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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兄何时归都?怎么不提前使人来告,我也好早作准备,出城相迎啊。”

对于陶弘的到来,沈哲子虽有几分诧异,那也还算高兴。去年战事之后,他倒是想把陶弘安排在建康,位置都准备好了,可是陶弘丧热在身,加上也无意久留京畿,于是便归乡。

对于沈哲子的热情,陶弘也是非常受用。他家势位虽然不弱,但老实说,整个都内肯予他青眼的世家子弟真是寥寥无几,更何况如今沈家声势又再创新高。沈哲子仍能深眷旧谊,予他礼待,真的让他感念良多。

“今次入都,尚有公务在身,乃是跟随我家叔父同来。加上前数日都内诸多喧闹,未敢登门叨扰。”

陶弘笑着说道,沈哲子则上前一步拉着陶弘的手往庭内行走:“世兄这么说,那可真是见外。都内人多口杂,何日不是喧闹?岂有因此冷落旧谊的道理。”

“驸马且慢,今次前来拜会,尚有同行。”

陶弘说着,往身后招了招手,继而他那随员队伍中便行出一个年轻人来,面目不乏英武,步履矫健行至沈哲子面前,举动之间颇有一种行伍之风,抱拳说道:“谯国桓戎,久闻驸马清名,今日陶君过府拜望,厚颜请从。”

沈哲子看这年轻人一眼,略作沉吟后问道:“谯国?不知郎君可识桓元子?台中桓散骑可是尊府亲近?”

那桓戎闻言后便说道:“家父讳宣,桓散骑正是宗中伯父,而桓元子虽有闻,不得见。”

听桓戎这么说,沈哲子便有了然。谯国桓氏也是大宗,如今在时局中知名的一是谯国龙亢桓氏,也就是桓彝、桓温这一支,另一支则是谯国铚县,知名者有谯国桓宣,以及沈哲子刚才所提到的散骑常侍桓景。

从名气上而言,自然是龙亢桓氏更得名,桓彝高标雅度,又以死殉国。但铚县桓氏也不容小觑,桓景本身也是都内一个名流,日后其儿子桓伊更是东晋中期第一等的名士,所谓的“梅花三弄、一往情深”,俱与桓伊有关。当然现在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屁孩,沈哲子早先倒是见过一次。

至于眼前这年轻人桓戎的父亲桓宣,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早年帮助祖逖北伐,而祖约作乱时则没有跟随,如今应该是在陶侃帐下任事。

“原来如此,桓使君忠勇之名,我也多多有闻,只是素来缘悭一面,长以为憾。今日得览名门风采,稍慰一渴,快快请进!”

桓宣乃是长江中上游一个极为重要的将领,沈哲子倒是一直想要见上一面,只是彼此相隔遥远,一直无缘。前不久陶侃还有意向想要用桓宣取代王愆期担任江夏相,只是台中没有回应。

将两人迎至园中,少诉别情,不免言道都内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风波。陶弘抵达建康也有一段时间,亲眼所见沈氏在风波中巍然不动,丝毫无损,这会儿也忍不住感慨道:“早先驸马有扰,丧服不祥,也不知该要如何帮忙,因而不敢贸然登门。幸在天眷有道,驸马能够安然释难,再归从容。人生波折难免,但经此一事,来日应是江阔浪平,风满长帆。”

“若果真是如此,那要真的多谢世兄吉言相赠。”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经过这一场风波,他家的前景更加广阔,这已经是眼见的事实。至于陶弘早先没有登门,他也理解,毕竟以陶侃那样的势位,他家子弟做事不免要更加谨慎,不敢予人太多遐想空间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又寒暄片刻,沈哲子才问起来陶弘的来意:“听世兄所言,应是归都已有时日。往年我想把世兄长羁都中,但无奈尊府……罢了,世兄今次归都,不知是为何大事?若能帮得上忙,世兄可不要对我客气。”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陶弘不免便有几分尴尬。他与沈哲子也算是旧知,人家困难时旁观不来,眼下风波平息却要上门有所请求,实在是不好启齿。但他今次跟随叔父陶斌前来,诸事做不得主,如果只是自己一人,无论帮不帮得上忙,也要来看一看。

“驸马此问,实在是让我羞惭。”

“世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你我本是旧知,不必执于言辞之饰,有什么事,尽管说来。”

沈哲子笑着宽慰一声,人生在世本就有太多不自由,如果强求旁人帮忙,反倒没了朋友。

“唉,既然驸马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再虚诿。”

陶弘又叹息一声,然后才说道:“今次所为公事倒也顺利,驸马应该也知近来荆州所部动向吧?”

