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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内,太守府邸,当晚免不了一番歌舞升平、酒肉靡靡的招待。
尽管赵云本身性情朴素,但他太了解李素了,面对右将军带着王命前来,他当然要极尽所能好好招待。
荆南低湿,李素到的日子已经临近四月下旬,其实并不算什么太好的往南用兵时节,士兵后续作战会非常炎热,只能指望速战速决。
而赵云安排招待的时候,也想到了李素这人一贯怕热、一到南方夏天就泡澡,胃口不开,所以也没搞太多油腻的大荤,宴席的酒菜以清淡为主。
羊肉猪肉之类的家畜肉食一律没有,只有禽肉与湖鲜。
赵云指着面前的汽锅鸡,不卑不亢地介绍:“这是我前日练手,在罗霄山上观景走马,随手射的山稚鸡。焖的配料也都是山珍的竹荪、猴头。那个薄方鼎里的是云梦泽的鲟鳇鱼和豚鱼,都是长沙郡名产,不可不尝。”
另外还有几口小鼎和铁板,赵云都没介绍,不过李素都认识,无非是凤尾鱼和洞庭湖里的鳗鱼鳝鱼,这些别的地方也吃得到,益州的长江里也有。
那鲟鳇鱼看上去怕不是有数百汉斤,长逾六七尺,豚鱼稍小,但也是百斤以上的,李素一个人当然吃不完,所以是和赵云等一个高层围坐数席,有侍者分割送到各人案上。
李素大快朵颐,总算是又领略了一些汉末的好处——鲟鱼和豚鱼太多了,都不用仔细分辨是不是“中华鲟”或者“江豚”之类的亚种,反正容易捞到的都不是什么珍稀之物,没有机械化捕捞也不可能破坏洞庭湖的生态平衡。
李素后世虽然生活还算优渥,对鲟鱼的认知也只停留在毛子国进口的鱼子酱的层面,没怎么吃过整鱼,今天这种排场更是想都不敢想。
“总算感受到一点来到荆州的特色了。”吃完鱼之后,李素一边剔着牙,一边拍着肚子内心胡思乱想地感慨。
谁让这个时代没什么地标建筑呢,走到哪儿自然风景都差不多。不吃点别处没有的土特产,实在很难让人有“我来到了大汉的另一个州”的真实感。
赵云看在眼里,悄悄吩咐身边人:“以后让户曹史的人,每隔三日送一条新鲜的云梦泽鲟鱼和豚鱼来。不用太大,多出来的肉散给典校尉、甘校尉,和其他右将军的亲随。”
刺史和州牧下面各曹的主官叫“曹掾”,太守下面各曹的属官则叫“曹史”。赵云是长沙太守,所以不管他要钱还是要东西,户曹都要帮他兜底办理,等于是领导的财务室。
李素吃得痛快,说话也直爽了些:“都说益州是天府之国,长沙已近南方瘴疠之地,要我看,这云梦泽周边,还是好地方啊,物产丰富。往南用兵也大有可为。”
赵云表情有些尴尬:“大王命右将军来此,督促末将讨伐自表自立之宗贼,乃是为正朝廷权威,杜绝不尊朝廷之贼私相授受官职,何言利益。”
李素一愣,意识到自己吃鱼吃嗨了喝多了,连忙顺着往下说:“我是说,长沙以南,平定整顿之后,虽然距离北方路途遥远,但也可以为国家驱除国贼、匡扶朝廷出钱出力。
尤其大王今年锐意进取,颁布了租庸调法,从此那些南方山僻偏远之地,纳粮只需够本地支用、再加些常平仓的平籴备荒储粮,其余皆可换做钱、锦,甚至均输的特产,这也是减轻了百姓负担。想必这些边郡的百姓,定然会拥护大王的仁政,主动愿意加入大王治下。”
李素这番话虽然是急智,但道理绝对是对的。
因为租庸调法实施之后,其中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利于扩大国家的直接统治疆域范围,道理也很简单:因为距离首都越偏远的地方,给中央朝廷上贡的运输成本也就越大。
租庸调法让边郡可以灵活变通,把原本非上贡不可的低价值密度笨重货物,无门槛置换成高价值密度、运输容易的东西,那边郡承担的运输损耗也就小了。
古代收税可不仅仅只有熔金银铜钱有“火耗”,征粮食也有“鼠雀耗”和其他耗,到了明朝甚至要“踢斛淋尖”。选择越灵活门槛越低,你觉得交啥划算就交啥,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不欢迎。
所以李素今年建议刘备安抚荆南,还有一点没说的目的,就是想试试看税法的改革对于还未纳入汉中王统治下的地区的穷人,有没有吸引力,有没有人“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李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赵云当然不会再煞风景,也立刻改口说些表决心的话语,一定攻必克战必胜。
