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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家预备的答席很丰盛,但谁都没有心情去认真吃这顿饭朱宣是太子师,就由他坐了席,带着大家头杯酒敬天地,次杯敬鬼神,三杯缅怀死者,之后就再无任何言语一屋子人默默地各自刨了一小碗白米干饭,就算坐做席了

散席出来,张朴朱宣他们还要去守灵商成如今是在“病中”,事前东元帝还传过口谕,“卿故疾少复切忌乏累”一一你的病才好别累着了,因此不让他按制守灵;能来一趟就足见诚意了一一“斯心维尚”;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所以“事宜或还”一一拜祭过了就早点回家休息,你说好不好啊?

口谕不长,只有几句话,语气听上去也很客气,完全就是一付商量的模样,末了还征求商成的意见,是彰显出东元帝对商成的体恤可惜他的这番心血算是白费了商成听到别人说古辞就头疼,何况还是这种字意古拙的尚体?前来传口谕的翰林学士说完就走,他连内容都没记住,想找人请教都无从谈起自己闷着头琢磨半天,总算明白了:这是东元帝不待见他,所以专程让人过来通知他一声,让他识相点吃过饭就赶紧滚蛋

有东元帝的口谕,商成就是想留下来也不可能他随着大家走到灵棚,别人自有早就安排好的地方,他就一个人进到灵堂上再拜祭一回死者,然后便离开了甘泉宫

这个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细濛濛的雨丝风裹着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的脸上,凉飕飕的寒意教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坐在马鞍上,回过头看了一眼时下大宁坊的整条坊街已经插满灵幡;夹雨的寒风一过,数百上千面旗幡漫天飘荡;鼓乐手摇着铜铃从街头走到街尾,把纸钱抛洒得到处都是;漫撒的纸钱随着拂地的凉风一扬一顿磨圈打旋,在地上叠起不知道叠了多少层;涂过玄漆的蔑席灵棚根本望不到尽头前来吊唁的人是络绎不绝,象商成现在在的大乐坊,正街的两边停满了马车和坐骑几个不知道哪个衙门的差役,胳膊上钉着白布片,跟在太子府家人的后面,调度车马引领宾客驱赶瞧热闹的闲人,个个忙得满头热汗

商成正望着这纷乱的场面出神,高强在旁边咕哝了一句:“督帅,这雨怕是不小我看咱们今天还是别回去了,就在县伯府那边歇一宿等明天雨住了再回去也不迟”

商成点着头“嗯”了一声,却没有言语

高强马上招呼过来一个侍卫,吩咐说道:“你快马先回庄子,告诉家里的几位小姐和夫人,就说督帅今天不回去了……”

那个小侍卫还没来得及答应,商成已经打断他的话:“不一一不用告诉家里,我们今天要回去”

高强一楞他仰起脸又望了下天色眼下,北边的天际是黯得人不见影路不见道;风是一阵急似一阵,越催越紧;一大团黑云汹汹涌涌地掩过来,眼看着就要铺展到当头顶在云幕下的压迫下,几只枭鸟拖着一路咕咕呱呱的悲鸣,惊慌失措地四散飞逃显然,有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在这个时候,督帅怎么还着急赶回去?

商成懒得向高强作解释其实,他也不想冒着大雨赶路可是没办法,因为这是东元帝的口谕要么今天淋着雨回去,要么改天被御史参一笔,说不定还要挨几十庭杖,何去何从,还需要问么?

高强也不再问,从马鞍旁的挂囊扯出遮挡风雨的油衣,递给商成,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那您得先穿上这个要是回头您淋出毛病,段头又得收拾我”他自己也披上油衣,又吆喝几个侍卫,“你们几个,一一赶紧把雨衣都披好这雨说下大就要下大……”

商成没理会他城中无故不能驰马,哪怕他是上柱国也只能押着马匹绳慢慢挪他挽着缰绳说道:“先出内城,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赶路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上了”

高强嘴里吐噜了一声,让自己的坐骑跟上,随在商成身边笑嘻嘻地问道:“您一大早就过来奔丧,主家就没说请您坐一回席?”这话说得很有些对太子不尊重,就连天家也被连带着扫了进去;但高强不在乎他的经历和赵石头相差不离,也是孤儿一个,为了能吃口饱饭就投了边军从阿勒古兵败开始,他便一路跟随着商成出生入死,两三年走下来,从当初狗屁不值的边军小兵,混成了七品的禁军校尉,多多少少也是个人物了,在军营里进来出去的,许多人都会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高校尉高大人”,这让他觉得无比地风光,也觉得无比地自豪饮水思源,他把自己现在的一切都归功于商成什么知遇提拔之恩就不说了,命都是督帅的,还扯那些淡?至于说话什么的不够恭敬,那得分人看待太子又没替他挡过刀,死啊活的关他屁事

商成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好歹也是个营校了,说话时嘴边就没记得派个把门的?”

