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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兄很快出来接话打圆场,“哈哈哈哈哈,九师弟不要着急,师父跑去地里收菜去了。大师兄……大师兄陪着他去收菜了。”

他说的是遂机门在兰城外盘了一块地,日常种了些蔬菜,用以负责随遂机门的食物供应。

但谢启南看着自家师兄憨厚的笑脸,轻轻地叹了口气,“二师兄,我似乎记得不久前才同你说过,你每次说谎时,都喜欢哈哈大笑。”

二师兄表情一僵,他沮丧地看看身周这一圈同样神情无奈的几个师弟们,长叹一声,十分低落地道:“九师弟,我不知道。”

谢启南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二师兄道:“那日你与方元大师兄前去杜家宅查探鬼修行迹,几日过去你们都没有回来。师父心焦想要派人去寻,这时他收到了断云宗温宗主来信,告知我们……你已经成为了温宗主的徒弟。”

谢启南无声地皱起了眉。

“我们都很震惊。”蓄着一绺胡子的四师兄插嘴道,“以为你是抛下了宗门。但师父说一日收你,终生你都是遂机门门人。”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学起了自家门主吹胡子瞪眼的语气,“他说你好小子翅膀硬了休想飞出天去。他先出去把脑子不中用的大徒弟找回来,等有空再收拾你。”

谢启南道:“然后。”

他语气中并无波澜。但段清渊却注意到,他周身的灵流气息变了。

变得有些躁动。

那种因剑冢中金铁之意所生就的煞气散发出的阴冷,平时每每为谢启南约束在他的身体内,此刻却泄出了几分边角。

但谢启南神情波澜不惊,似以往的每一天。

段清渊想到了暴风雨前酝酿着怒澜狂涛的海面。倘若他不是对谢启南的灵力十分熟悉,是半点也看不出对方在生气的。

段清渊慢慢眯起眼睛。

“然后师父就去杜家找大师兄了。”小十坐在桌边咬着唇,手指绞紧了衣角,很是不安。

小十的话像是一场了无形迹的大雨,将谢启南面上那丝难得真切的轻松尽数冲刷干净。谢启南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这一圈的几个师兄弟。

他最清楚,遂机门说是个宗门,可实际上干的全然不是修行,倒只像是门主丁不允活着活着觉得生活有点儿寂寞,一时兴起拢了个门派,到十里八乡搜刮了几个对生活不满意的、乐意跟着他简单修习点益寿延年功法的青壮年,大家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而已。

遂机门里除了丁不允自己和他呕心沥血教出的大徒弟方元,剩下一干人等的修为加上一块可能还没有而今的谢启南高。

但偏偏就是这两人失踪了。

谢启南从不怀疑宗门内师兄弟们的忠诚。他知道他们是关心师父和大师兄的安危的,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捂住了他们的嘴巴,不让他们向外求助。

甚至他们都知道,有个可能傍上了大能的九师弟就在断云宗。他们没理由讳莫如深。

谢启南吸了口气,轻而和缓地开口:“二师兄,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是谁让你们瞒住这件事的?”

二师兄脸色为难,他“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谢启南出奇地有耐心。他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叙说。

二师兄脸憋得通红,不断地东瞟西瞟,像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求助的对象,却四顾无门。

倒是小十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九师兄,二师兄不好说,我来说。”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扒着谢启南的衣角,仰脸望着自家二师兄那双静而清澈的眼,认认真真地说道:“是临仙谷的段如松。”

“他说,咱们宗门盘下的那块地有灵药,师父和师兄失踪了正好,让咱们的宗门早早散伙,趁早把灵药交出来。如果有人敢求助,他就会杀了我。”

谢启南闻言一怔。

段清渊迎向谢启南下意识看过来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大约是为了打破此时沉凝的气氛,二师兄好巧不巧地又开口:“说起来,还没有问过九师弟,你带回来的这位客人是……”

段清渊行事素来无愧天地,从未有一刻为说出自己临仙谷少主人身份迟疑过,即使在这样一个不适的节点,他也只是顿了片刻,便张口,“不才——”

“他谁也不是。”谢启南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话全堵了回去,“他只不过是个自觉欠了我人情的倒霉蛋。”

二师兄自动转换了师弟的话,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九师弟的朋友,难得难得。”他抄起刚才随手放在一边的菜刀,“你等等,天大的事,也得吃顿饭再谋划。”他说着就风风火火又扑向了后厨。

段清渊听了那句“朋友”,眉心一动,像是下意识地……想要皱一下眉。

但谢启南却没有否认。

他只是看着二师兄的背影,静静地垂下眼帘,疲惫地坐了下来。

三师兄担忧道:“……九师弟,急不来的。至少现在小师弟还没事……不是么?”他犹豫片刻,又道:“若是我们的地里真的有灵药,那就……就给他,也不是不行。”

五师兄也道:“九师弟,临仙谷威名显赫,就算是师父在这里,我们也很难抗争过去,我们没有必要去打一场必输的仗……”

