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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这日原本是张夕来温家迎亲的大好日子,却因为出了香料这档子事,喜事差点变丧事。
晨曦时分浓雾弥天,云翳沉沉,非但没有半丝喜庆的氛围,反而令人心头闷热不快。
缘着与张家的婚事作罢,温老爷叫人把张夕送来的嫁妆都撤走了,连同那件镶嵌红宝石价值连城的嫁衣,也一并退回去了。
温初弦不太明白自己这父亲怎么想的。温老爷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把她嫁给谢灵玄么?否则前日怎么容许一个外男进入垂花门内的阁楼。
可何氏那边,明摆着还想与谢家攀亲,温芷沅还在日日讨好长公主。
若是自己捡了这桩大便宜,嫁了谢灵玄,何氏和温芷沅又怎么能甘心。
温初弦既想不明白,便也不想了。
万事随它罢。左右她被困在这闺阁中,手无寸铁。
约莫又过了两日,温老爷进宫回来,喜孜孜的,面带红光。
原是谢灵玄在太后娘娘面前,为温老爷说了一两句通融的话。太后娘娘对温家的疑虑打消,将温老爷官复原职,给了赏赐安抚。
温老爷没有什么雄心,一辈子都是平平庸庸的官场人。温氏的满门平安无虞,已经足以令他高兴了。
这几日温家都浸在愁云惨雾中,一家人摆了一桌宴,小庆了一番。
席间,人人均默认这场灾祸是温初弦带来的,加之她的出身本就不讨人喜欢,对她颇为冷淡。
温初弦食欲不振,吃了两口谎称吃饱了,匆匆离去。
温老爷见温初弦的背影远了,对何氏道,“夫人,我有要事跟夫人说。”
何氏惶惶,“怎么?”
温老爷撂下筷子,低声道,“以后别叫沅儿在谢侄面前晃悠了……谢侄中意的那人,不是沅儿,而是弦儿。他这次帮了我们,全是看在弦儿的面子上。”
何氏顿时脸色发黑。
“怎么可能?”
温初弦,她一个扬州瘦马的女儿,水性杨花的性子,臭烂的名声……谢灵玄怎么会看上她?
她这个母亲,绝不容许自己的女儿被比下去。
……
下午温初弦正在房中练字,北镇抚司的一位锦衣卫忽然来接温初弦。
这次倒不是来找茬儿的,而是带她去大理寺狱看望张夕的。
温老爷有些惊愕,温初弦却似早就预料到一般,已经提前梳洗妥当了。
那人虽有百般害处,胜在还守承诺。
温老爷不欲再与张氏有瓜葛,不想让温初弦前去。温初弦却一反之前柔顺的性子,定要和张夕去见最后一面。
大理寺,温初弦还没进牢狱,就看见张夕一身布衣,肩上挎着一个包袱,在侧堂等她。
他消瘦了不少,肤色也黢黑了,原本圆润的面颊露出了萧索的颧骨,下巴上生了一圈青灰的硬须。后背佝偻着,双目鱼眼珠般黯淡无光,乍一看都让人认不出来了。
他身上的铐镣虽已解开,却难掩新伤旧疤,和浑身那股一蹶不振的颓废。
温初弦眼眶湿了,怔怔走到他面前。
张夕瞧自己的丑陋样儿,愧仄地避过头去。
“温……小姐。”
他声线也坏了,是被拷打时生生喊坏的。
两人相识短短月余,虽说不上有什么情深似海的感情,可温初弦之前度过的那段欣悦时光,那段能昂首挺胸、憧憬未来的日子,皆是张夕给的。
“你……放心,我没供出你。他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你。咱们没有做过的事,怎么能认。”
张夕局促,张了半天嘴就挤出这么一句。
温初弦心下更是酸涩不堪。
“我知道。”
张夕欲言又止,竟似哭了。
他望向她姣好的容颜,想用手背轻抚一抚,可他手臂抖个不停,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是咱们缘分浅。”
张夕最终长叹说。
温初弦踮起脚尖,主动抱了他一抱。
她甚至想吻一吻他,可旁边有锦衣卫盯梢儿,她得顾忌着世家女的颜面。
“你接下来要去哪?”
张夕无精打采地说,“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死罪虽免了,大理寺少卿却判我三十年流放,明日就启程去琼州,从此再不回长安了。”
温初弦凉了半截,到那瘴疠之地流放三十年,他们此生还能再见么。
张夕见她伤怀,勉强荏弱一笑,改口说,“好吧,三十年后我若不死,还回来长安。小姐别哭。”
温初弦听他还打趣,破涕为笑,怅然摧心。
外头等待的锦衣卫已不耐烦,进来催促。
张夕无可奈何,被看押走。
温初弦想今后与他参商永隔,生死茫茫,再会无期,便拔足追了上去。
张夕深深望她,那目光中不仅是怜爱,更含有无尽的担忧。
张夕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忽然瞪大眼睛,示警地提醒她,“千万不要嫁给他!他,他杀了……”
不及解释,已被差役带走。
不要嫁给谁?
