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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给副管事给生布消毒的法子,商成才有了坐下来喘口气的机会。可他想喘气歇息,偏偏有人不想让他休息,他屁股刚刚沾着地,袁大客商就带着两个随从赶上来了。

“大和尚好手段!”袁大客商也学着商成的模样,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撩了直衫就坐在他身边。“连大管事和副管事都得听你的……”说着就摇头感慨赞叹。他刚才就跟在副管事旁边,亲眼看着商成以一个雇工的身份,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发了那么多号令,副管事不仅没责怪反而心甘情愿地执行,实在是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人啧啧称奇。

商成累得有些不想说话,却又不能怠慢了这位袁大客商,只好垂下眼睑幽幽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想接着再念句佛号,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念佛号未免不伦不类,索性闭上了嘴。

袁大客商听他这样说,登时肃然起敬。他没见过商成和狼搏杀时的情景,从艺人歌伎那里听来的故事又多不真不实,那天在刘记货栈想招揽商成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商成既然当时没答应,事后他也没了纠缠的心思。接下来的几天里同路而行,他也没看出来商成有什么出奇出众的地方,直到今天发生了这件事,他才看出来眼前这位大和尚虽然年岁不大,手段却不少,说话行事天生有一付俯仰姿态,最难得的是,事情如此纷乱复杂,大和尚依然是佛性清明,禁不住又起了招揽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商成前几天说过的话,便觉得把握不大。他也不愿意逼得商成太急反而事与愿违,反正无事,就随口问道:“大和尚让人烧开水,又让人放盐,是个什么见解?”

“消毒杀菌。事急从权,先将就着使。”

“杀菌?杀什么菌?”袁大客商转手指指崖壁角落里一截朽木上冒出来的几片菌花,疑惑地问,“水里还能长出……长出……长出菌子?”这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不由得口吃起来。

“不是这种,是细菌。”

“细菌?”

“嗯,细菌。”商成懒得和他解释什么是细菌,当然他也无法解释什么是细菌,就从怀里掏出大管事的酒囊,拔了塞子两手交替着倒酒水洗手。他的手掌因为长期做重力气活,早就满是伤口,刚才出死力拽绳索救人,不仅老创口迸裂,半截手掌也都磨脱了皮,红鲜细嫩的肉皮上挂着不少沙砾草屑,甩不掉又扒不得,只好用这苯法子。看看手掌差不多干净了,才就着酒囊喝了一大口,却没咽下去,只含在嘴里,把塞子重新塞紧,便伸着了右手手臂把酒喷在胳膊上,就把左手压在右胳膊上使劲揉搓。

袁大客商看他疼得呲牙咧嘴却又把两条胳膊喷了酒又揉搓,狐疑半晌,终于还是从他怀里取过酒囊,拔开塞子闻了闻,立刻皱起眉头说道:“这……是酒?”

商成点点头,这当然是酒。不过袁大客商难受的表情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呲着牙问道:“袁东家平时喝的不是这种酒?”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多余。袁大客商当然不可能和驮队的大管事喝同样的酒。

袁大客商把酒囊放到商成脚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去了盖子才递到商成手里,颇为自豪地说道:“这是上京名酿,会仙楼的玉醑酒,往昔有词人作歌曰:仙府歌女颜如玉,一解红装自……”

商成却没理会他的曼声吟颂,举了瓷瓶凑在鼻边闻了闻,又觑了一眼瓶里的酒,因笑着说:“果酒嘛,低度酒而已,怪不得歌的第一句就是‘仙府歌女颜如玉’,玉的颜色的确和这酒的颜色相差不大,都是绿色……闻着香,喝着酸,千杯尤可不醉,百樽亦可自斟。不过不能用来杀菌,也不能象这种酒这样抹在胳膊上去血化淤……”说着扬了声气喊过山娃子,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含了酒喷胳膊上,然后使劲用手揉搓。

听他这样说,袁大客商又把酒囊拿过去,拧着眉头倒了口酒含在嘴里,把袖子撩起来,酒全喷到胳膊上,揉了几下说道:“刚刚喷上去倒是凉幽幽得令人心怡,可揉几下就觉得燥热难当,大和尚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又学商成模样把胳膊揉搓半晌,甩甩手转转手腕,指着商成手里的玉醑酒问,“大和尚说这是低度酒,那是高度酒,又是怎么样的道理?”

