜蔬鱼肉皆有,数量不多,却色香味俱佳,她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就是进京投亲,在府丞府上吃酒宴,或者姑姑花钱从外面酒楼叫招牌菜,也都没有这里的好吃。不由就多吃了几口,将桌上盘盏都空了一半。碗里饭空,丫鬟上来问要不要添,她下意识想点头,不过还是忍住了,笑着道谢,起身离桌。
丫鬟手脚利落收拾了盘盏,装到食盒里提下去了,就有荷露上前带她去歇午。如瑾和刘雯在东间,她以为会被带去西间和江五一起,结果荷露却带她出了房门,往厢房里走。
那是下人歇脚的地方。
梅琼心头微涩,却没说什么,含笑跟着去了。谁让自己身份低微呢,被人看轻,也是应该的。
耳边就响起姑姑私下常常叮嘱的话,“嫁人才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想要不被人看低,想改命,就得往高了嫁。我嫁进江府,你和你爹娘才有了进京见世面的机会。你也别回去了,跟我一样嫁在京里才不辜负这样的好相貌。”
正想着,荷露已然开了厢房门,“梅姑娘请。”
梅琼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看,倒不是和丫鬟婆子们在一处,小小巧巧的单间,桌椅床铺干净整洁,幔帐也是一望便知是好材质的。心中稍宽,笑着朝荷露道谢:“劳烦你了。”
“别客气,这是我们平时歇息的地方,不值夜时大家轮流睡的,简陋些,但被褥都干净,姑娘别嫌弃。要点香吗,我去拿。”
原来是丫鬟的房间。
梅琼心里又涩了一下。虽然,这房间比自己在老家住的精致太多,但到底不能和正屋那边相比。江五睡在正屋,她却在这里,这便是差距吧。
“不用了,我不习惯用香。”客气地请荷露回去了。
一脚踏进门里,还未及关门,那边院门处却有轻响。梅琼下意思转头张望,非常意外地,一袭玉色长衫闯进了视线。
剑眉,星目,颜如美玉而饱含英气,那样年轻俊朗的男子就突然撞进眼里,迫得她呼吸一滞。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她一时看得呆了,忘记了男女之防,没有进屋退避。那男子突然就转过视线来,盯了她一眼。
梅琼感觉全身僵硬。
好深邃的眼睛,让人忍不住想走近些,沉醉其中。
这个人是谁?在王府里突然出现的男子,能随意进出侧妃内院的,是……难道是长平王爷吗?她心跳加快,不想会有这样的巧遇。
可,侧妃宴请朋友,他为什么要闯进院子来,于礼不合啊。
顿时就想起了不知何时听来的传闻,说七皇子风流好色。难道……正是因为院里有陌生女眷,他才要故意闯进来?梅琼立时红透了半边脸。
登徒子!
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可……也真是个漂亮的男人啊。
姑姑的话又响在耳边了——“男人好色是好是坏?那得看你有没有”色“。你美,男人好色就是好事,你不美,当然要骂男人好色无耻见色忘义,其实不过是吃不着葡萄怨葡萄酸。”
所以,这是一个机会吗?
梅琼心里天人交战。
淑女应守的矜持和稍纵即逝的、也许一辈子才会有一次的机会,该选哪个?
进院门的正是长平王。
他是打听到如瑾歇午,又等了一会之后才进来的,想着如瑾和客人们此时应该都睡着了,不会有冲撞,却不想,进门就碰见一个陌生女子。
刘雯和江五他都不认识,一时不知道这是谁。不过,转瞬间,看到女子所站的厢房门口,以及她脸上羞窘又复杂的神色,让他顿时想起祝氏随口提到的,江五带来一个“亲戚”。
想必,这个就是江家小妾的侄女?
怎地这样做派?
神色就冷了,移开目光,转身叮嘱迎上来的丫鬟们不要做声。招手叫了吴竹春过来低语几句,吴竹春进屋去了,他就在院子里等着。
眼角余光里,厢房门口的女子磨蹭踌躇一会,慢慢走了过来。长平王淡淡凝眉,身边跟随的两个内侍就上前拦住了梅琼。
“……见过王爷。不知王爷会来此,妾身失礼了。”梅琼轻声说着,盈盈福身。
长平王没理她,微微背转身子。是一个内侍低声回的话:“这位姑娘请回,我们王爷稍停就走。”
梅琼讪讪起身,知道自己认对了人,却不知道人家都不给她一个正眼。看他转身避开,倒是一副谨守男女大防的样子,可……既然要避,为何又直愣愣闯进院里来?