“略有耳闻。”

沈哲子点点头,陶侃老而弥辣,厉兵秣马向北用兵,志在收复襄阳,这在江东眼下各家尚着眼内部瓜分利益的时下,可谓一股清流。当然陶侃这么做,也是自有其考量,最基本的诉求应该是借此以自固。

陶弘讲到这一步,沈哲子也知道他所言公事是什么了。陶侃虽然屡对襄阳用兵,但台中是不支持的,早先的形势是,陶侃一边打,一边往台中请诏。但台中始终没有松口,虽然此举不免有趋于保守之嫌,但沈哲子也能理解王导的苦衷,担心一旦法理上承认了陶侃的军事行动,边镇们都会有样学样,以此自固其权势地位。

如今江东的国力,边镇上小规模的摩擦尚要战战兢兢,哪怕是一场局部的碰撞,眼下这个脆弱的平衡也都承受不起。

不过沈哲子倒也觉得并不一定要防奴如防蛇蝎,羯胡自有困境,陶侃作为久历军事的边镇大将,能不能打,打到哪一步,应该还是要比台辅有发言权的。

王导那里搁置不议,不过如今台中也算是变了天,这件事就在前两天被拿出来重议,且获得了通过。陶侃是以太尉加督衔,主持对襄阳的收复。

既然法理上已经获得了肯定,那陶弘来找自己又是为的什么?

不待沈哲子开口,陶弘已经苦笑道:“今次台中所得,不过一诏,余者俱无啊。”

沈哲子听到这里,略一思忖,便有了然。历史上陶侃的确是在这个时间段收复了襄阳,但是那时候他不只节制着荆州,江州亦在其管制之内。可是现在,江州仍然有一个王舒盘踞着。如此一来,陶侃就算能够调用的人力足够,物力上肯定也会有匮乏。

在南北对峙的局面下,襄阳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否则陶侃也不可能一直盯着这座重镇不肯放弃。围绕这种战略重地的争夺必然是一个长期的博弈,得失不可能只取决于一场战事的胜负,如果今天侥幸拿回来了,明天转手就丢,那也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夺回只是一个基础,还要做好一个长期奋战固守的准备。如此一来,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那都是海量的。想必陶侃仅凭荆州一地不好维持,想要在台中获得一些钱粮方面的支持。

但沈哲子也不得不说,陶侃这么想真是有点强人所难,可以说是讨饭讨到了叫花子门口,注定只能兜着眼泪走。且不说台中敢不敢将那么多人力物力交到陶侃手里供其调度,就算是敢,也根本没有。

“今次厚颜登门,是想请问驸马这里可有一二良策,能够暂济一二军用?”

听到陶弘那有些气弱的语气,沈哲子也真是哭笑不得。如此一个见鬼的世道,执掌分陕重镇的方镇大员想要发动什么军事行动,居然还要拉拢民资入伙!

且不说他这里本就一大摊子的事情,年前年后建康城的营建仍需要大量的投入,即便是抽调出来米粮,这山高路远也不能转运到荆州前线啊!

“我对荆州形势如何,本身所知不深,世兄突然有问,反倒不好回答。”

“这个不妨,来时已有准备。”

陶弘说着,便示意坐在旁边的桓戎上前,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摆在了沈哲子案头。

沈哲子接过草草一览,发现上面详细介绍了两军的军力对比,甚至还有羯胡方面的诸多情报。上面的记载可谓清晰翔实,甚至连石虎与石勒几子之间的矛盾、石赵朝廷内大臣们之间的纠纷都记录的十分清楚,远比沈哲子道听途说来的一些讯息充实具体的多。

可见陶侃在石赵那边必然是有着固定的消息来源,这不免让沈哲子备受启发,越发觉得应该建立一条收集情报的线路。这样再有什么计划,才好有的放矢。

这一份卷宗,应该是准备说服台辅诸公的。单就沈哲子看来,陶侃是隐瞒了一些必要的军情,当然这可以理解为军事机密不好轻泄,但其实仔细想想,陶侃的整个计划,其实是有些后继乏力,简单而言,就算是打下来了,守不守得住,沈哲子并不看好。这不是军事上的缺失和短项,而是国力本身不足,缺乏一个次第有序的呼应。

仔细看过卷宗之后,沈哲子才对陶弘说道:“世兄愿以此困告知与我,在公在私,我都义不容辞。人事艰深,无一轻松,若是畏险而不行,则一事无成。请世兄暂留府上,我尚要仔细参详,几日内必定给世兄一个确切答案。”

他是真的想帮一帮陶侃,不为利害的权衡,只为苦心往北者不要独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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