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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夏至日,这日是小陆酥的生辰。
周棠还有一个月届至临产期,她前日和她的夫君陆淮中吵了一架。
他们夫妇二人争吵,是因为一本叫《酥香晚棠》的诗集。
“酥香”是周棠心底那位探花郎的小字。
而“晚棠”,则是周棠原本的名字——周晚棠。
周棠的生母叫朱晚晚,她是前朝靖文帝朱爻的胞妹,以金枝玉叶的公主之身出降周家。
周棠的生父承恩伯周渎那时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驸马爷,还是低贱的外室子出身,因一曲《凤求凰》被周棠的公主娘亲看中。
驸马都尉是不可以做官的,但周棠的生母看自己的夫君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就入宫求她的皇兄靖文帝破例让自己的驸马夫郎入仕。
承恩伯周渎在前朝一路做到内阁首辅的高位,享尽他的公主发妻带给他周家的泼天富贵和滔滔权势。
可大恩成仇,周渎与当时还是寿王的永寿帝朱尧勾结,发动宫变,靖文帝在宫变当夜死于发妻郑皇后之手。
在靖文年间,神熙的帝都还是汴京,不是如今的玉京。
那场宫变,汴京城内死了二十万无辜百姓,就连天上的月亮都是鲜血染就的红色。
永寿帝朱尧登基后,周棠的生父才被封赏为承恩伯。
承恩伯周渎承了两代君王的恩情,却是最薄情寡义之人。
他逼死了周棠的公主娘亲,将自己喜爱的外室虞氏接入伯爵府,他不忍自己所钟爱之人只得继室夫人的名位,贬亡妻朱晚晚为妾。
周棠的生母死后,连正妻的位子都未能保住,牌位也不能入承恩伯爵府祠堂内受香火供奉。
周棠从伯爵府嫡女变成了庶女,就连她生母名中的“晚”字都成了伯爵府内不能提及的忌讳。
所以,周棠原名周晚棠,其父厌恶其母至极,将其名中“晚”字剔除。
这本《酥香晚棠》诗集,收录了周棠和她心底的探花郎合作的诗词上百首,是她和她的有情郎在这世间最后的联系。
可她的夫君陆淮中,却把那本诗集投入火中,还推了去夺他手中诗集的身怀六甲的周棠一把。
周棠的肚子正好撞在桌角上,身下见了红,郎中每日给她早晚熏艾,才勉强保住了腹中孩儿。
小陆酥并不知道自己阿爹阿娘间发生的事情,因为侯府上下都瞒着她。
她这些日子不睡在自己娘亲的晚棠院,而是和大哥陆东楼一起住。
“大佬,爹爹今天去东宫赴皇太孙殿下的生辰宴,为什么不带上阿娘和我们呀?”
陆东楼正在书案前练字,他写的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那个“杀”字他总嫌自己笔力太弱,写不出这个字真正的筋骨来。
“酥酥,阿娘肚子里的宝宝马上就要落地了,我们得在家里守着阿娘。”
小陆酥本还想跟自己的淮中爹爹入东宫,亲自和皇太孙朱颐说一声“生辰快乐”。
朱颐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因为他正好出生在六月飞雪那日,让旱了三年的神熙降下了一场瑞雪。
这位皇太孙被他的皇爷爷永寿帝朱尧、皇奶奶郑皇后这二位圣人寄予厚望。
朱颐与小陆酥同岁,却和小陆酥的大哥陆东楼一样,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陆东楼是绵里藏针的小狐狸。
朱颐是真正端方雅正的小郎君。
关内侯府给这位体面的二小姐陆酥办了一场体面的不能再体面的生日宴。
小陆酥收到的生辰礼便塞满了府内七八间库房,有宫内皇帝姑父、贵妃姑姑赏的,有东宫太子姨父、太子妃姨母赏的,还有玉京勋贵人家、她父亲下面的官吏巴结的……
她最喜欢的是美人娘亲给自己亲手做的衣裙,大哥哥陆东楼给自己亲手制的雪花玉镯。
还有刚学会说话的三弟弟陆南亭给她亲口背的贺岁诗,虽然背的结结巴巴的,但咬字十分的清晰。