小十趴在谢启南的膝头,仰脸巴巴地望着他,“师兄……”

他只低声地叫谢启南,却不说任何多余的话。仿佛他小小的心底已经明了,眼前这个沉默的九师兄的心海中已有足够多的考量,不再需要任何额外的安慰或是鞭策。

谢启南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看着在场同门,“诸位,我不是在担忧段如松。”

他微顿,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担忧,“我只是,很担心师父和大师兄。”他轻声,“我想,我该去一趟杜家鬼宅看看……”

-

谢启南伏在屋顶上,轻手轻脚地掀开一块瓦片,仔细观察着屋内的景象。

杜家虽然曾经富有,但此前为了闹鬼一事,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地凑了灵石。屋里那些曾经华美精致的金丝楠案几当的当卖的卖,早不剩什么了。如今这偌大一间屋子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位形销骨立的青年衰颓地瘫坐在角落里,边上倒了一地的空酒坛。

满地的酒坛中间难得还余了块空地出来,上面摞着一沓宣纸,最上面一张画的依稀是一位雍容端庄的女子。

青年满身的酒气,右手却依然握着画笔。他饮口酒,坐在原地愣一会神,然后又俯下身去在画上添上几笔,然后又饮酒,再发呆,作画,如此循环往复。

他画着画着,突然顿住了笔,酒意混沌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喃喃自语道:“眼睛……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来着……”

他反复责问自己了数遍,却仍是想不起来。他仿佛不能原谅自己忘记了画中人的眼睛这件事,怒极地摔了笔,浓黑的墨汁在画中人温婉的面容上坠了一滴墨点,像画中人流下了一滴泪。青年看着那一点眼泪,哆嗦着唇颤声道:“娘……娘,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来着,你快起来……快起来告诉我啊……”

他眼底充满慌乱,又满带明知不可能得到回答的绝望。他昏沉地摇了摇头,从那摞画纸上扯开最上面的一张,露出下面的另一幅画。

那上面画的是一位威严端肃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肖似青年,却更沉稳。青年醉眼朦胧地看着画中的男子,低声含混地问:“爹,你说……娘亲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来着……”

画中的父亲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他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回复,便放弃地垂下了头。他看起来是那么地失落,好像双肩上正扛着山一般沉重的绝望,压得他直往地狱里坠去。

他终究扛不住了,拿起一坛酒,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

“一点风雨……在砚中,梦……梦魂不见死生同。遥寄同饮兰台……兰台月……”他手一翻,将坛中酒尽数倒在了画上。他似乎已经画了许多张画,在双亲的面容之下,还有厚厚的一摞画稿。谢启南看不见那些画画的都是谁,但可以想见,无非也是这可怜人被灭口的满门亲眷。

杜思明看着酒水洇湿至亲的容颜,将他视若珍宝、最后能想起来的旧日影像也化为泡影。他静静开口,声音苍凉而哀伤,“伤心……独是我心衷。”

他打了个酒嗝儿,倚在墙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谢启南在房顶上,默默地看着杜思明的痛苦悲伤,一言不发。

段清渊却转过头看了谢启南一眼。他修为高过谢启南,神识一扫便知道屋内景象,因而不需要像谢启南一样难受地趴在房顶。

他也看到了杜思明家破人亡,十分苦痛。那种悲伤的心绪极具有感染力,连他这种见惯生死的医修亲眼目睹都觉得心中沉闷。他不由侧头看了看谢启南,想知道对方是什么反应,却发现谢启南那张很有些清隽的面容一片静默,眼底似结成了冰湖,半点也不透露冰面之下的心绪。仿佛世间有万事万物,却都不在他的眼前心间。杜思明的伤心如此刻骨,他却仍能面色平和,甚至敏锐地察觉到段清渊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来了句,“少谷主,怎么了?”

段清渊唇角微掀,摇摇头。

谢启南语气平平地叹了口气,“杜家是真的惨啊。”

段清渊道:“是。”

谢启南抬眸看了对方一眼,别过了头。

段清渊再看不到他的脸。

谢启南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子里杜思明瘦骨伶仃的身影,眼里不带半分感情,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冰冷又漠然。

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杜思明,轻声道:“少谷主,你看出来了吧。”

段清渊道:“你觉得我应该看出什么?”

但他虽是问句,语气却没有半点疑问。

谢启南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再掩饰,从屋顶飞跃到地上整了整衣衫,径自推门而入。

段清渊见他如此,身形一转,便移形到了杜思明的房间里。

现在已是六月,夏日时节本不该如此森冷。但偏偏这夜的风冷极了,大门洞开后,随风灌入的寒意几乎砭骨。

谢启南站在风口,静默地看着缩在角落,醉得人事不省的杜思明。

而段清渊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眯起眼睛,仿佛是第一次地认识到原来这个他执意要医治的“人情”也是如此消瘦。被寒风一打,也颇有那么几分脆弱易折的感觉。

但这实在是不像谢启南。他胸无大志,惫懒怠惰,实不该如此飘忽。

他忽然叫了一声,“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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