不过,赵云也不忘提醒李素一点:“右将军,租庸调虽是让利百姓的良法,但朝廷往年旧制,对于零陵好歹还是按旧法施行,可对于没有潇、湘水运可达的桂阳郡,管制已经宽松如同交州的苍梧郡、南海郡一般。
只有偶尔上供孔雀、香药等物,税无定法。而且自从诸侯讨董以来,因为董卓、李傕无力顾及偏远,所以这些地方事实上已经三年不曾朝贡朝廷了。如此一来,即使他们臣服大王之后,改行租庸调制,其负担还是比目前加重的,百姓未必会欢欣雀跃……”
赵云说的这个问题,也是汉朝对于荆南最南边的山区郡,以及交州等烟瘴隔绝之地的管理弊端,因为太远,事实上羁縻统治,就形成了进贡没有常规的毛病,遇到个州牧铁腕强势一些的,行政征收能力强,就多收一点香料珍珠孔雀,行政能力差,可能连续好几年不给中央政府财物。
而行政征收能力强的,往往还激起民变。
灵帝的时候之所以派朱儁来平定交州梁龙之乱,就是因为当时的交州官员巧立名目、假借朝廷名义收珍珠收多了。
历史上后来东吴派陆绩、步骘这些人羁縻交州的时候,又因为征收孔雀收多了,也激起叛乱。
李素听了,却不同意赵云的看法:“当地百姓目前的低负担,是建立在朝廷的无政府状态下的,不是长久,难道就因为这几年不用进贡,未来就要一直目无王法么?
其次,朝廷不要他们上贡,我不信这几年当地的郡守、县令就不问百姓收税了不成?地方官员的俸禄、军队的军需,各种地方行政日常开支,哪个不是从百姓那儿收来的?没了朝廷的贡品这一项,官员的搜刮未必会减轻,说不定收得更多,差额部分中饱私囊罢了。
行了租庸调法,才能让百姓对未来的税负有个稳定的预期,知道未来几年要交多少税,而不是凭朝廷心情好恶或者地方长吏刀兵是否锋利临时决定。
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让百姓明确预期要交多少税,也是使之有恒产恒心的要务。”
这几句话如黄钟大吕,让赵云颇感启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想得理想化了。
主要是赵云本人太廉洁,这就制约了他和贪官斗争的想象力。他自己觉得“我当太守的话,如果没有朝廷逼着我收税承担贡品,那我肯定不会多收这块钱”,他哪里想得到其他贪官的实际做法正好相反。
也只有李素这么奸这么洞悉人性的人,才能一秒钟就看穿“贪官才不会因为朝廷不问我要,我也不问百姓要”呢,欺上瞒下两头吃,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木有。
一瞬间,赵云终于觉得自己彻底从内到外解决了南征的动机问题。
原来那些宗贼豪帅自封为太守之后,如此刮民害民,朝廷不搜刮他们也要变本加厉搜刮,那还不立刻用租庸调法去解救那些人民?
赵云甚至觉得,租庸调法对于偏远地区人民减轻负担那么有好处,如此压缩贪官奸商和囤积者上下其手收各种损耗的空间,简直应该连交州也解放了。
让原本被搜刮看心情的交州人民,也过上有“稳定税负预期”的幸福生活。
可惜,王命不可违啊,要是解放了交州,那就损害了刘备的名声,会让世人觉得刘备这是在为自己抢地盘。刘备没给他命令,他也不好解放交州人民。
赵云抖擞精神请命:“右将军放心!云五日之内便整顿军马,待甘校尉接手了巴丘防务之后,我便带长沙本部兵马,沿潇、湘南下,务必使二郡尽快归附大王,救民于水火。”
李素笑呵呵地微微摆手:“也不要急,磨刀不误砍柴工。既然要彻底结束荆南的羁縻之态,我们也要留好后手。
比如万一刘度、赵范不知好歹,我们非要拿掉他们的话,在这荆州本地,可有在当地威望足够的、又愿意投靠我们的名士、贤才,能够被派去接替两郡太守的职务呢?
我此番前来,大王可是全权授权,连零陵、桂阳等郡的太守的空白委任状,都盖好了王印托付于我,让我可以便宜行事,自行任命不必请示。待事定之后,再报备即可。”
赵云心中一凛,暗忖大王对右将军的信赖果然又提高到了一级。虽然右将军此番已经是“假王之符节”而来,但这个全权授权的尺度,居然到了可以不经请奏先表一郡太守的程度,那也没谁了。
赵云想了想:“既如此,这几天末将先整军,再请右将军见见这两年投效大王的荆州名士贤才将才,看看他们的履历,说不定有可堪大任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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