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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启南眼中的画面,可着实算不得太平。

他看到自己越过院门,正走在一条浮冰堆成的小路上,路两旁是万丈深渊。薄冰脆弱易碎,他每迈出一步,裂纹便跟着他向前蔓延一点。浮冰碎裂的声音清脆动听,却让人心底发毛。

深渊两侧是巨大的冰山,冰面如镜,倒映出三五人影。

谢启南站在冰路中间,面前是两个烧的焦黑的人形。那两具焦尸形容极为可怖,表面的皮肤已被尽数烧毁,只剩下明显经大火炙烤留下的焦肉,随着人形的一举一动,偶有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内里还残余的、已经丧失血色的死白骨肉。

他们五官只余下几个孔洞,却仿佛要对谢启南笑,随着面部肌肉的活动,那些死肉扭成一团,格外触目惊心。那两个人形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阿南,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你来,我们帮你想起。”

他们的声音嘶哑可怖,仿佛粗糙的砂砾在土路上摩擦而过,令人打心底里难受。

谢启南看着那两个怪物,默默地退了一步。

但他也只退了那么一小步。

他知道自己背后有人。

背后之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几名衣衫褴褛的少年。为首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尚算稚嫩的脸上却写满了岁月风霜的痕迹,全然不像是风华正盛的年轻人。

谢启南拧着眉看着焦尸来到自己面前,手伸到背后想要拔剑,然后摸了个空。

他下意识地顿了片刻。这些时日他已习惯了与饮怀相伴,遇到万事能够以一个剑修的身份去面对。但此时此刻,他一直引以为伴的饮怀剑……也抛下了他。

就像段清渊也忽然不见了。

有些路终究还是只能一个人走。

哪怕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人,有了属于自己的剑,有了能一路同行的伙伴,但他还是只能孤身一人去击败回忆里的敌人。

是的,回忆。不管是焦尸也好,少年也罢,都是他记忆里的人。

所以他知道相比起背后的少年来,或许焦尸更难对付。他只想先把眼前难解决的焦尸对付过去,再去解决那些看似无害的少年。

焦尸似乎是有思想的。见到他退后,见到他拔剑无果,便好似自己取得了胜利,沙哑地发出了近似于“大笑”的声音,“你输了,你还是输了,哈哈哈哈哈”

谢启南看着他面上的焦黑皮肉随着大笑不断脱落,许久未动。就连那两具焦尸凑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他眼也未眨一下。

他低低地、满怀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小刀。

正是那日在杜家宅,他亲手刺入过杜思明眉心的那一把。

小刀银亮,刀把只是个简单的木柄,看来只像是自己磨来方便使用的工具,并没有什么特殊。

但谢启南执刀抵在其中一位人形的喉口,他毫不迟疑持刀横向削过。经火焚烧过后的人体已无韧性,十分酥软易断。谢启南又是修者,他这一刀划过,便直接斩断了两具焦尸的头颅。

两颗头颅滚落在地,剩下的身体也顷刻间分崩离析,像一场黑色的大雪纷扬飘落。

谢启南看也不看人形,只低下头来,细致地轻轻吹了吹匕首的刀面。这刀虽做工粗糙,却是好刀,随着他吹气,上面沾上的脏东西便半点不落的随风飘远,落入深渊了。

谢启南这才回过头,看着蹒跚靠近自己的少年们,眼底漫起些冰冷的情绪,似乎是恨意,又像是哀伤。

为首的少年穿着破破烂烂,走路也一瘸一拐。他虽然在这浮冰桥上走得艰难,手里却还是执着地提着什么东西不肯放手。他身后,两个十岁出头的男童畏首畏尾地跟着他,瑟缩地藏在他的身后,似乎很是害怕面前这个高大的谢启南。

谢启南安静地看着他们靠近,看着少年手中提着的物件。

那是根森白的长骨。

谢启南望着那根骨头,略略有些出神。

少年在距离他丈许的方向站定,朝他举了举手中的骨架,喊道:“喂!”

谢启南沉默。

少年自顾自地喊了下去,“你的灵脉,你的仙骨,是我的了!”

仙骨。

所谓仙骨,不过是一点福缘。有天分的人,生来就有仙骨,多数人长在身体正中,同起支撑作用的椎骨生在一处,后面修炼的时候,借了这根仙骨的灵光,倒能比寻常人走得顺些。但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没有天分的人,靠后天修炼,也能养成仙骨。这一点点差距,其实很快就能被勤勉抹平。

谢启南听到这里,忽而想起,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早些年他还没有来到遂机门时,有个神秘莫测的修者见了他便要收他为徒,口中便说他是个天生一副仙骨的修道奇才,又有宽阔灵脉,合该走入仙途。

他那时怎么想的来着……大概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过吧。

谢启南回想起过往,微略勾起唇角,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少年示威,依然一言不发。

少年见他不答话,洋洋得意地挥舞着手中的白骨,“愤怒吗?绝望吗?有本事你就夺回来呀!”他是那样眉飞色舞,仿佛若没有脸蛋收束着,那眉毛能挑飞到天边去。

谢启南轻声,“你要做什么?”