“这不是在您面前么?”高强涎着脸皮笑道,“再说,在这京城里,营校尉也就是比芝麻大那么一点点,有什么好值当的?”

“你还嫌营校尉小了?”

听商成的口气似乎有点不善,高强不敢犟嘴了不过他还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本来就不算大嘛”

商成收起笑容,想了想,说:“你说得对,营校尉是不算大但所有的将军都是从营校尉走过来的,你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高强摇了摇头这个事情他没想过但他马上又举了个例子,证明商成说得不对:“王义,毅国公王义”好不容易有机会抓住督帅的错处,这让他觉得很高兴,似乎是完成了一桩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他大声地说,“王义,他就没做过营校尉”

商成没有反驳他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王义是他的朋友,他不能在背后议论朋友的长短,不能当着下属的面议论他也不想解释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高强能不能理解“所有将军都有营校尉的经历”这句话里的道理,全看他的悟性和造化能理解,或许以后会有比营校尉大的展空间;不能理解,也不见得就没有机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任何事务随时随地都在不断地展和变化之中……

看他没了谈话的心思,高强也就闭上了嘴,专心地羁着马匹赶路

现在,乌云已经压过头顶,风也越来越紧,但大雨还没落下来但前后左右的街道、房屋、树木都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是蒙上了一层灰土街面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预备着关门落窗户;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挑着担子跑来跑去,急惶惶地寻找着相对干燥的地方避雨整个城市里弥漫着一种大雨来临之前的紧张气氛

商成他们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赶路坊街上只有马蹄铁扣在石道上出的踢哒声

正走着,商成好象听到有谁在喊自己

他偏过脸,好奇地张望了一眼

是那个在平原府衙门当差的衙役荀安

荀安一溜飞奔着跑过来,快到近前的时候,脚下不知道绊着了石板棱还是踩到了什么滑溜东西,当场就摔了个大马趴挂在他肩头的布褡裢一下就甩出去好几步,百十个铜钱滚得遍地都是;人也扑在地下半天都没动弹这一下可把商成唬得够戗他赶紧跳下马,急步赶过去想看看荀安摔坏没有还没走到跟前,这家伙又爬起来了,只是额角红了一大块,鼻子和脸颊也划出好几条血口子

荀安咧着嘴,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在抽气,说:“我远远地瞧着,觉得就一定您乍着胆子喊了一嗓子,一一想不到果然真是您呀”

看着他的狼狈样,高强和几个侍卫挤眉弄眼地憋着笑这家伙太有意思了他才止是喊了一嗓子?怕是能有好几嗓子?声音大得周围的人家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要不是他们都挎着刀骑着马,一看就能猜到他们的身份,说不定会有人过来把他们几个人都当是蟊贼哩

商成也忍着笑,问他:“你没摔着?”

“没有没有没有”荀安一叠声地说道,同时飞快地摇着头但他摇头的动作可能有点大,身体忽然晃摆了一下,不是商成眼疾手快拽着他的胳膊拉扯了一把,说不定他又得摔到地上

“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大夫?”商成问他高强已经让人去打听一下,看附近哪里能找到医馆或者药铺

荀安使劲地晃了下头,说:“就是磕了一下,哪里用得着去看什么大夫?”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商成在架着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他一下就慌张起来,使劲地挣了两下没能挣脱,脸色立刻就象醉酒一般又红又紫,连脚下都虚浮起来,软绵绵地都有点站不稳当人家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能让商成帮忙撑扶着自己,就是祖坟上冒青烟都不敢当呀

商成也不理他的满嘴胡话,看荀安的模样不象摔出了毛病,又已经有人跑去街边的人家打听寻找大夫,就接过侍卫们拾掇回来的褡裢,使劲抖搂一下,听着哗啦啦的铜钱响动,开玩笑说:“行啊老荀,你一个小捕头每个月都能开这么多钱粮,你们平原府是真有钱回去帮忙问问,看有没有实缺,我也上你们衙门里混口饭吃”他瞧见荀安穿了一身黑不溜秋的家织老土布衣裳,才摔了一跤到处都不是泥就是水地狼狈不堪,又笑说,“你怎么穿这么一身就出来巡街了?今天不当班,还是偷跑着溜号回家向婆娘报喜?”看荀安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就拖长声音揶揄他,“哦,一一我知道了你这家伙,肯定是去找相好的……”

高强和几个侍卫瞅着荀安的尴尬形容,再配上他额角上的大青包和擦伤的脸皮,都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荀安忽然丢开手里的褡裢,一下就跪下去:“大将军,商侯爷,求求您,我求求了求求您救小的一条命”