面对着面无表情的内侍,她只好将声音放柔些,“打扰王爷了,妾身这就告退。妾身初来京城不久,暂居姑母家中,见识浅薄,失礼之处万请王爷恕罪。”
说完,停了一下,见长平王还是不理,只得轻轻转身退下。
行动间,袖中落下一幅浅粉色点缀石榴花的绣帕,随风飘落,飘到长平王脚下。绣帕的主人浑然不觉的模样,进了厢房,将门掩上。
长平王看了看脚下的帕子,先是皱眉,继而唇角略弯,眼见吉祥引着刘雯和江五从正屋出来,便示意身边内侍将帕子拾起收了。
江五还没醒酒,脚步有些踉跄,被刘雯扶着来到跟前,迷迷瞪瞪直往长平王脸上瞅。
“见过王爷。”刘雯赶紧拽着她行礼。
长平王示意两人低声,笑说:“是来请你们赏光做客的,初九那天早些来,可好?”
两人起初都诧异,怎么这才做客没走,又来相邀?不大清醒的江五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短促地“啊”了一声,又赶紧回头瞅瞅东屋,捂了嘴,瞪大眼睛盯着长平王。
刘雯也反应过来,“王爷……”
长平王朝两人微笑。
刘雯拉着江五福身:“多谢王爷,我们那日一定早早就到。”
“谢什么,该是本王谢你们。”
刘雯和江五对视,都是颇为高兴。江五大着舌头说:“王爷哪用亲自来说,还怕我们不来么,遣个人过来知会一声不就成了。”
“亲自来说,显得心诚。”长平王笑笑,点头道,“打扰了,你们接着歇息去吧,不速而来,可别怪本王唐突。”
“怎会。”刘雯福身,长平王便带人走了。
江五瞅着重新闭合的院门咂嘴,满腹憧憬,“我以后要是也能嫁这样的人多好,真体贴,长得又好……不过,就是身边女人多了些,要是我嫁人,一定管着夫君不让他纳妾。”
刘雯啐她:“什么都敢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羞臊?”
“我脸皮厚。”江五笑嘻嘻的。
两人并肩走回屋里去了。整个过程都是轻手轻脚,也没人高声说话,如瑾在屋里一直睡得香甜,没被吵醒。江五睡不着了,拽着刘雯去了西间嘀咕。因着如瑾的关系,原本只是点头之交的两人也成了亲近朋友。
厢房里,梅琼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将整个过程收在眼里。听不见几个人说了什么,但看着对自己冷冰冰的长平王和江刘两人有说有笑,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过,那帕子……
虽然收在内侍袖子里,但,也算是长平王收了吧?以后会怎样?
今天就被留下来?……似乎不大可能。
在某一天,一顶小轿进江府,将她抬走?
或者,只是被邀请出门相会?老家那边常有富家子弟这样诓骗女孩子,始乱终弃,京都子弟也会如此吗?
梅琼心里头乱乱的。
……
佟秋水昏迷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醒转。
张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幔帐摆设,她认出是自己的房间。满屋簇新的家具用物,一度是她这个“新宠”得到的赏赐,现在看来都成了笑话。
床边衣架上搭着柔软轻暖的裘袍,生平第一件贵重大衣服,此时再看,也变得扎眼了。
本王从一开始也没想要你。
想让瑾儿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做出什么事。
本王谁的身子也没要,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
一句一句的,随着意识恢复,长平王说出的那些刺心话语就相继涌到耳边。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
佟秋水感到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哇”的一声,伏在床边吐起来。
听到声音的丫鬟碎步跑进屋,被呕吐物的酸腐气熏得捂了鼻子。“姑娘,医婆说您摔倒时候伤了脑袋,需要静养一段日子,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能好得快。”
佟秋水吐到最后就是干呕,趴在床沿上大口喘气。试探摸摸脑后,果然有个大包。
是昏迷之前摔倒撞地所致吧?长平王身边那么多随侍,有几个就站在她跟前,可她倒下,没有一个人去扶,任由她撞到脑袋。这要是摔傻了怎么办?天寒地冻,那么硬的地面……
长平王,竟然一点都不怜惜她。佟秋水慢慢合眼,眼角滚下泪珠来。
医婆说得轻巧,什么静养,什么心情愉悦,可能吗?
