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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酒没喝够,或者是由于夫妻恩爱没能尽兴,因此上当妻子偎依着他扯着轻微的扑鼾进入梦乡时,商成还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黑暗的房顶。他睡不着。心里总是毛毛躁躁地。过去十个月里的亲身经历就象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幕幕地掠过。

早先他在集镇上揽工,在田地里忙碌,赶着驮马在路途上奔波,皮肉在条石的重压下破烂,鲜血在土匪的淫威中流淌,可在个那时候,即便身体经受再大的苦难和折磨,他的精神还是停留在过去,他一直在脑海的深处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是个活生生的世界,然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依旧顽固地坚持这是他自己在虚妄中构想出来的幻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观点和想法,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去主动做点什么,去主动争取点什么,或者给自己找个什么切实的目标一一既然物质世界并不真实,既然物质世界仅仅存在于个人的脑海中,那么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一切主观行为,除了弥补和满足个人精神世界的需求之外,并不可能带来实质性的结果……

但是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观点也在逐渐改变,他渐渐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和他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一样,是真实而现实的,她也同样充满了欢喜和痛苦,充满了希望和磨难……在面对现实的震惊中,在对未来不可预见前途的敬畏里,在妄图逃避现实又无处可逃之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然后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出路。同时他依旧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全是虚相,是妄想……

很长时间里,这种自我矛盾的认识以及由此带来的激烈斗争一直陪伴着他。他不停地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摇摆。或许某一个时刻是“现实”占据上风,他会清醒地处理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事情,因此变得很有主见;但是下一时刻就是“虚幻”在主导着他的思想和行为,于是他就无可无不可地顺从别人的主张。

这种自相矛盾的举止不仅让他自己难受,也让和他接触的人很难接受他,同时他也错过了不少的机会。比如从北郑回来时,刘记货栈的大掌柜就想给他个“护卫”的职司,可和他见面那天,他可有可无的无所谓态度又让大掌柜临时改变了主意;在他成亲之前,霍六在衙门里寻了个差役的空缺,让人带信给他,问他愿意不愿意,他说“行”,就没了下文,他既没找在家休养的霍士其商量,也没去县城找霍六请教,结果霍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捷足先登抢了那个空缺,气得连他成亲的酒席也没来吃……

但是这种状况在他成亲之后几乎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他对妻子和家庭的责任感。

莲娘是个好姑娘,成亲之后,更是马上就成为一个好妻子。她对他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现在他出门时,从头到脚都透着光鲜。他所有的衣裤都没有以前那种肮脏的模样;哪怕是天寒地冻水结冰,她也会把他换下的脏衣服及时洗出来晾晒。每当他看见妻子十根红肿得象萝卜般的手指,就会心疼得难受半天。他在外面干的重体力活,吃食最多算是混个肚饱,所以每回一回到家,妻子就会给他精心调制几顿好饭食,然后就满足地看他吃喝一一她自己几乎不吃那些带油水的荤菜,即便是汤水,她也是先把汤面上的油花尽量撇到他碗里……

有这样体贴的妻子,即便是个虚幻的人物,他也认了!何况这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他终于抛开一切杂念,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和家庭的将来。

原本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在所有方面都远远落后的世界就是一张白纸,而他凭借着自己在书本上和生活中学到的知识和见识,完全可以象个国画大师那样在白纸上挥毫泼墨,可当他认真思考出路时,才发现他这个国画大师毫无用武之地一一他眼前甚至没有纸……

读研究生之前他在内蒙呼和浩特市的一家造纸厂干过,因为工作关系,乱七八糟道听途说也知道一些作坊造纸的老工艺,所以搞个造纸作坊的想法,第一时间就摆在他面前。可是仔细一想,这事行不通一一他根本就没买地立作坊的钱,更不要说请工人进材料的事情;而且他知道的老工艺也是丢三拉四的不齐整,还要反复折腾做试验,这又得把大笔的花销丢进去……

他想租种几亩地,但是他眼前的农作物他一样都不熟悉,即便是小麦和蔬菜,也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些在试验室里出来的品种;况且他也没有可以耕地的大牲口,这样即便他租来了土地,六成的收获也要归地主所有。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摒弃了。他在家乡的小钢铁厂里打过几个寒暑假的零工,冶炼毛钢的技术多少懂一些,所以他就把念头转到这方面。可问题是他从哪里找那么大的能源动力?烧原煤?他有资金吗?在姑娘河上拦河筑坝?他有钱请工人吗?再说姑娘河的流量够吗?矿石产地远吗?他甚至都不知道燕山卫端州府屹县在他先前世界里的相对位置,又凭什么主观臆测这里能搞个土钢作坊?

