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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还有一箭之地,商成就已经望见大帐篷外架起了一排四座大火盆,熊熊火焰映得四面一片通红;火盆后雁阵般布列着两队甲士,个个扣刀直身肃立,雕像般目不斜视。待走得稍近,又看见大帐门边踞座着一面人般高的虎头牌,金框绯底赤红镏边,上书:
“大赵燕山行营总管萧”
九个楷书大字笔画严谨,结体平正紧密,神韵法度森严,便知道这是上柱国将军、澧源大营提督、总揽海燕晋三卫军政事并管辖征伐突竭茨一应事宜的萧坚萧老将军的帅帐。
将及大帐半箭之地时,带路军官就他等待晋见,自己先走一步前去通禀。不多时大帐口出来一个穿浅绯色圆领戎常服的五品将军,立在卫兵前低声喝问:“谁是商成?”
这时候商成已经扎舒好短褂腰带,宽散的裤脚也裹紧了压进皮靴里,听见讯问,急跨几步站到火光下,挺身抱拳当胸略略一躬,应答道:“职下就是!”
“大总管叫你进去!”
“是!”
商成小跑着疾走几步,到帐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朗声禀报道:“燕山卫归德校尉商成,晋见大总管!”
稍停一下,就听大帐里传来一个平静中夹杂着些许苍老和疲倦的洪亮声音:“进来。”
“是!”
商成大声应喏着踏进帐篷。他借着背后的火盆光影仔细觑着道路,两步转过一道垂门,眼前豁然火光一片,也不知道点燃了多少根羊脂大蜡,整个营帐里到处都是直刺人眼的明晃晃亮点光晕。他乍然从昏暗中出来,左眼被耀眼的光亮一激,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围的情景物事,阖目低头稍息,这才睁开眼睛渐渐去适应一一敞阔的营帐里三面立着好几簇比人还高的铁枝灯架,拳头大的烛火在儿臂般粗细的蜡顶飘曳燃烧。西边立着一张木图,点线缺断画疏字稀,显然就是放大的行军舆图;木图前摆着几张空椅。东边一排七八张座椅上也只有三个人,都是单貂尾四翅兜鍪绯红色战袍裹着鱼鳞细甲,一看就知道是四品的将军身份。东西两列座椅的尽头是张长木案子,案头两侧一左一右各压着一盏细纱灯,令箭壶笔筒砚台纸张卷宗依次摆放的整整齐齐,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军在木案后居中而坐,手里拿着几页公文信函,正眯缝着一双三角眼,用凌厉如刀刃般的目光把自己上上下下地反复打量。
商成身上没有着甲胄,这时候就不能用军礼拜见,他右脚踏前一步抬胳膊拱拳当额,就预备行军中晋见大礼,萧坚轻轻把头摆了一下,说道:“你有伤在身,不用行礼。”随手指了西边的一排空座椅,“坐下吧。”
虽然有萧坚的军令,商成依然单膝支地行了礼,起身朝坐在案子右边的陈璞微微点头,一声不吭便在西边的最后一张椅子上端然坐下,低垂了视线凝视着脚地,心静气平地等着上柱国将军询问指示。
萧坚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份接一份地翻看公文。偶尔他也会抬手拿过案上的细瓷杯盏,缓缓啜一口茶水,然后又埋下头。陈璞和三个将军似乎都是满腹的心事,各自攒着眉头一言不发,一时间偌大的营帐里竟然是阒无人声。
许久,萧坚才放下文书,伸手扶了扶头上戴的赤红色交脚幞头,把一缕从帽沿边爬出来的华发抿到鬓角里,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商校尉是燕山屹县人氏?”
商成侧过身,座位里朝萧坚拱手禀个礼,朗声道:“告大总管:职下原籍是渤海晋县,东元十七年春,突竭茨寇边,青裳和晋县两座城都被烧成白地,职下才从渤海卫辗转到燕山屹县投靠亲戚,然后才在屹县落的籍。”这是霍士其在他入籍之前就编撰好的借口,虽然其中也有破绽,经不住有心人的仔细推敲,可青裳和晋县的户籍帐册也在那场战火中损毁殆尽,就算别人想追究个水落石出,也是查无可查。
“听说,你还曾经在嘉州做过几天的和尚?”
“是。家里地少,用不上那么多劳力,所以职下十一岁时就开始跟着本家一位族叔在外务工。十五岁那年,叔叔和我随一支商队路过嘉州,途中遇见一位大和尚,他说我有慧根,与佛家有缘,就渡我进了沙门。”
“怎么好好的和尚不做,突然想起来还俗了?”
