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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住在城北,离酒楼约摸有着半个多时辰的车程。
三人站在栏杆处,看着楼下曹掌柜带着三个伙计极其费力的把醉作一滩烂泥的贾正和抬到马车上。
贾和正快要两百斤的身材,在酒醉后显得格外的沉重。待着确认他在车厢里面一切妥当,曹掌柜这才吁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帕,拭了拭脑门上新沁的汗珠,又仔细的擦了擦手。犹豫了片刻这才捏住鼻子,忍着那股馊臭刺鼻的味儿重新钻进车厢。
暮色微沉,华灯初上,灰色的马车缓缓北行,融入夜色之中。
江离此刻已经新换上了一件精挑细选的亚麻袍子,这件衣服曾经在吴絮儿房中过夜,上面还留有极为好闻的幽香,只是即便如此仍然觉得盖不住身上的那些酸臭味儿。他用力的抽了抽鼻了,眉头微皱,露出一丝极为无奈的神情来。
古远池也已经换了外衣,此刻正用力捏着鼻子,原本白晳的脸上此刻更是连一丝血色都看不见。
虽然隔了好几个房间,那股味儿好像阴魂不散的就在眼前。
只有马邗虽然坐在贾和正的对面,倒是因为角度的问题,贾和正口中喷涌而出的呕吐物并没有迎面而来,极为运气的躲过了一劫。想着刚才铺天盖地的壮观场面,又是恶心又是暗自庆幸,甚至回想起江离和古远池跳起来躲闪的狼狈模样,隐约觉得又十分好笑。只是就算他如何率直实在,也知道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当真笑出声来,只把一双眼睛憋得比铜铃还大,映照着檐下新上的灯笼,明亮非常。
相对于江离与古远池脸上写着的恼怒而不好发作,马邗倒是看得很开:喝酒嘛,每回要是不放倒一个两个,那就是没到位啊,这没有氛围不够尽兴的,喝的倒底哪门子酒。
跑堂小二用极快的速度收拾好了新的隔间,腼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重新招呼三人过去。
料想小二也知道这几位定然是再也吃不下什么味重的菜肴,于是桌上只上了几盘清淡的蔬菜,一壶新茶。
跑堂小二还极为贴心的在墙角点上了一柱熏香。
马邗望着一桌的清汤寡妇水,极是不满,只是瞥见两人极为难看的脸色,沉默了半晌,只能长吁短叹的把要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挑挑拣拣的夹了两片菜叶往嘴里面送。
“贾和正说那位李姑娘是个妖怪?”
江离拿着茶水将三人面前的碗碟冲洗了一遍,他觉得此刻还是需要自己去说点什么,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身上似有若无的味道上转移开去。
所以仓促之间说的这句话毫无营养,贾和正酒到酣时的嗓门极大,他说的话想不听见都难。
“他是这么说的。”古远池望着面前新倒的茶水,并没有第一时间端起来,而是凑上前去仔细嗅了嗅。茶香氤氲,盈盈升腾,他深吸了口气,总算将胸中的烦恶之气压了点下去。他在心底细细思索了片刻,这才缓缓的摇头道,“可我不这么以为。”
在不省人事之前,贾和正讲了一个故事,准确的说,是讲了一个梦。
若不是江离三人都是修道中人,任谁听了这个光怪离奇的故事,都会以为这是贾和正酒后的胡编乱造。
那位李姑娘,也就是那位弹琴卖艺的姑娘,连贾和正也是第一次听得她说起自己的姓氏。
李姑娘和贾和正自人群中离开后,在城里面弯折了一阵,最终寻了处无人所在的河畔。
傍晚的河水幽沉如银,初长出新枝嫩芽的柳条垂落在水面之上,荡起片片涟漪。
李姑娘坐在石阶之上,低头轻抚琴弦。
琴声悠扬,如湖水静静自心头流过,却是贾和正从未听过的曲子。
此情此景,不消多说,便足以美到让人沉醉。
所以还未等贾和正问一声曲子的名字,更没有来得及当着心上人的面一诉衷肠,他竟然就此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极为真实却又极为荒诞的梦。
在梦里贾和正好像变成了一个蝴蝶,或者别的飞鸟什么的,总是以从上而下的视野看着这片大地。他远远的望见有一个少女坐在河畔梳洗打扮,那背影一眼望去说不出的动人,可是却怎么也看不清女子的容颜。
他渐渐的飞近,终于惊悚的发现那少女的正面平整如纸,竟然没有长脸。
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的身体,还未等贾和正看明白,只见她手起刀落,只一下便把那个女子的头颅给剁了下来。腥红的鲜血溅满了她的衣裳,染红了身畔的河流,可是这个没有脸的怪物毫不为意,一边捧着那个女人的头颅,一边发出桀桀的笑声,化指为勾竟然硬生生的将那张脸皮从头颅之上撕扯了下来,然后极为小心的贴在自己的脸上。
鲜血从面孔结合部分的间隙滑渗落,沿着白晳如雪的脖颈向下滑淌,道道血痕触目惊心,显得极为恐怖。那个怪物回过身去,对着湖面一边小心调整着脸皮的角度,一边捧着水仔细清洗脸上的血污。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它才渐渐的回转过身来,将那张略显清冷的面庞展现在贾和正的眼前,赫然正是那位李姑娘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么?”
