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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府回来后,温初弦时常梦魇。
年少时与谢灵玄共同识字的往事总是跳跃地浮上心头,酸中带甜,甜中夹苦,不知不觉就让人在午夜泪水洇枕。
他说她不知廉耻,她很委屈,是真的委屈。谢灵玄这三字就刻在她心间的石头上,她是真的喜欢他啊,怎么舍得就此放手。
缘着这故,几日来温初弦一直睡不好。
有时候实在睡不着了,便起身点盏油灯一连几个时辰地调制香料,把自己累到极点再睡,也比不停地梦见谢灵玄要好受些。
香料做好后,便送到张家去了。
温初弦想起谢灵玄对此香的不喜,担心张家人也把香随手丢了、烧了,便特意嘱咐小厮,若是张公子不喜欢,便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无论半江红的香味如何,都是母亲一辈子的心血。拿回来自己用也好,她不忍糟践。
没想到张家老爷用了这香,癔症却奇迹般地好转了。
张公子很是欣喜,登门拜谢,送来了黄金和各种礼物,指名想求见温初弦。
以往何氏都不准家中女儿与外男相见的,今日竟破例答应了。
温初弦推诿不得,匆匆梳洗妆罢,心不在焉地来到前堂。
何氏说张夕是个做生意的本分人,没有叫人放屏风,温初弦和他就那么面对面地见。
所幸张夕是位谦冲守礼的君子,虽没有屏风,他眼睛也没有乱瞟。
浅问了一下温初弦的姓名后,他问,“不知那香方小姐是在哪得来的?唤作什么?”
温初弦只说是亲母留下的半江红。
张夕说,“如此神妙的香方,怎么好让它埋没?不如这样,我把长安城东麓的香粉街买下来送给小姐,全给小姐开香粉铺子,小姐自去经营——就当是小姐此次救治我爹的谢礼。”
一条……街?
出手阔绰得过分了。
温初弦抬眼来看张夕,只见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儒雅稳重,丰姿英伟,像一颗成熟而润泽的珍珠,哪里像市侩的商人。
“小女只行了举手之劳,受公子如此重的谢礼,着实不敢。”
虽说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在长安开铺子,把母亲的遗愿完成——但是是开一间铺子啊,不是一条街。
如此赤-裸裸的馈赠,背后指不定隐藏着什么代价,她怎么敢要。
张夕没强人所难,见温初弦态度疏离,洋洋一笑,没有再提。
见他浑身绫罗,举止不凡,腰间所佩的和田白玉更是一丝瑕疵也无,便知他不是说大话,的确有能耐买下一条街。
“但我还是想从小姐这儿续订一批半江红的,希望小姐可以成全。”
张夕岔开了话头,他带来的金灿灿的金子,茶叶、糕饼,都是送与温初弦的。
温初弦惶恐,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别人如此厚礼。
“继续为您制香可以。但这些礼太重了,我不会收,请您拿回去。”
张夕摇了摇头,“劳小姐玉手调香,一铢千金也不为过。”
目光脉脉,流露爱慕之意。
温初弦黯淡地躲避。
张夕见此,不再纠缠,这便告辞。
甫出了温家门,何氏身边的方妈妈便急匆匆地追上来。
“张公子,之前冰人说我家姐儿年轻貌美,不是骗人的吧。公子相中了吗?”
张夕点点头,很坦率。
他今年二十有五,已娶过一妻,又是做大生意的外场人,不像情窦初开的小子那般畏头畏尾。
“贵小姐美得不像凡人,是神仙。”
方妈妈听这话,知他是相中了。
想来也是,弦姐儿随她那卑贱的亲娘,生得一副风花雪月的芙蓉面,那张细腰更讨男人喜欢。
张夕已做了两年的鳏夫,见了这般颜色怎能不动心。
“我家夫人要提前问您一句,您家中没有妾,或是您先夫人留下的哥儿、姐儿的吧?”
张夕愕然,“当然没有。若有那些拖累,哪有脸面来贵府求亲?”
方妈妈道,“那就好,我们夫人怕落人口舌,说苛待庶女。”
张夕道,“妈妈且放心。”
又惋惜说,“不过刚才见弦姑娘心神不宁,略有冷淡,八成是看不中我。能否结为佳侣,还是看缘分吧。”
方妈妈暗暗哼一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心心念念的,乃是中书府的右相郎,岂不是痴心妄想。
夫人为她择了这么好的一门婚事她不要,难道她还真想嫁谢灵玄不成?
张夕并不知这一节,方妈妈也不敢多嘴,好言好语地将他送走了。
垂花门内,何氏和嫡小姐温芷沅正闲谈。
温芷沅问,“母亲,方才那张夕公子出手竟如此阔绰,上来就送了初弦一条街?”