地上的秽物被丫鬟捏着鼻子收拾走,佟秋水也不在意丫鬟的嫌弃,扶着床栏慢慢坐起来,穿了鞋,摇摇晃晃下地。
“您做什么去?”丫鬟欲待阻拦。
佟秋水一把推开她,踉跄着朝屋外走。屋门一开,冷风灌进来,将没有穿裘衣的她吹得打了寒战。她也不在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出了门。
祝氏正在院里和人聊天,大家看她如此,有人诧异,有人幸灾乐祸。祝氏说:“小佟姑娘不养着,要去哪里?王爷吩咐了,这段日子让我好好照看你,不要你乱跑。”
照看?是监视吗?
佟秋水冷笑:“我去看姐姐。”
“哦,那你去吧,王爷说以后随你看。”
佟秋水扶着墙晃荡着向前,闻言扭头瞪着祝氏:“你都知道了?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何必事事跟你禀报?”祝氏笑说,“佛家都说回头是岸,我看你也不是个特别不懂事的,要是实在想不开,去小佛堂那边念几天经,说不定能宽宽心。”
“不劳指教。”
佟秋水咬着牙往后头姐姐住的独院里挪,挪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抵挡一阵阵的晕眩。一路穿过西芙院几进房舍,到后头角门的时候,全院子都把她狼狈的样子看光了,她也不在乎,直接去拍了姐姐的院门,待婆子开了门,径直闯进房里去。
佟秋雁看见妹妹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王爷不是不让你进来吗?”
佟秋水抓住姐姐,瞪着她问:“王爷是不是没纳你,是不是?你跟了他一年多,他一次都没碰过你,是不是,是不是?”
“秋水你……你到底怎么了?是谁给你说了什么?”
“别打岔!回答我!他是不是根本没要你的身子,啊?”
佟秋水抓着姐姐的肩膀猛摇,将佟秋雁也摇得头晕起来。“秋水!妹妹!你停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佟秋水盯着姐姐惊慌的脸色看了半日,突然放开她,仰头大笑。
“哈!果然你也是这样,他根本没要你。空担个姨娘的名头,你算什么姨娘呢?还嘱咐我要注意子嗣,是不是你觉得自己没指望了,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你,哈哈,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啊……”
“秋水……”
佟秋雁被妹妹的话吓住。什么叫“我和你一样”?难道……
怎么会,怎么会?
王爷不是早就看上了妹妹吗?
“秋水你别闹了,冷静点!”佟秋雁按住妹妹,将她按到椅子上坐着,回头看了看门外,低声道,“你的意思是王爷没收你?那么,那晚是怎么回事?”
佟秋水笑呵呵看着姐姐,长平王说,她们姐妹是个笑话。他说得对吧?她也觉得姐姐好笑。
佟秋雁被妹妹盯得发毛,呐呐地道,“你说……你说王爷他是不是……有病?”
比如,不能和女子同房的病。
佟秋水仿佛没听到,只问:“姐,你为什么要跟王爷离家?姐,你在王府,真得饱受欺凌吗?”
佟秋雁张大眼睛,“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王爷说,是你自愿跟他走的,是你非要离家的。而你在王府什么境况,除了禁足这几日,我冷眼看着,似乎你也未曾受苦。”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姐,是我冤枉你了吗,还是王爷冤枉你?”
“秋水,你……你怎么能这样看待姐姐?”佟秋雁眼里涌了泪。
佟秋水又吐了一阵,紧紧握着姐姐的手臂,大口喘气,好一阵才平复。
这一阵呕吐,让她的情绪颓废了很多,脸色苍白萎顿在大圈椅里,无声地笑。“姐,我怎么看待你,还重要吗?我们都陷在这里了。此生此世,再无出头之日。王爷非常讨厌我们,他说,我们是个笑话。”
佟秋雁震惊。
“姐,你为什么不好好嫁人,任着悔婚也要离家。我呢?我怎么就没看上那个郎助教,鬼使神差的,非要扎进这王府里头来……”
“秋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佟秋雁根本不能理解妹妹突然的转变,立时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是不是蓝妃?她跟你说了什么,她在离间我们是不是?”
