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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璞坐在公主府内书房的桌案后,拧着眉头盯着摆在桌案上的书信。

“大将军:您的信我收到了。先说句不好听的话,将军误会我了。咱们是在战场上结下的生死情谊,区区一个狂徒说几句不沾边的胡话,我怎么可能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对将军产生什么怨恨偏见。要不是您在信里提到,我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告诉将军一声,今天上午我已经陛辞,需要即刻离京;燕山卫的政事军务千头万绪,好些事都在等着我回去才能具体处置,更是不敢在京师多作耽搁,所以将军的这顿酒饭实在是只能心领。另外,听廖校尉说,您很赞同她和田小五的亲事,我在这里也替田小五给您道个谢。屹县商成顿首百拜。”

这是商成给她的回信。就和商成给她的印象一样,这个人写的书信也是辞句浅白平实毫无文采可言,仿佛这不是一封手书而是两个人在当面说话,字里行间也是商成的平常口气,尊重她又不疏远她,就象叙家常一般把事情桩桩件件地娓娓道来……

就是这种尊敬中带着亲切的口气让她相信商成在信中说的话。是的,他并没有和她起什么隔阂,他也确实没把上回的事放在心上,他今天不能来的原因,也的确是由于他心头挂念着燕山卫。

可他不能来赴宴,这总是一桩令人遗憾的事情。

良久,她把目光从书信上挪开,问两个贴身侍卫说:“你们就没告诉他,陛辞之后依然可以驻留在京么?”

“我们说过。”皎儿抠着手指头小声地辩解,“可燕督不肯,我们也没办法。他那么大的官,我和雉姐两个小小的校尉,又不敢把他绑回来……”陈璞抿着嘴唇乜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廖雉说:“大将军,我看燕督不来,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刚才在朝阳街,我们看见了南阳公主的络车,好象就是朝咱们这里来的……”

陈璞皱起眉头问:“她来做什么?”自从那一晚她发狠话把那个狂僧撵出京城,南阳就一直避着她,前日在母妃的寝殿里迎头撞见,南阳也只是略略说两句娘亲的病情然后扭头就走一一显然,南阳还在生她的气。现在,听说自己这个招摇惹事的姐姐又要来捣乱,她的心里登时就象吃了个苍蝇般不舒服。

“我们没问。”廖雉说。她们并不是没问,而是远远认出南阳公主的络车之后,马上就打马拐弯了。她们同样不喜欢那位公主。

陈璞也不想见到自己的姐姐,干脆就站起来说:“那你们赶紧帮我换身衣服。咱们从后门走!”廖雉手脚快,立刻就去里间取陈璞日常出门时穿的衣帽,皎儿一边帮着她挽头发压簪子,一边问:“大将军,咱们去哪?”

“去追商燕督!”陈璞随口找了个理由。管它是去哪里哩;只要不被南阳撞见,去哪里都行!

“哈!上回说你有相好你还不肯承认一一这次可是被我逮着了吧?”随着一串放肆的笑声,道装的南阳公主掀开门帘子,笑吟吟地说,“胭脂奴,这一回你还有什么可说道狡辩的?我刚才在门外可是听得真真切切,你要去追你的半脚僧心上人。”

这一下,连陈璞带皎儿立刻还有捧着幞头仕子袍出来的廖雉都是一阵发愣。南阳公主几时来的,前面值守的人怎么就不晓得通传一声?

“别想了。是我教他们不许传的。”南阳自顾自地进了屋,径直在桌案前的座椅上坐下,瞥了一眼案子上精致的信封和压在信封下的半页信笺,点了点头回头笑道,“怎么,我来自己亲妹妹家里讨杯水喝都不成?”

不等陈璞说话,廖雉马上就放下手里的物事过来给南阳斟了杯茶水,低着头倒退两步轻轻一扯皎儿的衣角,两个人不作声就出了书房。

陈璞也在桌案前坐下来。她低头唆着嘴唇默了一会,口气冷冷地问道:“你怎么又想起来我这里了?”

“我怕你吃亏,来帮着你审量你的半脚僧心上人,不行么?”