还有一件十分特别的礼物,是一面雕了墨梅的小铜镜,镜面还有用手打磨的痕迹。
这是皇太孙朱颐送给小陆酥的,他说酥酥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所以他亲手磨了一面小镜子送给她照。
小陆酥也给自己的小友朱颐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这些日子很认真的在练琴。
她已经能够完整的弹奏一曲《凤求凰》了,因为朱颐爱听。
但是,小陆酥不知道,朱颐爱听这首曲子的缘故,是因为《凤求凰》乃东宫太子与太子妃的定情之曲。
小陆酥其实不爱抚琴,她喜欢学琵琶,琵琶曲中,最喜欢的就是那曲《女中魁》。
她在《镜花缘》一书中看到过,女子若有才德,也是可以通过科举入仕,像男子一样为官做宰、封侯拜相。
小陆酥也想做女中魁首、脂粉英杰。
在小陆酥的认知里,要做女中魁,首当其冲便是“勇”。
既然她的淮中爹爹不带她去东宫赴宴,那她就自己摸到东宫去找皇太叔朱颐。
她趁照料自己的丫鬟婆子不注意,从府内东边院墙下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侯府外皆是人间烟火气,更何况小陆酥家在神熙帝都——玉京。
玉京是两京十五州中,最繁华富丽的一座城。
小陆酥身上衣裙都是金丝银线织成的,衣领还坠着一圈浑圆莹润的珍珠。
她还没在街市上走多久,就被一伙贩卖人口的拐子佬盯上了。
他们派出了一个和小陆酥差不多年纪的女娃娃吱吱。
吱吱故意在小陆酥面前跌了一跤,装作跌痛了的样子,趴在地上大哭,吸引小陆酥的注意力。
小陆酥直接从吱吱身上跨了过去。
她牢记自己淮中爹爹的那句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趴在地上的吱吱看着小陆酥越走越远,赶紧爬了起来。
她一路小跑追上了小陆酥,扯着她的衣角哭道:“姐姐……我……我……迷路了……”
小陆酥打量了一下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吱吱,把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哦,我知道了。”
说完,小陆酥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吱吱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冷心冷言的小姑娘,她不死心,又跟上了小陆酥。
“姐姐,你帮我找找……我阿爹阿娘吧。”
小陆酥停下了脚步,“你是在哪里和你家人走散的?”
吱吱随便编了一个偏僻的地方。
小陆酥摇头道:“我也是小孩,你应该找那些铺子里的叔叔,或者路上的大爷大娘帮忙。”
吱吱看小陆酥就是不上自己的套。
她怕回贼窝子里交不了差,一把扯去小陆酥头上戴着的珠花。
小陆酥是不在乎钱银的,但是吱吱薅掉了她几根头发。
她气的要死,这几天她和自己大哥陆东楼一起住,被她大哥逼着一起读书,读的她头昏脑涨,头发掉了好几搓。
现在她又被吱吱这样缠着闹着,她撸起自己的衣袖,抓着吱吱的头发。
吱吱也是个小辣椒样的女娃娃,不甘示弱的上手薅住了小陆酥的头发。
街市上的人看到这边有两个女娃娃打架,觉得稀奇的不得了。
那群跟着吱吱的拐子佬趁此机会抱住了死咬着吱吱胳膊不放的小陆酥。
“大家散了吧,这两小闺女都是我家的,让大家见笑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小童拉着自己阿娘的手道:“娘亲,那个野蛮的小丫头一看就是世族大家的小姐,抱着她的人穿的那样穷酸,怎么可能是她爹爹呢?”
小陆酥也在拐子佬的怀里挣扎着,“他胡说,我爹爹才没有他这么丑!”
