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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永乐帝朱棣高坐在潜邸的大殿上听政。

李童和黄俨站在他身旁。

文武官员分列两班。

朱棣:“该上的本都上了,该议的事情也都议了。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要奏报的吗?”

下方无人言声。

朱棣的目光落在宋礼身上:“宋大人,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宋礼出列,躬身奏答:“臣无本可奏。”

“真的没有?”朱棣目光如炬。

“没有。”

朱棣拍案:“朕问问你,神木是怎么回事?”

宋礼大惊失色,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他慌忙跪倒在地。

“臣知罪,神木之事臣未向陛下及时奏报。”

皇帝身边的黄俨,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朱棣:“说说吧,那根神木。”

宋礼瑟瑟发抖:“回陛下,昨日施工的工匠下短了尺寸,木工首蒯祥正在带人加紧修补。是臣督管不严,请陛下责罚!”

“哼,起来吧,宋大人,”朱棣冷冷地说。“你疏于职守之事咱们过后再论。”

宋礼站起身,惊魂未定地退回到臣班中。

朱棣面向大家:“你们做臣子的都要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究竟要对谁负责。是护着下面的人呢,还是让你们的皇帝随时了解情况。”

大臣们都低下了头。

“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宋大人!”

宋礼:“臣在!”

“你随朕一道去奉天殿工地。”

李童高呼:“摆-驾-奉-天-殿!”

朱棣起身,在李童和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大殿。宋礼紧跟在后。

众大臣齐声:“臣等恭送陛下!”

黄俨朝殿前武士使了个眼色,悄声吩咐:“刀斧手随行!”

蒯祥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把奉天殿的门槛按按实,然后望望天上的日头。

“还未到正午,”他转向身边的周文铭。“好了,提前完活。师兄,你拿块红布把门槛蒙上吧,我们讨个吉利。”

一早便赶了回来的蔡信亲自给蒯祥端过一碗水:“贤侄,抠饬了一宿,累得够呛吧?来,喝口水,缓缓神!”

“没事的,”蒯祥接过碗。“其实大家谁都没闲着,众人拾柴火焰高。”

杨青道:“你就别谦虚了,主要还是靠你。你的活干得太漂亮了!这木料短了一截,让你如此一弄,反倒比不短更合适了,好像它本来就该这个尺寸似的。”

周文铭指挥着两个小工匠用红布将门槛盖好。

在奉天殿干活的其他工匠也全都凑了过来,啧啧称奇。

“太棒了!”“真是好手艺!”

周文铭回到蒯祥身边:“谁说不是?以前只是听说过鬼斧神工,今日算是开了眼,亲眼见到了。师弟的手艺真精到,我这个做师兄的反倒惭愧了,无法望你项背。你的手艺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镂云裁月,巧夺天工!”

蒯祥及时救场,形势化险为夷,平日里心高气傲的周文铭这回显然是真服气了。

蒯祥的脸红了:“好了好了,别给我扣高帽子了,还不知道过不过的了黄公公那一关呢。”

“我看没问题,”蔡信信心满满。“时辰尚早,大家先进殿里凉快会儿吧。”

众人纷纷进入奉天殿。

永乐帝朱棣乘坐的步辇在工地上行走。

徐妙锦的肩舆跟在后边。

李童带领着侍卫和太监前呼后拥。

宋礼和黄俨在队列中步行。

宋礼垂着头;黄俨则昂首挺胸,一脸得色。

队伍压轴的是数名怀抱明晃晃大刀的刀斧手。

一行人来到奉天殿前。

李童高呼:“落-辇!”

队伍停下。

黄俨快步上前,扶朱棣下辇。“皇上您慢着!”

朱棣:“你带路!”

黄俨一溜烟地跑上木台阶。

众侍卫迅速登上台阶,列成两排。

工匠们坐在奉天殿的地上,一边喝水,一边啃干馍。天气炎热,有的人敞着怀,用衣襟当扇子,扇着风。

蔡信与蒯祥一起,也席地而坐。

蒯祥把身边的一碗水递给蔡信:“天麻麻亮师叔就跑了来,连早朝都没上,跟着我们忙活了一头晌,肯定累了,您也喝点儿水吧。”

蔡信接过水碗:“我只不过是个摇旗呐喊的,身未动,膀未摇。哪儿像你和文铭,真掏力气。等这事消停了,你们到我家,我让你婶子弄几个好菜,大家好好喝两盅。”

“喝就算了,”蒯祥道。“黄公公那个苛刻劲儿,这回能高抬贵手就阿弥陀佛了。”

外边一阵嘈杂,接着是一声吆喝:“皇-上-驾-到!”