一个又一个能改变他命运的想法被他从脑海里挖掘出来,又一个接一个地被他自己否定掉。

这些想法都有实现的可能,但是都不是马上就能实现的,总有这种或者那种困难在前面等着他。首先,他没钱,即便钱柜里还有两贯不到的铜钱,但是他在外面还拉着十五六贯的饥荒,在这些欠帐还清之前,他不可能大张拳脚去踢打出自己的世界。其次的问题还是他没钱。无论是炼钢还是种地,都要大量的资金作为后盾。炼钢就不说了,那本身就是资金密集技术密集的产业;即使是种地,他也先有地才行一一霍家堡周边田地的时价是一亩地从五贯到十二贯不等,等他凑好买一亩地的钱,可能要等到后年了,再等他拥有几十亩地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也许他的孙子都可以上树掏鸟窝了……

思来想去,只有酿酒这条道似乎有点光明。他依稀记得提纯高度酒的设备模型,也知道工艺流程,假如有人愿意出钱给他做设备搞试验,他有信心把高度酒弄出来。但是没人愿意出这个钱。他和霍士其谈过这想法,可霍士其一脑门心思考举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也和高小三谈说过这事,可高小三对跨入酒精王国毫无兴趣,这个年轻的货栈大管事更关心毛里求斯国的棉布,还有这棉布的制作工艺……

现在,杂七杂八的各种念头在他脑子翻滚拥挤,却又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抓不住个重点。

“唉……”他叹了口气。钱,钱,他去哪里找钱来落实自己的想法?

枕在他胳膊上的莲娘被他的叹息声惊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瞅瞅还是黑沉沉的窗户,仰起脸望着他问:“你怎啦?还不睡?”

“没啥。”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虽然他知道黑暗中妻子未必能看清楚。“心里烦闷,睡不着。”他把被妻子迷蹬开的被角重新掖好,说,“你睡吧……”

莲娘搂着他,把头搁在他胸膛上,沉默了一会,问道:“是不是惦记着开春没事做的缘故?”刚才吃饭时,男人曾经委婉地和高小三提到开春要找事情做;假如货栈里缺人手,千万说一声。

“……就算是吧。”

“我今天去姨家,姨丈说开春之后衙门里杂事多,多少东西都要从咱们这里运出去,叫你不用愁没事干。”

商成把妻子搂着他脖子的光溜胳膊放回被窝里,说:“别冻着。衙门先要雇自家带着骡马牲口的人,咱家这样的情况,即便雇上,也是本地活路,寻不来多少工钱。家里还有那么多帐没还。虽然别人嘴上不说,但是我心里总是不舒坦……”

“那咱也买匹驮马。”

莲娘带着孩子气的话让商成笑了一下。买匹驮马?说说容易,可寻常的驮马就是十来贯,好点的二十贯也买不到,哪里有钱买?

“家里还有三贯钱。”莲娘昂着头说,“过年回家拜节,我找我哥嫂再借一些,找我娘再要点,差不多能凑齐六七贯……”看商成要说话,先截断他,“然后找我姨也借点;你去问问柱子叔,看他那里有没有一时使不上的钱……”

“家里三贯钱不能算,那钱有用处一一是给十七叔赶礼的。”商成说。

莲娘咬着两排白牙笑了,说:“你还当你不愿意提这事哩。大丫大后天就要出嫁了,你心里酸不?”

商成在妻子屁股上扇一巴掌:“我不酸,就怕有人要吃酸。”成亲之后莲娘样样都称他心意,惟独成天价把他和大丫那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处的提亲挂在嘴边的爱好,让他不大喜欢。不过莲娘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见他模样就知道他有些着恼,就说:“今天我去姨家帮忙,遇见大丫了……”她故意停下话,等着男人有什么反应。

“遇见她又怎么样?”

商成这平平淡淡的态度教莲娘很满意,她也不再卖关子,说:“她让我把个东西拿来还你。知道是啥东西不?”

“我的荷包。”商成闭着眼睛说道。

“对!就是你的荷包。”莲娘有些惊讶。“你咋知道的?”

商成不想回答这愚蠢的问题。

“荷包里面还有东西……”

“啥东西?”

“我没看,怕看你要恼我。我去给你拿,我放在立柜里,一忙起来就忘记了。”说着莲娘就掀被子,光着身子跑到立柜边掏摸两下,又捏着荷包嘴里唏溜则凉气跑回来钻进被窝。商成赶紧把她搂在怀里,让自己热乎乎的身体帮她暖和暖和,有些恼怒地嗔怪道,“你傻啦!这么冷,你就不怕冻病了?”

莲娘吸着清鼻涕,把荷包塞他手里,说:“看看,是啥?”

商成把荷包搁在炕头上,把铺盖重新盖好掖住,说:“睡吧,明天看也不迟。”

“看看嘛,看是啥好东西。”

“黑灯瞎火的,咋看?”

“说不定你一闻就知道了是啥东西了,总是头发香帕汗巾之类的……”

“你都知道了,还看个什么劲?”

“你不知道啊……”

“我想知道自己会看。”

“那你看看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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