听南阳张口闭口地半脚僧心上人地污辞胡诌,陈璞就觉得胸膛里一股火苗子腾地蹿起老高,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头上,脸蛋烧得就象火烤一般烫。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心头的怒火,含羞带怒喊道:“……姐!”

南阳今天来找陈璞,就是抱着寻衅闹事的想法。她会这样做,倒不是因为陈璞驱逐了禾荼。其实她也早就对那狂僧犯了腻味,就是没有那天的事,她早早晚晚也要把禾荼赶走。她气的是陈璞发落禾荼时根本就没想过她的感受。再怎么说,禾荼也是她的相好;陈璞的做法简直就是在当众落她的颜面。更关键的是,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扬出去,眼下不仅京城里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连身在大内的娘亲都知道了,那天她进宫去探病,生生在病榻前受了娘亲半天数落……她假装没听出陈璞的愤怒,拿拂尘柄把信笺拨拉到面前,瞄了几眼,继续说:“怎么,这就是你的心上人给你写的信?他就这样走了,也没说留下来多陪你几天?”她换过一付过来人的口气,既关切又哀伤地对陈璞说,“妹妹,你可别怪我这个作姐姐的多嘴一一男人尽是些靠不住的……”

陈璞紧咬着牙关吼道:“姐!”

“好,我不说了。”南阳说。不过她安静下来还没有片刻就又忍不住挖苦陈璞,“你的眼光也太差劲了。那个鬼脸膛的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他头上顶着个提督将军的幌子,大概走在闹市上站一站也会被巡城的捕手当作奸犯科的蟊贼抓起来。”她又看了信笺一眼,撇着嘴冷笑一声,说,“不过你的心上人倒不是全无好处,人长得不受看,至少这笔字还能教人入眼,就不知道是不是找的旁人代笔……”她端起碗盏,垂下眼帘饮了口茶水。

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目光一下子凝滞住了。突如其来的恐惧是如此的汹涌和迅猛,甚至让她在刹那之间有一种晕眩和失明的感觉。她端在手里的茶盏都禁不住摇晃起来,几皮茶水从颤栗的碗沿上荡漾出来。假如不是涂过胭脂,她本来就不算红润的面庞在顷刻之间就变得和桌案上的顾氏鹭羽纸一样雪白。

可陈璞什么都没看见。她已经被南阳的无礼冒犯还有血口栽污给气懵了,除了坐在座椅里哆嗦之外,她根本就没注意到别的任何事情。

她大跨步地走到书房门边,一手挥起门帘,背对着南阳说:“你走吧。”够了!她受够了!不管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她的皇姐,也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她的嫡亲姐姐,她都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南阳马上就走了。她既没再用任何言语来激怒陈璞,也没有其他的任何举动,她甚至一声都没有吭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反而让陈璞怔忪了半天。她急忙间根本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本来还以为南阳会再说些风言风语,谁知道南阳却突然变得一反常态的沉默和顺从。这简直就让她无法适应。

难道说她发了一通火,让南阳转性子了?

她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异想天开。真要是那样就好了。可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有这份能耐,更不相信南阳纵情张狂恣意妄为的性格会有什么改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然南阳就还是南阳!

她暂时忽略了一件事:商成写给她的那封书信,现在居然不见了。等她再想起来时,已经是那一天的傍晚。在询问过几个能出入内书房的侍卫和丫鬟都没结果之后,她索性就放弃了。可这并没什么。一封既没提到什么隐秘事也没什么机密公务的私信并不重要,所以她也没认真去找寻。而且,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把丢失的书信和南阳联系到一起。南阳虽然举止放肆无状,却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她会当面挖苦自己,却不可能在背地里散布什么捕风捉影的谣言来诋毁自己。她也想不出南阳拿走那封信到底有什么意思,所以就更不可能把两者放在一起考虑。那只是一个将军写给战友的私信而已,除了一笔工工整整的楷书比较耐看一点,其他的什么都谈不上,就算是南阳拿去了,又有什么用?总不能是商子达的字被她看上了吧?这话说出去怕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要知道,南阳在书法上的造诣在一干皇子皇女中是最最拔尖的,就是不待见她的父皇也不会否认这一条……