工匠们闻声迅速站起身,敞着怀的赶紧系上衣扣。

大家跟随蔡信快步走出大门,跪伏在殿外的台基上。

永乐帝朱棣在黄俨的引领下,由一众侍卫、太监簇拥着,健步走上台阶。

徐妙锦和宋礼紧跟在后。

再后面是怀抱鬼头刀的刀斧手。

蔡信带领众工匠叩首:“蔡信、蒯祥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童指挥小太监搬过一把椅子。

朱棣坐下,看了一眼前排跪着的蒯祥:“你就是领班奉天殿施工的工首?”

蒯祥答:“正是小民,木工工首蒯祥。”

“听说你的工匠把朕的神木锯短了一尺,”朱棣板起面孔。“可有此事?”

一阵沉默。鸦雀无声,只有夏日的知了在远处的枝头声声鸣叫。

黄俨:“皇上问你话呢,蒯工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就如实交代吧。”

“确有此事。”蒯祥回答。

朱棣作色:“好大的胆子!”

所有的工匠全都瑟瑟发抖。古来有语,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而朱棣的残暴天下皆知。

跪在一侧的周文铭和杨青已经面如土色。

蒯祥不慌不忙:“万岁爷息怒,请允小民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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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

“你还敢强词夺理?”黄俨呵斥,他朝刀斧手使了个眼色。

刀斧手一字排开,怀中的大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朱棣摆摆手:“且让他讲。朕倒想听听这厮怎样圆!”

蒯祥抬起头:“小民愚顿,然而却也知晓祸福相依的道理。”

朱棣心中一动,这小子竟还懂得老庄的东西。朱棣自幼熟读老庄,喜欢老子与庄子学说中的思辨。

“说下去。”他的神色缓和了些许。

“神木锯短一尺,诚然是过,是错,然而正因为它短了,给它镶上龙头,门槛反而变成了龙门。陛下跨龙门而过,真正体现了万岁爷的九五至尊。对我等来说,也不失为万民的福气。”

“龙门?何来龙门?”朱棣感到一阵强烈的好奇,不知不觉落入到眼前这个小后生给出的逻辑中。

“请允小民给陛下演示。”

“允!”

蒯祥朝周文铭使了个眼色。两人站起身,走到门槛两侧,一人一边,揭起覆在上面的红布。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眼前一亮。

只见长长的花梨门槛两端,各镶嵌着一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龙头。那龙头也是用同样的大古剌花梨木所雕,与门槛浑然一体,相交之处竟无一丝缝隙。更有趣的是,两个龙头的口中各衔一颗精致的珠子,那珠子雕得晶莹光洁,惟妙惟肖,如同真的龙珠一般。

“好一对蟠龙戏珠!”朱棣脱口道。“你做的?”

“这蟠龙戏珠非小民一人所能做成,”蒯祥指指周文铭。“小民的师兄周文铭也有贡献。”

“嗯,做得不错!”朱棣原本紧绷着的面孔不再严厉。“单就这蟠龙戏珠来看,你们两个倒都算是巧手艺的工匠。这龙门又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说完呢。”

“此龙门用活络榫头装卸,拆装自如。”蒯祥边说边按动机关,与周文铭一边一个,一起用力,门槛便被抬离了地面。“这叫金刚腿儿。龙门想何时撤掉,便可何时撤掉。只需举手之劳。”

“好,好,金刚腿儿好!”朱棣的脸上泛出笑模样。“金刚护法,百邪不侵!赶明儿朕在这奉天殿里摆上几十桌酒席,与百官同宴,也像你一样按动金刚腿儿机关,把这龙门撤掉。天下一家嘛!”

蒯祥和周文铭再次跪下。

蒯祥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工匠跟随着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抬抬手:“好了,你们都平身吧。”

众人都站了起来,唯独蒯祥仍跪伏在地。

朱棣问:“你为何还跪着?朕不是说过平身了吗?”