何氏不以为然,“那是张家给弦姐儿的聘礼,聘礼单子上有的。今日送来的这些金条、茶叶,也全是聘礼单子上的。”
虽说商人属下九流,不如书香门第的名头好听,但张家是皇商,张夕又身负举人的功名,在长安城颇算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
除了是个鳏夫外,并无其他缺点。何氏自认这门亲事并未亏待温初弦。
温芷沅恍然,“原来这就是聘礼了。”
何氏道,“还是得赶紧把弦姐儿的婚事定下来,才能叫她死了这份心,不再纠缠谢家公子。”
温芷沅想起谢灵玄马上就是自己的夫君了,不禁朱唇轻轻抿起一笑。
·
张夕来过之后,温初弦一直窝在闺中,为张家调制香料。
在谢家发生的那些事情,已叫她没脸见人。
如今无论她走到哪里,贵女们都在议论她追求谢灵玄不成的丑事,她成了全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料。
有时她被羞辱得厉害了,真要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脸皮太厚了。
谢灵玄,谢灵玄,谢灵玄。
她在火红的薛涛笺上,伴着两行清泪,以唇吻他的名字。
若是他,可以喜欢她。
哪怕只有一日。
有多好?
……
一个月后,人间四月天。
花树堆雪,叶稠荫翠。
太后娘娘在西山的九宴山庄办了一场诗会,遍邀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暗中为少帝留意未来皇后的人选。
如此盛会,汇集了不少青年才俊,谢灵玄自然也在。
温芷沁极力劝温初弦也去,说是一家子姐妹,缺了谁都不好。
温初弦并不想去,她晓得温芷沁不是真心邀请她,只是想看她笑话,和那些贵女们一起揶揄她罢了。
最终她还是去了。
温家三姐妹,全部到齐。
太后娘娘办的盛会,热闹喜庆,盛况非凡,自不必说。
谢灵玄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根本不用找,就可以轻轻易易地望见他的身影。
温初弦穿了身素色的衣衫,远远望见了他,默默地避开。
一贵女揶揄道,“谢公子就在那里,温小姐还不冲过去跪舔?”
众人哄堂大笑。
全长安都知道温初弦爱谢灵玄快爱疯了。
温初弦脸有菜色,有了上次在谢家的教训,她早已不敢再在谢灵玄面前抛头露面了。
诗会处处皆是热闹,唯有溪水边僻静少有人来,她便躲到溪边去,独自一人呆着。
溪水明澈如镜,偶尔可以倒映拱桥上人来人往的影子。
越是避着谁,越是看见谁。
从溪水的反光中,谢灵玄和温芷沅并肩走上拱桥。
温芷沅羞涩,轻轻趴在拱桥上,谢灵玄就伫立在她背后。
清风吹过,饶是水波把他们的光影打得七零八落,还是能看见他们挨得极近。
原来他对别人也是温柔的。
温初弦将溪水搅乱,狼狈地离开。
妒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四月的风也好生得寒人,刀刀割在泪痕上,吹得人生疼。
这厢温芷沁正和几个贵女在竹林间饮甜酒,见了温初弦,便唤她过来坐。
“你看见我大姊姊了吗?”
温初弦拢了拢头发,垂下双眸,“没有。”
她本生得秀丽可爱,此时髻发蓬松撑开,如花轻体,坐在众人之中,饶是素衣简髻,也无法令人忽视。
甫一坐下,一陌生的公子便凑到她面前,“小姐唤作什么名字?”
男人眉眼弯弯,身上有一股很浓重的脂粉味,领口也没扣好。
温初弦回避,“姓温,闺名不敢擅称。”
那男人压低了声线,“什么不敢擅称,小姐大名早已名满长安。听说小姐对谢相穷追不舍,百般的温柔小意,怎么到了我这儿闺名就不敢擅称了?”
一边说,攀上了温初弦白嫩的手臂,“……我可以也拉拉小姐的手吗?”
温初弦如浑身电击,激灵一下就把手抽回去,险些给那人一巴掌。
但见周围几个贵男贵女都含笑看着他们,温初弦这才明白,这些人是把自己看做水性杨花的女子了,谁都可以来沾一下便宜。
温初弦难堪至极,霍然站起。
那公子仍拉着她的裙摆,“小姐也真是偏心,对谢灵玄热情似火,却连一点好脸色也不肯给我。”
有人附和,“这是国公府左相爷家的商子祯商公子,对女人最好!”
温初弦下唇咬得泣血,夺路走开。
众人再次哄笑,商子祯紧追不舍,跟在温初弦身后,喋喋不休地说,“小姐何必这般无情呢?那谢灵玄有什么好,我家不比谢家差,我夜里活儿也比他好,小姐踹了他跟我吧。”
他是风月场的老手,边说着手已经攀上了温初弦的肩膀,将她搂住。
温初弦扭开,回首给商子祯一巴掌。
她急喘了几口气,“公子自重。”
商子祯摸了摸脸颊,脸色阴沉下来。
“不过是扬州瘦马之女,你和谢灵玄苟且了多少次,跟我这儿装什么冰清玉洁呢?”
他抓住温初弦,更急更狠的一巴掌已扇过来。
温初弦拔下头上的一根尖钗,存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正当此时,浓荫之中忽然吹过一阵清风。
温初弦抬起头,一人半倚在树边,目色幽幽。却不知何时,谢灵玄在此处,听得了他们的对话。
商子祯顿时一愣。
四月里午后本有些暑热,却不知怎地凉得瘆人。
谢灵玄长眸掩着,虽没说什么,周遭空气却是阴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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