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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远池和马邗一直住在城主府衙的东厢房,和大牢其实也就隔着一座围墙几间房子。之前陪同李城主来过几次,大牢上上下下倒是见过不少人。所以被苏成一眼认出也不足为奇。

只是此刻两人的目光都紧紧落在李真的身上,闻言只是稍许抬了下眼,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是古、马两位大人亲自前来,自然不会是如自己刚才所想的当街强抢民女。苏成张了张嘴,像是猛然想起了点什么,扭头望向黎二方和自己的其他几位兄弟,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按大唐律法,各地大牢乃是一等一的要紧场所,怎么可以容许一个卖艺女子像逛街一般随便进出。之前说不妨事,自然是存了不被人看到的侥幸心理。可如今被这两位大人亲自堵在了门内,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己这些小的们倒也不打紧,大不了不吃这口饭,可黎头儿辛苦了一辈子,就指着后面那点俸银养老,这可如何使得。

苏成倒是个脑瓜机灵的,并没有因为绝望而破罐子破摔,而是在心中飞快的盘算着,竟也给他寻到了条出路,于是扯着喉咙就叫了起来,“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李姑娘这两日才和小的要好上了,今日是专程来探望小的。小的知道不对,怎奈存了侥幸,便背着各位兄弟把人放进来,千错万错都是小的错,可与他人无关。”

虽然是情急之语,但毕竟关乎姑娘家名节,苏成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连忙偷眼向着李真望去,虽然从他的角度只能望见个背影,但看那轻松淡然的样子,竟似浑然不放在心上,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宽心还是惆怅。

古远池和马邗也竟像是和李真一般,对于苏成的话语置若罔闻,更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苏成心头着急,正要跳出来说些什么,却被人一把按住肩膀动弹不得。苏成扭头看时,却见是黎二方,只见他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低声喝道,“别胡闹了,看起来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毕竟是做了几十年得捕快了,就算年纪大了身手不好使了,可这日积月累下来的看事看人的眼力劲儿还在。若是两位大人存了兴师问罪的心,要拿自己几个小人物开刀,这时候也早该切入正题了才是,又何必摆出如此小心忌惮的阵势。

苏成挣扎了两下不得脱,不解问道,“能有什么事情啊?!”

黎二方只是按住了不做声,只听不远处古远池开口说道,“李姑娘,嗯,姑且还是称你为李姑娘吧,你就没点儿想说的么?”

李真眨了眨眼睛,素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无辜的神色,虽然早已经不是稚龄少女,竟也生动的浮现出极为可爱的表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扮天真无知时,她却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唇,在嘴角扯出一道微带嘲讽的弧线,柔声道,“我想说请你们两位让开,你们会听不?”

“只怕不能。李姑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把这南绍大牢当作什么地方了。”撂下两句场面话的古远池面色怪异,微微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实在是入戏太深,多待了那么几天,还真把自己当作城主府的供奉了。

实际上今日两人本在府衙闲坐无事,刚摆开棋局对弈呢,便听着隔壁大牢传来的琴声悠扬却又透着怪异,作为一名阵师自然对于灵力的波动极为敏感,便拉着马邗一起出来看个究竟。

只是看个热闹而已,那晓得竟这么无巧不巧的把李真堵在了门口。这不前不后的,加上一堆人望着,古远池自然不好真当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

姑娘,你好!姑娘,再见!

这样厚脸皮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古远池只觉口中苦涩难言,心头懊悔不已,只恨自己如此好奇究竟为了哪般。想着刚才这位李姑娘自承姓李名真,又兼以琴入道,还真有可能是琴师李真,那可是成名已久的老妖怪,而且听说生性狠毒睚眦必报,这样的人物当成八卦远远看着便好,结果自己倒好,死赶着要撞上去。

悲哉痛哉!