这是商成的来历中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也是最难把谎话编织圆泛的地方,他和霍士其反复商量了一夜,最终才定下个勉强能说通的理由。商成续道:“东元十六年六月,我师傅坐禅时偶得一谒,谒上末一句是‘缘来原来,缘尽原尽’,参悟之后才知道是说我佛缘已尽,便命我脱去袈裟再作俗人。”
“你是在哪座寺院出的家?法名是什么?尊师又是哪位大和尚?”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商成木着脸孔,强自按捺着心头翻涌的紧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平静从容,说道:“职下是在嘉州大佛寺出的家,出家三年后,东元九年四月正式剃度,法名‘缘来’是师尊所赐。至于师尊的法号一一请大总管见谅,职下离开寺院时,他老人家再三交代,不许向旁人提及。”这也是他和霍士其商量出的主意。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能提到师傅的法名,可事实上当他自报了法名之后,就是不说也是说了。但是这样一番故作神秘,反而更能取信他人,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听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并且很容易就信以为真……
萧坚掩在眼睑后的寒森森目光,就象刀一般地在商成脸上来回盘旋,良久才点头问道:“那你……我听说,你去燕山投亲的路上,是在山里伏了两头猛虎,才和你的叔伯亲戚巧遇的,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商成心头暗暗舒了口长气。他最怕的就是别人在他的和尚身份上纠缠不清。要是平常人或者身边的熟人问这个,他还能嘻嘻哈哈一通说笑把度牒的事情遮掩过去,可如今是在大军之中帅帐之内,在座的除了似乎不谙世事的陈璞,其他人都是行军打仗料敌先机的行家,审时度势提虚查漏的老手,只要他稍有不慎说错一个字,顷刻间一篇谎话就会被人揭穿,他也会原形毕露无所遁影。如果这事只和他一个人有干系,他倒不怎么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可他“丢失度牒”还能重新登记户籍,显然背后还有“窝罪藏赃造谎受贿”的隐情,只要顺藤蔓抄下去,十七叔一家,月儿妹子,霍家六伯,以及屹县衙门里经手这事的书办、知机不报的高小三……漫漫延延就是几十号人要被牵连进来,说不定到了最后,石头、包坎还有孙仲山他们都不一定能脱身……幸好关键时刻萧坚没把问题转到度牒上。万幸啊!他定了定神,就把自己如何在燕山里迷失道路,如何赤手空拳侥幸打死了两头饿狼,又是如何和“姑父”柳老柱相见相认的一番情景,都简单譬说了一回。
几个将军这两天已经从别处了解过他的故事,现在再听他说,也不觉得怎么惊讶诧异。萧坚还是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陈璞耷拉着眼眉安稳静坐,三个将军中的两个都是攒眉蹙首地思索着什么事,只有上首位的那个团圆脸中年将军,双手交抱压在腰带上,笑眯眯仿佛听故事一样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停了片刻,萧坚突然斜着嘴一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你!屹县商和尚、北郑商瞎子,也算是燕山卫的一员悍将。”商成在座位上微微倾身恭谨地说道:“总管谬赞,职下汗颜,实在是不敢当这样的考语。”萧坚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是就是,你不用在老夫面前作出一副谦逊的模样!我可不是李家兄弟,就为了多捞一点功劳赏钱,就能做出那样没脸皮的事情!那样的缺德事,老夫可是做不出来!你说是不是?”
萧坚前面的神态和问话都是既威严又文气,突然间却变出一张老兵痞的嘴脸,商成一时间根本就适应不过来。再加上萧坚言语里对李悭李慎两兄弟也尽是鄙夷挖苦,商成更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闭上嘴端视前方。
萧坚说了几句这几句粗鄙言语,似乎刚刚暴躁的脾气得到了宣泄,脸色神态又渐渐平静下来,端过刚刚续上开水的瓷杯盏,身子朝后靠在椅子上,瞪着三角眼直瞪着商成,再问道:“听人说,你打仗很有章法,一一我且问你,我五万大军被突竭茨人围在这莫干寨,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当下这个被动局面?”
商成低下头思索了一下,仰面直视着萧坚说道:“禀总管:职下不知道。”
“嗯?”
“职下既不知道我军当前的种种情况,也不清楚突竭茨的兵如何布防,所以回答不了总管的问题。”
“……你识字不?”
