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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楼前的四个大灯笼,总是通宵达旦的亮着,及至鸡鸣方熄。多少年了从未间断,那是红袖楼独有的招牌气派。究竟这灯是为了方便返家的照路灯,还是留住情郎的枕边灯,就不得为人知了。

马车一路向前,待着远远望着前方红彤彤的一片,俞昊新这才精神一振,抓着马缰的手终于慢慢的放松下来。他也顾不上去计较那几盏浸染了脂粉气的灯笼是否太过于朦胧,大红的色调究竟正还是不正。看多了红袖楼前的宾客络驿不绝,一派盛世繁华,没曾想最后却是这四个灯笼才是让自己最是心生向往念念不忘。

董如斜倚在厢窗边上,玉葱般纤细的手指半握成拳,托住腮边闭目养神。她的嘴角噙着一丝明媚笑意,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有趣之极的事儿。听着马掌敲打在青石街道上发出的嗒嗒声,敏锐的感觉到了原本轻快的节奏不为人察的悄悄放慢了稍许,知道已经可以远远的望见家门,不由得挑开帷帘,轻笑出声道,“小鱼,都是个大小伙儿了,怎的还跟小时候一般怕黑。”

俞昊新丝毫不以为耻,一边虚拉着马缰,一边没好气的反驳道,“还不是小时候被你编的鬼怪故事吓得。我就不知道了,明明连自己都吓得直打哆嗦,还硬要编鬼故事出来吓唬小孩子。如姐,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曹如莞尔一笑,心虚不已的正要放下帘布,抬眼瞧见一团灰影端坐在斜对面楼阁顶上,一蓬灰毛发沐浴着银色月华,倒是像极了大殿之上的脊兽,颇有一些威武肃穆的气象。

即便是车厢里面空间狭小,曹如还是一手挑着帷帘,一边端端正正的弯腰伏身,一脸感激的遥向灰猫行了个礼。

却见猫师叔蹲踞而坐,远远的望见曹如,晃动了两下尾巴,算是打了招呼回了礼。一边想着还是小姑娘靠谱,怎么看怎么乖巧,自己顺手帮点小忙也来得高兴不是,哪像那个小子,蔫头耷脑的一肚子坏水。

——————

那晚在南衙大牢里闹出的动静极其轻微,更有着那衙署东北角的莫名起火吸引了注意,直到第二天一早六具尸首从大牢里面拖出,城中民众才知道当晚竟有不知死活的匪众夜袭大牢,更是穷凶极恶放火烧屋。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南绍居民,哪经得起如此挑衅,像是突然复苏了骨子里悍勇的血脉,邻里坊间四处嚷嚷着定要追寻余党,清剿匪患。

更有人见城主府此回没有循例曝尸悬赏,以为城主想要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经由学舍在读的一些年轻人牵头,一众人等群情激愤之下堵在在府衙外边上书请愿,直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城主大人历来官声不错深受爱戴,不然早就要冲将进去把府衙给砸个稀烂。更是不少人异想天开,想着要自发跑去东郊乱坟岗开坟验尸,早被李兴霖派人拦住。

“看看,终归我大唐民心可用啊。”

李兴霖坐在牢房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照看茶炉,一边侧过头听着衙署那边民众的请愿声,津津有味。待得水沸,这才拎起茶壶将面前的陶碟一一倒满,望着那些黄芽叶在水中翻滚着舒展开来,这才抬头望着坐在小方桌对面一身便装的太守大人,满脸歉意地说道,“汪大人,茶叶还算不错,是今年新采枯顶茶。只是牢狱之中,没有什么好水,一切从简,只能将就着了。”

汪直望着面前两只虽然烫洗了无数遍,总还是觉得泛着油光沾着泥垢的陶碟,心想好水也就罢了,但喝茶毕竟不同于喝酒,茶具总得稍许讲究些吧。这一套狱中盛汤装饭最是常用的瓦碟,实在也太过于粗陋寒酸。便是那张比凳子高不了多少小方桌,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年汤水酱汁的浸润,油腻的桌面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乌黑色光泽,稀疏的桌缝里面还嵌着不知何时落下的米粒肉丝。

只是李兴霖毫不在意,汪直也知道李兴霖心中有气,更是不敢摆出上官的架子挑三拣四。这次亲自登门拜访,没有吃个闭门羹已经是这位刚直的李城主给的天大面子,在低矮破旧的牢房外头,还能够有个小板凳可以坐着,更属难能可贵。

至于茶嘛,那陶碟多看得几眼,多想上几分,便觉得腹中的油腻劲直往上顶。

知足罢。好在毕竟不是酒,没有劝茶一说。

于是汪直尽量将眼神从那方小桌之上挪开,抬头望见李兴霖背后的牢房大小不过几方,更是阴暗潮湿哪里能够住人,不由得惊道,“这几日,委屈李城主了啊。”