商成本想和他说说酿酒和烧酒的区别,话将将要说出口,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砰然一声响,瞬息间就象有个交响乐团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开起演唱会,各种声响纷至沓来各种念头浮沉翻滚,混混沌沌中这些念头乍隐乍现,让人摸不清头绪又抓不住要领。他不知道这些念头都牵扯着哪些东西,只是恍惚明白似乎就和酒有关系,可在哪里与酒攀扯,偏偏思绪又都如羚羊挂般无迹可寻……酿酒烧酒高度酒低度酒啤酒白酒……陡然间眼前似乎炸裂一条缝,明晃晃教人睁不开的一团白光扑面而来一一似乎这个时代还没烧酒!这个念头乍一冒起他的浑身就是一个冷战。不过他马上就看到了袁大客商手里把玩着的酒囊,那皮囊里装的似乎就是烧酒,只是度数一般,按酒精含量来推测,似乎连三十度也没有。他脑子里一片晕眩,嘴里却乱糟糟地胡诌:“喝着头晕的开始是高度酒,喝着清醒的自然是低度酒,喝着不清不楚的……”他没把话说下去,转头对着山娃子一声怒喝,“山娃子!把酒喷胳膊上!不是喊你把唾沫吐胳膊上!你再敢咽一口,我就把你从这山崖上扔下去!”又把酒囊从袁大客商手里接过来,喝一口喷在胳膊上,却没马上就用手在胳膊上揉搓,只低着头仔细观察一一酒液的颜色并非纯粹的透明,只是色泽清淡而已;酒味么……他倒是尝不出来这到底是酿酒还是蒸酒……

他抬起头看着依然懵懂不明白的袁大客商,想问问他这到底是不是酿酒,大管事已经走过来,隔着几步远就朝天拱手作了个礼:“多谢和尚援手。”

商成只好先把关于酒的心思放在一边,挣扎两下想站起来回礼,却让大管事急走两步给挡住了。大管事说:“和尚且坐着歇息!若不是你见机快,这三个伙计怕是要折损在这里,这是我代货栈行的礼,和尚当得起……”

袁大客商一头学着商成模样在两只手臂上来回揉搓,一头仰了脸问大管事道:“几个伙计都没事吧?”

大管事又朝袁大客商施了个礼,说道:“承劳袁东家过问,三个伙计都没事,都是些皮外伤,于行动无碍,只是人受了些许惊吓而已。”

“问清楚了,那俩探路的伙计到底出了什么事故,连个声都传不回去?那声警告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管事未说话先叹口气,惆怅一下才说道:“两个探路的伙计都是少年人心性,走到这里的崖边……”他的话刚刚起了个头却又收了口,摇头咂舌抿唇蹙额,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袁大客商笑道:“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有甚不好讲的话?该不会是少年顽皮戏耍,不慎闹出了的麻烦?”大管事苦笑着摇头,又敬佩地望着袁大客商,说:“事情正和袁东家说的一模一样一一两个伙计走到这里,忽然心起要站在崖边比谁能滋尿滋得更远,哪知道崖边有块石头早就松了,人一踩上去当时就脱位崩塌,另一个伙计就急忙去救,不料想连自己也被陪进去……”

再以后的事情商成即便没亲眼目睹也能猜出个大概。两个伙计都是命大福大的人,这截陡崖不过三四十米距离,再过去就是几十上百米深的山谷,摔得浑身是血的那个伙计攀着崖边才好歹抢回一条命,另外一个身上没伤的却摔出了崖壁,要不是恰好断崖边有半截枯死的老山松,只怕连个囫囵尸首都寻不到。那声示警的哨音也肯定是趴在山松上的伙计发出的,他刚刚吹了一声响,就被颤抖的树干唬掉了手里警哨一一也是他们三个人来得及时,又带得有绳索,不然这家伙刚才一准要随着那截山松摔进山谷。至于后来的那个伙计,他赶到时没看见土匪只看见两个同伴都在岌岌可危的境地里,这种情况自然说不上鸣哨示警,时间也不允许他再返回去寻找帮手,只能先救人;若不是他在万般火急中断然决定先救人,那个攀着崖边的伙计必然没有命一一商成他们赶来时,后到的伙计足抵膝盖称手里还拽着个大活人,浑身上下湿得就象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要是商成他们晚来片刻,只怕他就会累得脱力松手……

等到把这件事处理妥帖,天色已经将近傍晚,驮队当晚就歇息在这山冈上,整整一夜风声林声夹杂着远远近近的猿啼鹰鸣狼嗥虎啸,折腾了众人一个晚上,又要小心提防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土匪,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天光放亮,所有人都是形容憔悴身心俱疲,连一心想招揽商成的袁大客商也没了说话的兴头,不再来搅扰,只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无精打采地跟着驮队慢腾腾地顺着路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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