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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老头方才突然住了手的原因很简单——他一抬头,就和箬冬箬先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箬冬那时正冷冷盯着他,但楚晏行走江湖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箬冬的面容温温的,丝毫没有半分要拼杀成你死我活的模样。正相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箬先生嘴角,那时还若有若无地现着一丝笑意。

那时微微一抹,渗透着凉意的笑。

更令楚晏忍不住打个寒颤的是,当自己的视线落在箬冬腰间的长剑,竟发觉箬冬握着剑柄,将长刃探出一毫。分毫之差,立在湖面上根本瞧不清楚。却不由得那柄西湖第一的剑在月光下泛着红,那抹剑光反射进楚晏的眼,刺得他双目生疼。

自南林、西湖两位掌门接连殒命,再加之如今东山被灭了门,他“宓羽三天客”之首的箬先生便得了江湖之人尽皆默认的最高名望。且不说那阴阳剑一旦出鞘就鲜有败绩,便是先生将手放在剑柄上,对面的敌手都不由得寒毛卓竖,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而现在立在楚晏头顶的箬冬,却已然将那泛着红光的阴阳剑拔出了一毫。

这等无声的警告,楚老头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但凡伤了天客居弟子半个手指,他箬冬就能让南林旧部也重蹈东山的覆辙。若是自己此刻还不收手,只怕箬先生就要亲自下到湖面来,和自己这把老骨头比试比试。

楚晏年纪虽比眼前这位西湖先生大了不少,可自己几斤几两,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对付眼前这几个毛孩子,自己活动活动筋骨,便也还算得上绰绰有余;但若是惹得箬先生下了船,自己今日恐怕就要葬身宓羽西湖之底,用半生本事来喂鱼了。

想到此处,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箬先生剑上的光影似乎越来越刺眼,逼得自己不得不把视线挪到一边。再不敢耽搁,楚晏向着天客居大船的方向一摆袍袖,冷冷收了手。

如此一来,南林的楚老头并不出镖,而是顷刻之间就将江家二女带了回去。那南林的大船虽比不得天客居,但毕竟风大浪急,小船反倒行得快速。只见黑蒙蒙一片雾霭间,楚晏和江家女的身影都已不见。只怕追,也是追不上了。

几个掌舵的弟子前来请示,箬冬一挥手,示意这次先放他们一马。

清卿脚还没沾在船上,就被几个天客居弟子架着,硬生生推到箬冬面前:“先生,拿到了那刺客的同谋!”见清卿始终挣扎而不肯屈,竟还抬着脑袋,看向先生的眼神满是凶狠之意,便用力按着她身子道:

“跪下!”

令狐清卿哪里肯跪,偏是僵着身子,两条腿摇摇晃晃地撑着,眼睛还是死死盯住了箬冬不肯挪开。可她单独一人方从冰水里脱身,小腹上还挨着一剑,又能有几分力气?不过其中一人向着她小腿上一踢,终究是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即便如此,清卿的身子还是被牢牢按在原地,偏是自己不肯低头,看向箬先生的目光像只红了眼的小兽,仿佛转瞬就要喷出火来。

箬冬静静立在几人身前,垂眼看着令狐清卿仍在不断挣扎。

“请先生处置!”

箬冬不发话,只是看着清卿双手被牢牢扣住,却仍是半分反抗也不愿停歇。那双独属于令狐后人的眼睛好似顷刻就要流出泪,却也丝毫不掩饰心中恨意,一道道定在箬先生脸上,生生要在寒冰中燃起烈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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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几个弟子怎么拽扯她头发,清卿就是不肯低下头。

“罢了。”箬先生摇摇头,“今天晚上,你做得很好。”

清卿不由得一愣——做得好?

只听得这西湖先生接着道:“带她下去看着,其余的事,明早决定不迟。”

“是!”几个弟子齐声答应。

那大船船底暗而无光,虽不见天日,清卿也能感受得出,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天已然快亮了。耳听得湖面窸窸窣窣,似乎又下起了小雨。西湖一带本就雨水充足,如今雨季,空气中潮闷得厉害。清卿轻轻张开手,再松垮垮地握成拳头,只觉得掌心处的伤疤并未淡下去,反而肩膀隐隐作痛。

每每天公有些作雨的样子,清卿就觉得肩头那一阵痛楚无可抵挡地蔓延开来。怎奈何西湖多雨,那深入骨髓的伤,是老天爷也奈何不了的。清卿双手捂住肩头,像是抱着自己,随即喃喃地道:

“兄长,或许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的啊。”

自己小腹虽也留着一道剑伤,但比之肩头,清卿已然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自己随身也带着些能治外伤的药,虽泡了水,总归聊胜于无。

清卿心知肚明,在几乎一大半天客居之人的心里,自己一个姓令狐的野客,本就该戴罪在身——如今还冒犯掌门,勾结“刺客”,更是罪加一等。天一亮,箬先生能不能留自己一条命还难说。

而现在门外看守甚严,自己气力耗尽,又能上哪里寻药去?