人群中也有人笑这拐子佬,“是啊!人家小姑娘粉妆玉琢的,你这癞痢头怎么可能是人家的爹呢?”
拐子佬脸上贱肉横生,恶狠狠的瞪着那些笑他的人,他摸着自己腰间的刀喝道:“你们再多嘴,大爷我这腰上挎的刀可不饶了。”
那些人赶紧闭上了嘴,这拐子佬看着是道上混的,确实不好惹。
围观的人纷纷散去,只有一个美貌妇人还牵着小童站在原处。
妇人出声道:“这位郎君,你怀里的小姑娘都说了不是你家的人,你还不肯放她吗?”
拐子佬捉刀,往妇人身上砍去,却有护卫从暗处闪出,护在妇人身前,将那拐子佬制服了。
“沈娘子,这贼人如何处置?”
沈清安抚着被吓住了的小陆酥,对那护卫道:“扭送官府法办。”
沈清见小陆酥的头发被扯散了,一面搂着她,一面帮她把头发完全打散来,编了两条麻花辫。
小童贴在沈清身边,看着自己阿娘怀里这个养眼的小姑娘。
小陆酥也用自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这唇红齿白的小童。
她见小童一身素衣,手上捏着一枝黄澄澄、金灿灿的千金橘。
她刚刚和人打了一架,现在肚子饿的打鼓。
“哥哥,我可以……尝尝你手上的橘子吗?”
小童看着自己阿娘沈清,“娘亲,这个橘子酸的很,小孩儿吃不得的,对不对?”
沈清执过自己儿子元闲手中的那枝千金橘,将她递给小陆酥。
“小美人,这个橘子特别特别酸,你拿在手上玩可以,千万不要吃哟!大娘带你去吃面好不好?”
小陆酥乖乖的点点头。
沈清让儿子元闲牵着小陆酥,三人来到朱雀桥边的面摊上。
面摊老板先上了一碗鸡汤面,小陆酥饿极了,伸手去碰碗边,烫的又把手缩了回来。
沈清替小陆酥吹吹被烫红的小手。
小元闲看小陆酥像个馋猫似的,眼巴巴的望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
他鼓着腮帮子帮小陆酥吹凉这碗汤面来。
沈清怕小陆酥耐不住饿,让儿子元闲和小陆酥乖乖呆在面摊子上,她去买些现成的点心来给小陆酥垫肚子。
小陆酥看沈娘子走远了,偷偷剥开一个千金橘,趁小元闲不注意塞了一瓣橘肉到他嘴里。
小元闲脸上精致的五官紧紧扭成一团,他感觉这橘肉的酸味从头顶漫延到脚心,橘汁就像那割喉的毒药一般。
他用茶漱了几遍口,嘴里浓浓的酸意还未散去。
小陆酥明白了,自己手里的这枝千金橘确实酸的不能吃。
她装作一脸无辜的问道:“哥哥,我看你帮我吹面吹得辛苦,就想用橘子犒劳犒劳你。哥哥,这橘子甜吗?”
小元闲看出了小陆酥是明知故问,但被她一声一声甜甜的“哥哥”叫晕了,“甜……”
小陆酥咯吱咯吱的笑了,在心里暗暗骂这小元闲是个小傻子。
她这个没吃橘子的人都感觉到了橘子的酸意。
实际上,小元闲说的“甜”,是他觉得小陆酥是个甜甜的小姑娘。
“哥哥,我叫陆酥,酥是“向日但疑酥滴水”中的酥。”
“哥哥,我有一个比你还要大的哥哥,但他没你长的好看。”
“哥哥,我还有一个和你阿娘一样美的娘亲,我娘亲也很温柔。”
“哥哥,我还有一个弟弟,很快……我就有两个弟弟了……”
……
小陆酥是个很爱说话的小姑娘。
她说了十句话,小元闲才插上一句话。
“酥酥,我叫……元……闲……”
“哥哥,是咸鱼的咸吗?”
“不是的,酥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1的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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