那满脸震惊的表情倒也不是全然作伪,但多少有些刻意为之的示好。上官体恤慰劳,下属感激涕零,然后再将往昔芥蒂尽付云烟,这才是顺理成章官场正道。倒是李兴霖神色如常,没有丝毫想像中当有的反应,只是拎起水壶往自己面前的碟中续了点水,又象征性的往汪直那儿低了低壶嘴滴了几滴,这才语带嘲讽着道,“那还不是拜汪大人所赐。”

汪直一时语塞,讷讷一笑,好在为官多年早将一身涵养气度练得炉火纯青,倒也不至于因为些许尴尬而冷场,当下便不露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到前几日的劫牢上来,颇有几分真心的赞道,“也亏得有李城主临阵指挥,才能将那些賊人一网打尽,此事着实干得漂亮。只是不知劫牢的匪众可曾追查到点蛛丝马迹?”

李兴霖并不搭话,只是忙着煮水倒茶,汪直面前那盏陶碟早已满溢了也不放过,每每还记得续上几滴,此时闻得太守大人嘉许,也只是淡淡一笑,算是应承了过去。

见李兴霖不语,汪直想着早先日子不欢而散时放下的那些狠话,担心他当真将那些贼人归到自己头上,于是急切的自辩道,“李城主可不要多想,这些贼人可是与我没有半点干系,这事汪某可以项上人头作保。”

只是汪直终究不知道那晚细节,当时自己又在东街遥望,自然没有什么不在场的得力佐证可以证明清白,只能以人头或者人格担保,指望着李兴霖能信上一二。

李兴霖放下手中物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的说道,“在汪大人辖下多年,蒙大人照拂,下官一直感念于心。说句自大的话,与大人共事多年,汪大人什么品格,下官也是知晓一二的。”

虽然这什么品格说得甚是语焉不详,只是见李兴霖说得神情庄重,更是听这话头不应该有“然而”这般急转直下的转折,汪直略略有些放松的吁了口气,只是听着感念于心四字,倒是想起险些前日夜里险些劫了他家夫人为质,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不自觉得端起小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面露惭色的连道愧不敢当。

正要谦虚上几句,却见得李兴霖俯身过来,忙于倒水之际悄声说道,“还是要谢过大人。”

水流自壶口贴着碗碟的边缘冲泻而下,卷着那些已经完全舒展开的茶叶在碟中翩翩起舞,氤氲水汽带着茶香浮摇直上,将那些不可明说的话语都藏在里面。

似汪直这等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狐狸,若是存心搭救死囚,尽可以在见不得光处使各种阴谋手段,就算寻了个由头也不会大张旗鼓的亲自上门索人,也不应该在要人不成之后与李兴霖在书房之中当面争吵放出劫狱的狠话来,更不至于恼羞成怒到把二皇子麾下的几位强将都尽数抬出来压人。

这些关键字段掺杂在毫无意义充满指责与威胁的字句里,再通过脸红耳赤的争吵声释放出来,原本以为这位自己最为欣赏的下属心领神会之后能够早做准备避其锋芒,可没曾想到李兴霖究竟是榆木脑袋还是刚烈至斯,自己亲自驻守不说,更是严阵以待玩了把阴的。亏好自己一直拖着二皇子那边,又有那众不知何来的黑衣人做了替死鬼,不然若是双方互有折损又该如何是好。

险些坑了自己啊。

因此听到李兴霖小声而真诚的致谢,没有之前种种顾虑的汪直压根没有太多高兴或者满意的心思,反倒是有些后怕的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可怕得很。

倒是李兴霖一脸真诚,更是刻意摆出一副巴结讨好上司的谄媚表情。只看得汪直头疼不已,右手用力的捋了捋颌下长须,正要端起架子,好生呵斥一下这个胡作非为的属下,却正好望见刚刚续满的茶水,这才醒觉自己适才无意之中竟然就着陶碟满饮而尽,顿时觉得胃中如有无数小虫翻腾不已,脸色更是难看了三分。

李兴霖倒是并不觉得如何,只是把头凑过来,面色凝重的悄声问道,“下官倒有一事想要向大人求证一下。”

“这二皇子殿下究竟是想要救人,还是杀人?”

“嗯?”汪直眉梢微抬,他并不能理解李兴霖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想着本就是要秋后问斩的罪犯,二皇子何至于花那么大功夫只为了让他早死几个月。但李兴霖既然这么问,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于是汪直沉吟片刻,将这些日来的所有片段都梳理回想了一遍,这才用相对比较肯定的语气答道,“虽然都猜不透二皇子为何要救李呈央,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二皇子想要的是一个活着的李呈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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