少年将白骨递到了浮冰以外——他这是要将那根骨头丢进深渊了。

谢启南看着他的举动,沉默不语。

少年见谢启南没什么大的反应,嘴角阴恻恻地一咧,便松了手。

骸骨脱手,坠落入深渊。谢启南的目光随着那根森白的长骨下移,直至再看不见那抹白影。

他目送仙骨入深渊的目光有种格外的沉凝,仿佛在眼睁睁见证一个前途无限光明的人头也不回地迈向穷途末路。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你完了,谢启南,你完了!”

谢启南收回视线,“为什么?”

少年一愣,“什么为什么?”

谢启南道,“我们……不是伙伴么?”

少年眼珠一转,“是啊,我们一直都是。”

谢启南凝视着少年嘴角那点刻意而夸张的笑意,“既然是伙伴,为什么要抽离我的仙骨?明明当初我回来兰城,就是为了也带你们见见那位高人。我想要与你们一同修行,你们为什么非要毁了我?”

他好似是真的想不明白,眼中充满真切的疑惑。

少年道:“你不懂吗?”

他直直地盯着谢启南,不再笑了,神情陡然变得阴郁。“你说的好听,带我们去见得道高人……你难道想不通吗?和身负仙骨、天赋异禀的你相比,我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在那些仙人的眼中,我们这些乞儿就像是垃圾,像是蝼蚁!你可知在遇见你之前,我们有多少次跪在地上,祈求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垂怜!我们求他们给我们一点生路,收我们为徒,甚至收我们去当个杂役也好啊。再不济……再不济给我们一点吃食,从他们那些山珍海味的碗中,给我们一点吃剩的食物……可是……没有人,没有人理会我们。他们道法精深,他们纵横千里,可他们——他们目不斜视地大步朝前走过,没有人看我们一眼。凭什么——凭什么同样都是乞儿,就因为你生来有天分,你就高我们一等吗?他们只看得见你,凭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向谢启南,“我折断你的骨头,抽离你的仙骨,毁去你的灵脉,便是为了向你证明,向天下那些愚蠢至极的所谓仙人证明!我要告诉他们,什么天分,什么命格,统统都是屁话!我要做世间的最强人,要让这世界上所有看不起我的、所有打着天赋名义享受老天爷馈赠的废物看看,我,这个他们一直轻视的、不起眼的我,能把他们所有人都杀掉!”

谢启南看着少年发泄,眼神静静的,好像带着点说不出口的悲伤。

他听到这里,见少年说够了,不打算再说了,才缓声开口:“可是……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经死了?”

少年一怔,“什么?”

谢启南拔出小刀,同样在他脖颈处一划。他出刀很快,仿佛曾经这样斩断过无数人的头颅,以至于少年完全没反应过来,就因失去了脑袋轰然倒地,徒留背后两个瑟瑟发抖的男童。

谢启南没看后面那两个孩子,只看着地上的无头尸体,充满疲惫地道:“当年我也是这样杀掉你的,你现在该想起来了。”

他抬头看向男童,“阿大,阿三,你们也忘了么?”

两个男童惊惶地摇头,跌坐在地上不住后退。

谢启南叹口气,执刀同样砍过他们的脖颈。

他连杀了多人,手却丝毫不抖,面上也殊无异色,只拉起衣角,细细地拭净小刀上的血痕。

深渊下好像涌上来一阵寒风,带起他的衣袂。

他动作微顿,利落转身。

但寒风并不为他而来,它只卷走了那几具零落的尸身。尸身被裹挟到风中,顷刻间化为了虚无。

谢启南默默地看着,扭过头,沿着冰桥向前走去。

冰桥两侧峭壁险峻,偶有长风穿山而来,发出近似悲鸣的“呜呜”声。

谢启南想,世人说逢于微时相交之人,总该有几分后来人再难企及的意气相倾。

可故人尸身随风散尽,所谓的意气相倾,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一厢情愿。

早些年他一个人被丢在在万山密林里,筋骨尽断、孤苦伶仃,心尖上那一点点热血,早就被那些暗无天日的夜晚和窸窸窣窣的觊觎声消磨干净了。

少年时满怀赤诚的自己,他已记不清是什么模样。

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被折断四肢时的痛苦,被摄灵蛊吞噬灵脉时的恐惧,和被抽离仙骨时的绝望。

他记性是太好,但也不好。

譬如说,他已经忘了……当初是凭借着什么样的能力,决定去相信另外的人。

他沿着冰桥走着,然后蓦地顿住。

面前是两具焦黑人形,背后是少年带着两个孩童。

峭壁冰面如镜,倒映着三五人形。

人形不在桥上,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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