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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矮小的身影踮着脚尖,蹑手蹑脚的穿过前院,当他走进正屋后,便直起了腰杆,大大咧咧的走到床边,对着床上坐着的人细声道:“婆婆,我全瞧见了,那牛郎中可真神了,飞来飞去的,几下就把二姊给救活了,方才那李家小厮也来了,还在屋内吵了一架,后来李伯带了一群人赶来,才把李家小厮赶走。婆婆,二姊她好像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
床上坐着的那人穿着泥褐色直领对襟短衫和同样是泥褐色褶裙,面色有些阴鸷,眯着小眼,挂满着皱纹的脸瞧上去年岁不大,头发却已花白,她慈爱的看着眼前的小家伙,问道:“哦?那你告诉婆婆,你二姊连因何落水的也都不记得了?是也不是?”
那人想了想,摇摇头说道:“二姊没有说,不过我看二姊连大伯都不认得了,其他事情应该也记不得了。”
床上那人笑眯眯的从怀里摸出一颗金丝党梅给了那人,说道:“廷弼乖,这是婆婆给你的,拿去吃吧。”
那矮小瘦弱的身影便是廷弼了,他高兴的接过金丝党梅,往小嘴里一塞,奶声奶气的道了声谢后便跑回了东屋。
陈家上下三代人,陈兴祖上有着父母,父名大维,读过些书,早年入过禁军,在西境与敌国打过仗,颇有些战功,后在延安府娶了亲,由于居功自傲,久疏战阵,成了汰兵,被遣回原籍。他回到原籍长兴后,索性不再入地方军,回到花湖村做起了在太湖上打鱼的营生。后官家为营造新殿供其享乐,不惜动用大量民力,运送太湖奇石以装饰宫廷,而陈大维却也在其中。不幸在一次运送途中被倒下的太湖石砸断了腿,之后便被送回了花湖村,至于抚恤金,那自然是没有的。
其母延安府甘泉罗氏,家中排行第三,称罗三娘。生有二子一女,长子便是陈兴祖,次子名广祖,女名玉娘。
陈兴祖弟陈广祖,生有二子,长子名廷俊,次子名廷弼,刚才接过罗三娘金丝党梅的便是他了。其妻文五娘亦是花湖村人。
陈玉娘已嫁去外村多年,经年都未回过花湖村了。
如今长子陈兴祖一家所居为狭小的西屋,而次子陈广祖则居在更好的东屋。
罗三娘拍了拍躺着的陈大维说道:“你可听见了?这二娘被救回来了,明日我再去县城跑一趟,告诉李员外,二娘还能卖与他,好让他安心。”
陈大维坐起身子说道:“我看还是不卖罢了。二娘这回落水已经传的满村沸沸扬扬了,且那李家小厮也已大闹了一场,村里的人也大都说你是个老虔婆,二娘她也是个性子急的,就怕再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你我这老脸要往哪里搁?”
罗三娘不满道:“是脸面重要还是填饱肚皮重要?刚刚遭了那安胥反贼的兵灾,现在一斗米都要二百文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陈大维摆手道:“我知道这日子难熬,可这不是遭了兵灾嘛。哎,我看这样罢,后院东北角院墙根下埋着一口坛子,里头装有二十贯钱,你先挖出来应急用用,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
罗三娘急道:“那是你我的棺材钱啊,那不能动!不能动!”
陈大维一巴掌拍在床边的竹竿上,也跟着急道:“三娘,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若是把二娘卖了,那我这么些年在花湖村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名望就要被你毁于一旦了。钱总是能赚回来的,这二娘卖了就没了,你知道李员外是个甚么东西,这二娘卖过去还能有个好?!”
罗三娘冷笑道:“哼,钱赚回来?说的到是轻巧,就你这个折了腿的人?这话若是放在从前我还信了你,当年在延安府,你还是那么一号人物,可如今你都得靠我养着,钱怎的赚?天上掉下来不成?求神拜佛求来不成?”
陈大维张张嘴,气哼哼道:“兴祖和广祖,只有兴祖为人实诚,肯学那打鱼的手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打鱼的本事,在我看来整个花湖村,不,整个太湖周遭,都没人能比的上他的。广祖就差的远了。你想想,家里的柴米油盐哪一样不是靠着兴祖打鱼赚来的钱买的?三娘,广祖你是生的,可兴祖亦是你生的,你可不能太偏心了。”
罗三娘怀有陈兴祖时她和陈大维都还在延安府,后陈大维成了汰兵,遣返原籍,罗三娘便跟着回来了。他二人跋山涉水,饥一顿饱一顿,加之有孕在身,使得罗三娘这一路上险些小产。好不容易熬到了花湖村,等到了生产之时却又面临着难产的危险,所幸当时的稳婆经验丰富,摆正了胎位而转危为安,只是自此之后罗三娘对于给自己带来莫大苦难的陈兴祖异常不喜。
罗三娘还是有些不甘道:“可当初卖二娘也是你的意思,更是你出主意把兴祖给支开了的,怎的现在就反悔了?”