……商成的书信就是南阳“偷”走的。

她自幼就酷爱书法,因为身份尊贵,所以她不仅从小就得到过几位名家的指点,也有无数的机会揣摩大内收藏的大家真迹,不论笔法笔锋笔力还是书法一途上的眼光和眼界,她都远在陆寄之上,可算是当世的书法鉴赏大家。商成的书信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字体好看耐看,在她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和境界,就算商成书写时用的是最平常的楷体字,依然被她从字体字型笔画结构还有笔锋起止笔力顿挫中瞧出了端倪一一这书信上的字绝不是常见的楷书,而是和《六三贴》书体一脉相传!

《六三贴》是她最喜爱的书贴,就算她手里的仅仅是《六三贴》的摹本,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最近两年里她几近疯狂地寻找和打听攸缺先生的下落,可得到的消息总是令人遗憾和难过。不管在京师还是在地方,从来就没人见过这位大师,也没人听说过这位大师,几乎所有人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寻找这么一个人。有一段时间,她已经放弃了寻找攸缺先生的想法。也许先生早就仙逝了。她大概永远无法向攸缺先生当面请教了……

就在希望完全被放弃的时候,她竟然在胭脂奴的书房里遇见了先生一一至少是先生的传人!

令她无比自责的是,她第一眼居然没有认出那些字的来历。她还以为它们是楷书。可书写在信笺上的是楷体,骨架间的神采却绝对不是从行书演变而来的楷书!

出于某种无法解释清楚的念头,她从胭脂奴的书房里偷走了那封书信。

现在,坐在络车里,她都还在为自己卑鄙可耻的偷窃行为感到脸红。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但是她一点都不感到后悔。而且她还为可能遇见的麻烦找好了借口一一就算天塌下来,她也绝对不会承认是她拿走了信!不,她绝对没有拿这封信!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把书信掏出来,贪婪得就象一头饿了无数天的小牛犊一样,美滋滋地再一次欣赏起自己的“战利品”。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眉头也越皱越紧,最后在眉心处团成了个结。她终于从书信中看出来了问题一一这绝不是先生的传人所写;这就是先生的真迹!那古拙的架构、雄浑的气魄、苍虬的劲道还有悠扬的神采,和《六三贴》如出一辙,这要不是先生的真迹,还能是谁?!

她立刻就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天!先生竟然就在商瞎子身边!

她疯狂地敲打着车壁,命令车夫立刻把络车转向,去汉槐街的驿馆。谢天谢地,她为了寻商瞎子的不是,还打听过他在京城里的落脚点;只是后来听了别人的劝告才没去找商瞎子的晦气。她再一次感谢天上的佛菩萨和各路神仙一一幸好没去找商瞎子的晦气……

……可她在驿馆扑了个空。驿馆里的人赔着无数小心告诉她,燕山来的军士们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了。

先生走了?这消息差不多就是晴天霹雳了。她失神了好半天才问驿丞:“先生……攸缺先生,也和他们一道走了?”

“谁?”驿丞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几乎以为南阳公主找错了地方。那拨燕山来的全是军官,就没一个能被称为“先生”的读书人,虽然那位将军也经常写写画画,可他的模样看上去最是丑陋狰狞,和“先生”的称谓更是不沾边!

南阳这才听明白,原来商瞎子就是,他就是……

这太离奇了,比她听说的所有鬼怪神仙故事拢在一起都还要离奇。她万万想不到,原来商瞎子就是……她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反而变得更加痛苦。很明显,她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把先生得罪了。她以为,就算她不顾朝廷制度律法追赶到燕山,先生大概不会再收她这个弟子,也不可能给她什么指点……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络车里,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回到私邸的,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就只看见双手捧着的一堆碎纸片。这是驿丁预备拿去灶房生火用的东西,也是商成留下来的不多的几篇练笔中的一部分。最后,她从这些碎纸片中挑拣拼合出五十七个比较完整的字,请了京城里最好的两位装裱匠人把它们合作成一本书贴。她给它起了个名字一一

《拾遗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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