商成谨慎地回答道:“认识一些字,大致能看懂军报和公文。”
萧坚把手一指面前的一沓文书,头也没回地吩咐道:“把这些给他看。”立在他背后的一个五品军官站出来,把十几份军情报告都抱过来交给商成。
商成拿了文书慢慢地翻看。这些东西都很简略,莫干大寨的存粮、军械、士卒、民伕……都只有个大致的数目,各军各旅的兵力、配属、战斗力以及驻地部署等等详细机要,一样都没有;突竭茨方面的情况倒要详尽得多,尤其是突竭茨人在南边和东边的布置,更是有三四份专门的军情介绍。看来萧坚他们早就把消息筛过一回,现在给他看的,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商成把这些东西仔细浏览了一遍,又请示了萧坚,拿着文书在背后的舆图上比照了一回,心头渐渐勾勒出一幅大致的敌我态势布局图,想了想,转回头朝萧坚行个揖礼,问道:“请总管明示:我军存粮,还能支应多少天?”
他这句话一说,三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将军就交换了一下眼神,坐在首位的团圆脸还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赞许。萧坚说到:“一个月。”
商成也不说话,再看一遍舆图,坚决地说道:“我军应该立刻开始动员,做向东突围的准备。在南边集中十五到二十个营,反复试探南面敌人的虚实,做出一副南下的姿态。其他三面加强警戒,暗地里把主力向东移动。”
他言之笃笃地说立刻开始准备撤退,萧坚和四位将军都是满脸的惊讶。几个将军关起门来连日连夜商量出来的结果,也是突围!眼下朝廷就算有心救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大军粮草将尽,存粮最多只能支撑二十天,现在不走,就再没机会走了!唯一的差别,不过商成建议大军向东突围,而他们的商议结果是向南……
萧坚盯视着商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提出向东走,理由是什么?”
商成右手食指戳在舆图上莫干大寨东边的一个点,目光熠熠地说道:“就是这里,离莫干寨七十里的白狼山口!职下从右路军调过来时,曾经路过这里,白狼山口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五千兵,补给充足的话,可以扼守这里十到十五天,足够让大军摆脱敌人的尾随。”他顿了顿,再补充说道,“假如右路军没有象左路军那样溃败的话,他们也会尽力向莫干寨靠拢,而他们的最低目标,也是要占据白狼山口。占住这里一一进,他们可以和中路军相互呼应,退,他们能和敌人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一个将军打断他的话,插嘴问道:“假如老杨度不向我们靠拢,怎么办?”
要是杨度敢弃中路军于不顾,他就是逃回去了,也逃不脱国法和军法的制裁!可这话商成不能说。他只能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继续说道:“右路军不来,我们也必须拼命打下白狼山口,惟有向东,大军才有最大的可能安全回到赵地!”他的手顺着舆图向南移动,最后停在一个点上。“南方大多是草原,适合敌人的骑兵快速运动,我军步骑混杂,很难有满意的行军速度。况且向南方向上几乎没有合适的阻击地,惟独黑水河在这里的一条支流算是天然屏障,也许能阻挡敌人。但是我们离那个地方太远,足有一百六十里,骑军轻装前进一路攻掠,至少也要四到六天一一关键是这四到六天里,大军能不能摆脱敌人?假如被敌人粘住,怎么办?而且这一路过去,被我们探明的封锁线就有三道,后面还不知道有几处,先头部队的轻骑要有多少兵力,才能保证黑水河支流落在咱们手里?”
另外一个将军沉吟着摇头说道:“东边不成。走南边,回到燕山只有四百里地,走东路,就是八百里将近九百里地,距离太远,粮食肯定更不上……”头一个说话的将军也赞同他的意见,补充道:“东边是不成!最近几天东边南边的敌人换防频繁,东边的防守力量明显有所加强,显然他们也在防着咱们向东走。”
萧坚没在意两个将军的争议,只是团着眉头思索。他吊着嘴角,眯缝着眼睛,凶狠的目光从眼睑后直落到桌案上,仿佛想用目光在木头上凿出一个洞。直到两个将军都知趣地闭上嘴,他还在思忖掂量。良久,他幽幽地说道:“向南突围,这一条不再更改。一一给你一个旅,四千骑兵,让你作大军的先锋,领着向南打,能撕开口子不?”
商成想了一下,说道:“职下没有把握。”
萧坚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挑着眼皮斜睨了商成一眼:“北郑商瞎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商成抿了下嘴唇,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自己辩驳。南边是敌人的主力,第一道防线就有超过两万人,四千人硬碰别人早已经布置完善的防守阵势,想撕开一条口子几乎就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萧坚抿了口茶汤,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接这任务!好在我们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了别的打算……”他噗地吐出几片茶渣子,顿了顿,再说道,“你去燕山卫中军当司马吧,这一万一千人,就都交给你了。”
商成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坚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脸猛地胀得通红,右脸颊上那道伤疤几乎要滴出血来,挺身端臂一个军礼,虎吼一声道:“是!一一职下保证……”
萧坚打断他的话,狞笑着说道:“我不要你保证什么,我就要你把突竭茨人的防线撕开一条口子!你要是撕不开防线,我就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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