“她”在贾和正的耳边听听的说着。
这就是贾和正的梦。
醒来后的贾和正发现自己躺在河畔的石板道上,月影淡淡,河水潺潺,眼前的世界里没有夺人脸面的妖怪,也没有专心抚琴的姑娘。
只有那声温柔中带着讥悄的话语始终回响在自己的耳畔。
“如果是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么……”
“这就是那位李姑娘想让贾和正知道的故事。”古远池微微皱眉,想着这等邪术倒是曾在古籍上见得,当时只以为是耸人听闻的志怪故事,却没想到竟有可能真实存在于世,不由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个恶作剧吧。”
所谓恶作剧自然只是心怀美好的期许,想着女子不和时宜的冷淡疏离和早先突然而起的诡异杀机,似乎这梦境中的故事才更为符合真实,江离跟着重重叹了口气,道,“那可要让贾家公子失望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再回想起贾和正描述的梦境,马邗的眉宇之间顿时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略有些后怕却又很是诚恳的感慨道,“小古啊,还是你眼光独到,这小娘子真的有问题。”
古远池单手握拳,在自己脑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老实说道,“实没想到这小娘子如此生猛,问题如此之大。”
江离哈哈一笑,将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这才将一同抿入唇内的茶叶呸的一声吐出,这才站起身来端起茶壶笑道,“再怎么生猛,也是贾家少爷和我家姐夫该操心的事儿。来来来,倒上倒上。”
话未说完,江离拿着茶壶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心有所感的转过头去,面带诧异之色的望向城南的某个方向。
夜色已黑,像是最为深沉的幕布,在这个世界的头顶慢慢的拉上。
在江离此刻极为敏锐的感知中,城南有一道金色光华盘旋而起,其中又有无数道光芒在光华之中流转不息,像是覆于金龙身上的鳞甲一般熠熠生辉。这条由最为纯粹的光芒组成的金龙巡游于九宵之上,在它的背后隐约可见天门的虚影自天穹之上缓缓打开,应和着惊雷阵阵,如战鼓轰鸣,如怒涛拍岸,显现出无可匹敌的气势与威严。
那条金龙在城南兜了个圈子,然后像是终于锁定了目标,竟是直接掉转方向,浩浩荡荡的划破夜空,直奔自己而来。
江离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他极为艰难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面对着这道挟天地之威而来的光华,他才觉得自己此刻竟是如此渺小,有若瀚海之中的蜉蝣面对涛天巨浪时,不要说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更是连逃走的意念都生发不出。
只是令他心生古怪的是,和心底油然而生的敬畏不同,他的直觉里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恐惧,反而觉得那片光芒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又像是久未归家的家人。随着那道光华的渐渐临近,使得他整个人都不自觉的为之雀跃不已,识海之中更是无比欢喜的就要沸腾起来。
此刻他的手臂还举着茶壶,微微张开的姿势像极了要去主动拥抱这道破空而来的光华。
江离的身体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脆响。那道将江离死死困在四品境界的桎棝,竟像是不敢正面挑战那道光华的威严,在它真正到来之前便已自行崩解。
只是这桎棝本非实质,破境之时原本不该存在的声响,如此清晰的具现在自己的耳畔,还是让江离微微怔了一怔。
就在这微一怔忡的霎那,那道最为纯正的光芒,已经轰然穿破江离的胸膛,极为欢快的一头扎入了江离的念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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