陈大维哼笑一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卖了二娘能得二十石米,这买卖怎么算都是划算的,况且等兴祖回来时木已成舟,他也别无他法。可现在闹的满城风雨,花湖村在遭兵灾之前可不是个穷村子,极少有卖儿鬻女的,陈家已经被指指点点了。三娘,这事情你我到此为止罢,就算那李员外给再多的米也不卖了。”
陈大维见罗三娘并不接话,叹了口气,便又继续说道:“哎,有一点怕是你没想明白。二娘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还有三年便能及笄,之后就能出嫁。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家里最年长之人还在,那么二娘的婚事就是你我说的算的,到时候你想把她嫁给李员外也好,张员外也罢,没人能再说道了。那棺材钱用了又如何?之后还不是能收回来?你呀,别只看眼前。”
罗三娘大喜,拍着陈大维笑道:“都说你鬼点子多,果不其然。对,还是你想的周到,只要二娘的婚事是你我说的算的,等到她及笄之后又有何妨,到那时,就是天王老子也说不得你我了。”
罗三娘说完和陈大维对视一眼,二人窃笑不已。
此时在西屋内,陈冰再也吃不住这虚弱不堪的身子,额上更是渗出了不少汗珠,她无力坐在床边,只得重新躺下。
叶美娘从旧木箱子底下数出了二十枚铜钱,交给了陈廷耀,说道:“大郎,带着这些钱去抓药,天色不早了,早去早回。”陈廷耀应了一声,接过铜钱便跑了出去,叶美娘还有些不放心,在后头喊道:“大郎,路上小心些!”
“大郎做事向来稳妥,早前还读过几年书,美娘你该放心让他去才是。”陈兴祖边说边用干净的白布轻轻地拭着陈冰额头上的汗珠。
叶美娘叹气道:“大郎和二娘都是我的孩儿,都是我心尖肉,二娘出事之后,我的心尖肉似是被剜走了一块,教我心疼难受。我知大郎平日谨慎,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多提醒他几句,这也是我为娘的本分。”
陈兴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叹道:“我一直都为大郎感到可惜。若不是当今官家要运这劳什子的太湖石,我爹爹就不会断腿,大郎也能继续读书,不用回来帮着家里做事。若不是去年安胥这腌臜泼才打了过来,花湖村也不会如此萧条,我陈家也不会如此破败。”
叶美娘急用手捂住了陈兴祖的嘴,用力摇头道:“兴祖,这话可不能说出口呀。只怕被谁听了去,你我这之后的日子,还过与不过了?”
陈兴祖说道:“说的是,你我不过寻常村人,在那些官爷眼中,也不过是只蝼蚁罢了。哎,这样罢,你去弄些吃食来,二娘今日都未吃过甚么,大郎回来了也是要吃些的。”
叶美娘应声道:“好,我这就去做一些吃食。”
陈兴祖支走了叶美娘后,小声叹道:“二娘,爹爹知道你打小便是最懂事的,爹爹也知道这事情是婆婆的不对,可婆婆毕竟是我娘,你就看在爹爹的面上,原谅了婆婆罢。”
经李家小厮这一通闹,陈冰已大致知晓今日在原身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可却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朝代,便小心问陈兴祖道:“爹爹,我落水之后头脑磕着了湖底的石头,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如今是哪个皇帝在位?年号叫甚么?”
陈兴祖忙扶住陈冰,在她脑后垫了一块枕石,转念一想,又将多余的白布折叠了几番后垫在了枕石之上,好让陈冰靠着适宜些。说道:“当今官家的名讳我哪里知道,只知他姓周,至于年号,今年是靖和三年,今日是十一月初八。”
陈冰心中暗道:“果然同我猜想的那般,此处并非原先我所身处的世界了。”
而此时叶美娘端着杂粮蒸饼和豆豉以及气喘吁吁的陈廷耀一同进了屋子。陈兴祖忙接过吃食放在床边,又去帮着陈廷耀拿过抓来的药,说道:“美娘大郎先吃饭,吃过后再去煎药也不迟。”说完却又朝着叶美娘瞥了几眼。
叶美娘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严姑和翁舅那里我已经送过蒸饼和豆豉了,你放心罢。”
陈兴祖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在他看来,一家人能和和美美的坐在一起吃饭就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而叶美娘却多有不满,心道:“兴祖啊兴祖,你娘就是吃准了你的性子随和,好拿捏好欺负,这才把主意打到了二娘身上。她的心思都在东屋的人身上,哪里对你有半分上心?若是对你有半分上心,当初翁舅腿折之后,东边的大屋就该分给你这个长子而不是广祖,你我四人也不用挤在这狭小的西屋里头了。”
陈冰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昏迷了多久,似是许久没有进过食了,闻着杂粮蒸饼的香气胃口大开,嚼着蒸饼就着豆豉,心想:“这蒸饼虽说粗糙无比,若是放在前世,定是难以下咽的。这具身子许是饿了许久了,这蒸饼嚼着却也是香甜可口的,吃进肚里还很是舒服。这也算是我来到大楚朝吃的第一顿饭,我要把这日子给记住了,靖和三年十一月初八,也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生辰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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