温初弦惑然一瞬,随即明白。
从张夕那隐忍而畏惧的神色中可以猜出,他是想说,叫她别嫁给谢灵玄么?张夕提了一个杀字,又想说谁杀了谁?
温初弦早就猜到,香料这事不是偶然。她,张夕,哪怕是少帝,都只是台上的牵线傀儡,任幕后黑手操纵。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先杀了她的玄哥哥,又棒打鸳鸯,拆散她和张夕,毁坏她经商的香方和名声,更一把火烧了她呕心沥血经营的香铺街,连带张夕也一并发落去了琼州。
……几乎毁了她拥有的一切。
温初弦感到一阵恶寒,捂腹大喘着粗气,从未如此憎恨过一个人。
·
何氏从温老爷那里得知谢灵玄中意的人是温初弦后,立即给长公主写了封信。
毕竟姻婚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长公主出面,定可叫谢灵玄回心转意。
长公主收到信后,也没料到谢灵玄放着温婉贤德的沅儿不娶,心悦于那个不知礼节毫无德行的庶女。
还没等长公主唤人,谢灵玄已提前出现在了长公主面前。
只见她那从小到大恭顺、从未有违过孝道的儿子毫不避讳,直说要娶温家小姐温初弦。
他和温初弦互通有无的书信摊在桌上,墨迹犹新,字字句句写着至死不渝。
长公主看了,暗自咬牙切齿。
谢灵玄解释说,“之前温小姐为了倾慕儿子,闹出了情诗的事,人尽皆知。如今温家落难,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在这时候退婚。儿子若要娶新妇,她是最好的人选。”
长公主严肃道,“她那样的出身,怎么配你?母亲和温家夫人都决不允许。”
谢灵玄道,“母亲,您怎么能拆人姻缘?”
他神色幽幽,好像质问,哪有半分少年时软弱怯懦的气质。
长公主在一瞬间感到了自己这儿子的忤逆和陌生。
“你若一定喜欢温初弦,可以要。不过只能收房做妾,不可为妻。”
谢灵玄淡淡,“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同娶温家两姊妹?且不说温家父母会不会答应,儿子这般做,还有人伦么。”
长公主拍案怒道,“你既知道利弊,还执意要那庶女?从前你事事都听母亲的,如今和灵玉学得也贪图美色,忤逆不孝了是吧?”
长公主在闺中时就是强势的性子,如今老而弥辣,声声责备如雷,直灌入耳。
十几年来,她在这大儿子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无论仕途还是婚事,都得安排得严丝合缝,不能出一丝差错。
谢灵玄无奈地笑笑,眉眼又恢复了孝顺和恭敬。
“儿子不敢,儿子惶恐。”
长公主厉声说,“你要以那庶女为正妻,做我谢家的主母,除非我和你父亲咽气。沅儿比那庶女出身好上千万倍,也端庄千万倍,更对你情深一片,没成婚就日日来服侍我这个婆母。你舍得辜负?”
谢灵玄垂首,“不敢。”
长公主追加说,“玄儿,从小到大,哪样事你不是听爹娘的?爹娘哪样事害你了?你一时沉迷在美色中,说出这等不知分寸的话来,母亲只当没听见。须知,娶妻要娶贤。”
谢灵玄见长公主动怒,唯唯诺诺地安抚道,“母亲息怒,儿子听母亲的便是。”
长公主这才稍稍消气。
从小到大,这两人与其说是母子,倒更像是同袍。
谢灵玄中探花、为帝师,皆是长公主在背后悉心指导、出谋划策之故。
她这儿子也一向把她当成天神,但凡她说个不字,他以往是不敢反驳的。却不知怎地,落水后性情变得这般反常。
长公主难以放心,待要再说几句温芷沅的好处,谢灵玄却信然开玩笑说,“母亲一味想让我娶温家嫡女,也得提前问问人家的意思。若是人家不答应,却又如何是好呢。”
长公主一愣,“不可能,沅儿怎会不愿,她一直是最倾慕你的。”
谢灵玄却默然摇头。
“世事难料,母亲还是别把话说得太死好。”
说罢,没有再留下别的,敬然起身拜别。
长公主从没见过儿子这般忤逆的一面,脸色涨红,甚是不快。
可无论如何,成婚的事,她绝不会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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