再者说,清卿心中十分清楚,安歌今晚上受的伤,比自己要严重得多。清卿不用听就知道,除了守在自己门口这几个,其他人定然都跟着箬先生涌入了安歌房中。

江家毒物的厉害,恐怕早已今非昔比。除非宓羽西湖当真有什么灵丹妙药,否则,安歌那半只胳膊定然要保不住了。

双臂就快没了知觉,清卿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给自己伤了药,便立刻摊在船底,一动不动,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一声声急促的呼吸。清卿强迫自己忍着,必须忍着——稍微一动,非但肩头的痛不能缓解,还会撕裂腹部那尚未好全的新伤口。

正咬牙屏息间,清卿忽听得门外一阵交谈之声隐隐靠近,似乎是看着自己的几个弟子遇到什么人来了。一听那脚步,清卿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来的果真是他。

无奈,清卿只得暂时收起养气之法,披上外衣,再草草扯下布条,手忙脚乱地将抹了药的地方包起来。刚转过身,便听得门外有人道:

“令狐少侠,我进来了!”

清卿只是低声“嗯”了一声,便听得思渊大踏步走近,随即放了什么物事在桌上:“这个给你。”一回头,只见一个小药瓶晃了几下身子,随即稳稳立住。清卿有些讶异:“你怎么没去看安少侠?”

思渊摇摇头:“早去看过了。天客居有通医术的郎中,说若想留住性命,就保不住半条胳膊。箬先生亲自看了,也是没法子。”说到此处,任思渊重重叹口气,脸上的神情因为扭曲而怪异不已,“令狐少侠,敢问你们在那船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清卿觉得没什么可隐瞒,便一五一十将船上的变故道了来。还不等思渊继续问些什么,清卿便赶忙追问道:

“少侠,你可知安将军,如今在……”

“小黑将军一上船,就被安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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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加看管起来。”思渊说着,神色间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清卿,“先生派了几个人去问,都是昔日与孔将军有些交情的,想知道安将军究竟为何要连着两次在宓羽地界放暗箭。可安将军险些咬断了舌头,愣是一个字也不说。”

一听,清卿不由焦急起来:“那他现在在何处?”

“先生似乎并不想为难。再加之今夜变故太多,一时还是照料着师姊的伤要紧。”思渊咬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问道:“清卿,安将军做出如此出人意料之事,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清卿默默摇头。

“你当真不知?”

“我若知道,何苦要去码头把他追回来问个清楚?”

仔细一想,思渊也觉得有理,便不再问。随即站起身来,转头向清卿嘱咐道:“幸亏我这次带着些止血的药,虽顾不上找个郎中来看你,这一小瓶想必也还是能有些用处。”说罢,转身便欲离开。

清卿却忽地将他叫住:“任少侠,今晚多谢你。”

“就这个?嗨!”见清卿神色认真,思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止血的药不是什么稀罕物,别这么客气。其实本该找些懂药理的人来给你看看,但只怕他们今晚都要忙得顾不过来……思渊只觉得有些对不住少侠才是。”

见任思渊那有些不自在的模样,清卿忍不住“扑哧”一下乐了:“不止是说这药。”

“啊……那是说什么?”

“在湖面上时候,若不是少侠舍身相救,清卿和安少侠,只怕已经葬身鱼腹了。”

任思渊平日里看着还算健谈,谁知此时此刻,脸涨得微红,不知怎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即不好意思地冲清卿笑笑:“那该是思渊多谢令狐少侠,若不是少侠听音过人……”

清卿收起玩笑模样,一只手托住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其实还有好多。”

“还有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被对方吓了一跳。清卿作个被吓到的模样,捂着心口,莞尔一笑:“我要谢你的地方多着呢。如果那日清晨,不是少侠将清卿的白玉箫赎回来,清卿此刻恐怕怎么没了命都不知道。”

在任思渊眼里,或许是因为清卿始终被先生强押在天客居的缘故,她在天客居中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已是众人都看得惯的。大不了,东山不复,令狐后人横竖就是这条命,他人又能奈她何?

可偏偏是这么个不惜命的人,能为了几面之缘的沈将军夫妇,立在江沉璧身前挡住了毒簪;也能为着一句早已不存在的、令狐师门昔日的尊严,直接倒掉掌门亲自敬的杯中酒;更能追着自己毫无血缘的弟弟到西湖雨巷,只愿问清他射出的银羽箭究竟为何。

还有便是,清卿自己虽不说,但思渊猜也能猜得出——清卿小腹上那一道渗着血的剑上,显然便是安歌用长剑所刺。看清卿神色,似乎是想今后绝口不提这件事。

这是整个天客居中,只有她令狐清卿一人能做到的。

生怕自己有感而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思渊偏过头,轻轻咳了两声:“今夜不早了,我还有事去忙,少侠早些休息。”

清卿点点头。

临出门,思渊一下子想起些什么,赶忙回过身,向清卿道:

“令狐少侠,如今的苦日子,便算是彻底过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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