倒是身边的马邗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一把扯住古元池的胳膊,咧着嘴不满的道,“古老弟,这都撞上了,你还和这个妖女客套个啥。”

古元池脸色顿变。

李真仍然保持着微微仰望的姿势,脸上笑意不减的瞥了眼这位身材高大的剑师,仿佛并不在意的微微侧了下脑袋,轻笑着道,“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哦。”

马邗满脸鄙夷,见古远池在一旁欲言又止,心头更是来气,心想这些世家子弟就是喜欢假作谦恭温厚,这种摆设出来的气度中看不中吃的,有个屁用。关键时候还不得靠我老马说两句,于是冷哼了一声道,“说的就是你这个妖女,这几日贾家的那个二房少爷疯了,应该就是你下的手吧?”

古远池脸色又是一白。

老马,什么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李真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份清冷淡漠的神色。那个神情委琐的胖子,在自己手中经历了各种恐怖手段,被吓得屎尿齐流,最后竟活活生吓成了个疯子,倒因此在自己手上留了条性命,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

“按说以往得罪我的人,我非得屠了他全家不可。”李真语气平静的说着,像是说着一件如吃饭喝茶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落在别人耳中未免觉得带有威吓示狠的意思,只有古远池知道那些都是被证明了好多次的事实,想着今日自己两人不知道算不算得罪了她,于是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这次算是个例外。”李真语带讥诮着补充道,“难道你反倒不满意起来了。”

这事本没有什么例外,只是那日她料理完贾和法,杀心正起之际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灭了贾和法全家,和灭了贾和正全家又有何异?

说起来当然没有什么差别,却又有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别。她想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最后心烦意乱之下拂袖而去。

只可怜那贾家阖府上下,全然不知道自己曾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马邗微微一怔,没有想到眼前的娇小女子承认得如此光明磊落,本来还准备好的一些证据与推理说辞,竟是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可终究是一条人命,世间事自有世间法度管制,可你如此滥杀又于那些恃强凌弱的有何区别。”古远池本已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想要找机会蒙混过关,此刻看着李真振振有辞,丝毫没有半点不妥的意思,不禁反感骤生,蹙着眉头道。

三人隔着几级台阶,能看得到彼此的脸上虽然依然平静如常,但传递出来的气氛走向却并不融洽。

听着古远池带有些质问语气的话语,李真略一沉默之后,没意思的笑了笑,并没有在道理上面接着探讨下去,“我不在乎自己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也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你们可以说我不讲理,因为在我需要道理的时候,这个世界可没和我讲过什么道理。”

“不然,我何至于是今天这个模样?”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自己人生的感慨,更是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悲愤与质问。说话的时候李真的声音一改之前的温柔恬静,这突然拔高的声调听起来有点像是荒野上的秃鹰在凄鸣,显得格外的锐利。

古远池怔了一怔,他出身豪门世家,更早早就展现出了阵法天赋而被家族重点培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哪曾经历过世间最荒唐最难堪最无能为力的那些感受。此刻听得李真的话语,再联想到前些日子翻阅到的有关琴师李真的故事,不由得沉默了起来。

母亲因被恶霸欺辱玷污而羞愤自杀,父亲愤而告官,反被沆瀣一气的官府罗织了个罪名冤死狱中,自己小小年纪便被人卖住青楼乐坊学琴,结果刚有了点名气,又被当年的那位仇家看上,强逼着夺了贞洁。

这样的世道,确实有什么道理可言。

他叹了口气,不自觉的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了几分同情,轻声道,“这世间,总有些美好的事情,没有遇到并不代表没有。”

这个道理说得泛泛而空洞,甚至没有什么说服力。譬如说你吃不饱肚子,却有人顿顿翅鲍熊掌;又譬如说你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却有人妻妾成群。很容易让人感慨之余生出些嫉恨的情绪来。

凭什么你们可以拥有的,偏偏我就是遇不上?

琴师李真很难得的没有出言讥讽,也没有因为古远池这句随意而发的感慨生出别的恼怒情绪来,她想着自己这些年遇到的人和事,这些匆匆而过的身影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倒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显得格外的清晰而生动。

“可惜啊,有些人,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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