商成被他这番举动吓了一大跳,楞了楞神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拽他:“遭娘瘟的你说话就好好说话,搞这名堂作什么”嘴里说话手上一使劲一一怪了,他第一下居然没拽动荀安他也有点急了,厉声低吼了一声,“快点起来”

“不我不起来……”荀安兀自在嚷嚷可这是他能做主的事情么?高强和另外一个侍卫一边一个拽住他胳膊,直接就把他架起来即便是这样,他的两条腿依然蜷缩着,还保持着一个跪的姿势“大将军,商侯爷,求求您,求求您救我一家老小的命只要您点个头,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您”

这边闹成一堆,那边就过来两拨人,一拨是平原县的巡街衙役一拨是路过的刑部差人太子薨殁本身就是国家大事,再加事情的背后还有朝廷不能明言的隐秘,所以这两天城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差役和兵士他们看见这边一堆人堵在道路中间,似乎还有什么纠纷,马上就持着铁尺晃着皮索两头包抄过来两个侍卫立刻分头截上去,腰牌一亮,两拨人又不言声地退开娘哟,平原将军府的八品校尉都只能听人招呼使唤,那中间的高个子怕不得有五品六品?但他们也没走远,退出一箭地就停下来一一万一要叫他们帮忙呢?

商成没理睬那些差役他叫高强把人放下来,皱起眉头问:“你说清楚,出什么事了?”他和荀安前后打过好几回交道,知道这是个本分人,在衙门里当差也是循着道理和规矩来;如今竟然被逼迫到当街下跪求告,不消说,必然是遭受了天大的灾祸和委屈他想,要是荀安真地受了委屈,他必然要帮这个忙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荀安的遭际听明白主要是这家伙鼻涕一把泪一把,咿咿唔唔地说话,实在是太让人费神了

上月初,荀安的婆娘得了热病,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渐渐地好转荀安的几个娃娃都还小,还不能帮大人多少忙,所以为了照顾婆娘,他就在衙门里告了半个月的假这半个月里可是把他累得四脚朝天,所以心情一天到晚都很差等婆娘身体见好了,他就回衙门销了假,结果上衙的第一天,就在东市上和人起了纠纷说起来,也怪他那段时间的脾气不好,和人说话三言两语谈不到一起,接着就吵起来,然后两个人推来攘去,结果他把那人一把揎到拴马桩上撞得头破血流本来哩,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伤了人赔汤药钱就是了,再不行就加点糕饼点心钱可该着荀安倒霉,他和人起争执的时候,旁边恰巧就路过一个御史;也不知道那御史是怎么想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事情写成了公文递上去,然后平原府的几个大官就被他们的上司喊去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平原府的官员受了责骂,当然要找出气的地方;他们不敢找御史撒气,就只能教训一下荀安于是荀安的公门饭就吃到头了但这还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荀安丢了衙门的差事,又没什么谋生的本事,天天窝在家里看着婆娘叹气听着娃娃哭闹,心情自然就加地糟糕就在前几天,他半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喝闷酒,结果喝着喝着就睡死过去,也不知道搞的,不小心打翻了灯盏,烧了四家人……

“死人没有?”商成问他

“没,没死人”荀安说,“好在没死人,不然我,我……”

商成没等他说完就明白过来要是火灾里死了人,荀安肯定不能在这里和自己说话而且荀安也是幸运的,这把火才只烧了四家看看这条街两边的房子就知道,上京城里八成的房子都是草房和木屋,要是不小心走了水,一气烧掉半边城都不是不可能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荀安口口声声地求他救命一一这是在赔还人家啊

他问:“要赔别人多少?”

“……还差,还差着七百多千”荀安流着泪说他已经把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可还是差得远,总是差得远他已经和婆娘商量过,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娃娃卖了来抵帐债,再是不行的话,他们就准备把自己也卖掉他好赖算是认识字,他婆娘治茶饭也是一把好手,有这点本事,总能寻到个好买主可是他们算计过,即便他们把能卖的都卖掉,这些钱也远远不够抵还帐债但他们没办法了这些剩下的帐债,就只能等他们到了地方挣上工钱之后再慢慢地补给人家……

商成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听着荀安哭咽着说出的决定,他一会觉得浑身冰凉,一会又觉得心头似乎有把火在熊熊燃烧他的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什么东西,明明荀安就站在他面前,他却看不清楚这个人的模样;他的嗓子眼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明明有无数话想说出口,却一句都吐不出来;就是因为这些难以述说的东西,让他觉得胸膛上仿佛压着一块千钧巨石一般沉重,几乎不能呼吸……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咬牙切齿地挣出来一句:

“我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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