佟秋水默默看着姐姐,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
京城南部多是平民居所,一条一条的街道都不宽敞,少有鲜衣怒马的豪富子弟和金碧辉煌的车驾经过,牛车,驴车,手推车,粗布衣衫的民妇,裹着臃肿大棉袄的汉子,到处乱窜的无知顽童,是这些街道上的主要人流。
被街道隔开的居民区,胡同交错连通,将一座座土房石房连接起来。若是有个青砖灰瓦的齐整院子,那就是这一带的富人居所了。
傍晚时分,家家房头炊烟起,正是各家各户做饭吃饭的时候,街头巷口行人少了很多。不过一条普通小巷的普通小院门口,还是有来往不停的人进出。进去的,带着期盼,拖着病体;出来的,手里大多拎着药包,面带感激。
直到太阳落了山,还有人携家带口要往这院子里进,门里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笑眯眯,客气地请来者回转,说今日问诊时候到了,明日请早。
“这……这可咋好,俺们坐了一天的牛车赶过来的,看完病连夜回去,明天要把车还给人家,不然租两天车又要费钱啊。小哥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俺家孩子这病看了许多郎中都说没法治,就指望您这里了。”
小男孩为难。
院子里就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除夕,让他们进来吧。”
“可是,师傅您今天看得人太多了,会累坏的。”
“无妨。”
一家子人涌进去,在并不宽敞的厅堂里,抱着孩子接受诊治。最后看完了病,拿着药方又是为难。“先生您看这……这药得吃多久才能好?”
“先吃一旬,到时再来让我看。这病拖得时候太久了,朝夕之间是治不好的,要长期调理。”
“那……不知我这些钱够不够买一旬的药?”
“够了。除夕,去配药吧。家里没有的就到街上药铺找。”
小男孩看看乡民黑黝黝手掌里攥的铜板,再看看方子上罗列的药材,苦着脸,带着千恩万谢的一家子出门去了。
内室帘子挑起,眉头深锁的老者从内走出来,朝着方才闻诊的郎中叹气,“那点子钱两天的药都买不来,你要自己搭出多少去?”
“我又不靠卖药赚钱,给够本钱便可以。”
“恐怕本钱都不够吧?还有你不收诊金的?”
“这家人太穷,随手帮一把。”
老者顿足:“你这样子何时才能攒够钱成家!让你归宗,你不肯,引荐你进太医院,你也不肯。那你起码成个家延续香火啊,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活几日,入土前还能不能看你成家立业了?你们这一支,难道要从这代断掉吗?”
“怎会,祖屋里住着好几房,子子孙孙,拖家带口,不都是香火。”
“那些个不成器的,别跟我提他们!在我眼里,只有你才是嫡传。”
“二爷爷,我已经不是他家的人了,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吧。”
“你……”老者咳了几声,拂袖,“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你只决定吧,要么跟我去太医院接班,要么,立业成家让我看到你生儿子。下回我来,你必须给个选择,不然……不然以后少跟我打探消息。”说罢愤愤而去。
一袭麻布青衫的男子将老者送出院子,目送老人家远去了,这才回身带上院门。
“我早已不需要和您打探消息了。”他轻声笑笑,清俊的眉宇之间隐有落寞。
返回房中,掀开素面棉布帘子,一只脚未得踏进去,他却箭一样弹了出来,整个人退后一丈多远。
“谁?”不动声色握住了墙角竖立的竹竿。进屋的一瞬间他感觉到屋中有人,面目未曾看清,便警惕地退了出来。无声无息,趁着他送人的工夫潜入房中,恐非好人。
屋里传出低沉的笑,“凌先生好身手啊,这地方小,不然我倒想跟你讨教两招。”
“些微防身之术,不值一提。不知阁下何人?若是问诊,今日已结束,恕不远送,请走吧。”
“不问诊。想和你讨个方子,能进来说话么?这么隔着门里门外,仿佛我有多讨厌似的。”
这偏居小院的郎中正是凌慎之,近来一直住在这里,一面研究医书,一面给乡邻治病,赚些微薄收入聊以度日。生活很平静,像城南许多平民人家一样,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而这日暮时分突然闯进房中的男子,是他平静生活中许久不曾遇到的意外。
对方一直带着笑意说话,可他本能感到抗拒。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便产生了不想与之结交的感觉。
被邀请进屋,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想,才放了手中竹竿,慢慢走到屋里去。
棉布门帘一合,屋中陡然亮了起来,有人点亮了油灯。凌慎之这才发现屋中不只一个人。
正中椅子上坐着的,是一个黑衣黑裤的年轻男子,长眉凤目,颜如美玉。旁边还侍立着两个同样一身黑色穿戴的随从,布巾包着头脸,只露出古井无波的眼睛。
三个人都很安稳,但凌慎之见到的刹那,就断定自己根本不是几人的对手。只要他们愿意,瞬间就可以暴起困住他。
于是便释然了,反而放松下来,朝着正中而坐的男子拱了拱手:“敢问阁下姓甚名谁,来此要讨什么方子?乡野郎中,恐怕会让阁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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