蒯祥答:“小民不敢,小民请陛下赦小民一干人等之罪。”

“尔等何罪之有?”

“错锯神木,罪其一也;瞒而未报,罪其二也;擅改设计,罪其三也。陛下不赦小民这三宗罪,小民怎敢起身。”

“哈哈!”朱棣笑了。“你这个小诡头,还挺会绕。起来吧,朕不但赦你们无罪,还有赏。朕喜欢你给朕造的金刚腿儿!”

蒯祥站起身,垂手恭立。

黄俨显得有几分失望,他凑到朱棣跟前,俯下身:“万岁爷,晌午了,该用午膳了,起驾回潜邸吧。”

“朕何时用午膳,要不要用午膳,用你告诉朕吗?”朱棣瞪了黄俨一眼。

黄俨灰溜溜地低下头。

朱棣显然余兴未尽,他重新转向蒯祥:“都说蔡思诚先生有个徒弟十分了得,说的就是你吧?”

“小民与师兄周文铭皆师从蔡老先生。”蒯祥回答。

“蔡老先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当年朕决定在北京建宫殿,专门召见过他,询问他宫殿建造的制艺。他侃侃而谈,对汉唐宋元以来的殿宇情况与变化做了详细论述,给了朕不少启示啊。蔡老先生后来在北京新皇宫的设计上也出了不少好主意。”

“小民的师父确实很有学问,平日里耳提面命,小民与师兄多有受益。去年夏天师父还专程来了一趟北京,复核皇宫图纸。”

“嗯。蒯祥……”朱棣似乎想起什么。“朕听姚国师说过,有个能工巧匠叫蒯福能,你与他可有关系?”

“那正是家父,他也曾在皇宫工地效过力。”

“两代报效朝廷,有劳了。你父亲目下可还好?”

“家父身体违和,已退居老家苏州府吴县,颐养天年。”

“苏州府吴县,蒯,”朱棣若有所思。“你家祖上一直都住在吴县吗?”

“听老辈人说,小民家的祖上本居襄阳,南宋末年蒙古铁骑围城,小民的祖爷为避兵乱,带着家人逃了出来,一路辗转,最终在吴县香山落脚生根。”

此时宋礼已经恢复了精气神,他躬身向朱棣道:“蒯家父子都手艺极佳。目下营造皇宫的骨干香山工匠,都是跟着蒯工首的父亲蒯福能一起来北京的。蒯工首本人虽小小年纪,却手艺精绝。姚国师点名要的角楼,就是他带工人盖出的。”

朱棣道:“角楼好啊,角楼盖得漂亮!朕一来北京,就被它给迷住了,点睛之笔啊!听说没用一根钉子?”

蒯祥答:“是,卯榫结构,未用一根钉子。”

“别出心裁!朕想起来了,太子跟朕提起过,说那个小工匠是受蝈蝈笼子的启发做出的烫样,他对那个小工匠的见微知著赞不绝口。今日朕终于对上号了。太子和宋大人都不是轻易说谁好话的人,可他们不约而同对你褒誉有加,想必你是真有些本事。今日朕恰好无事,你还有何绝活吗?索性给朕再露上一手。”

“小民不敢放肆。”

“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那小民就献丑了。”

蒯祥四下打量了一番,从地上捡起一段截下的花梨木,放在一块石墩上,权作案台,然后抄起一柄斧头,飞快地挥动起来。斧头左劈右砍,木屑飞溅,看得人眼花缭乱。没过一会儿,一只玲珑可爱的木鼠出现在石墩上。他将木鼠呈给朱棣。

朱棣把木鼠捧在手中,细细观看。只见木鼠栩栩如生,一条尾巴顽皮地翘起,憨态可掬。

“通体不见棱角,圆润光滑,竟无一丝斧痕,倒像是打磨过一般。有点儿意思!诶,对了,你怎知朕属鼠?”朱棣问。

“天家无私事。”蒯祥回答。

朱棣大笑:“哈哈哈哈,小诡头!”

他将木鼠交与身边的李童,顺便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起身之际,龙袍后襟被椅子上的拼缝略微夹了一下。

蒯祥看在眼里,奏请:“请允小民给陛下修龙椅。”

朱棣好奇:“哦?朕这把斗柏楠的椅子虽说旧了些,却是故元宫中的老物件,也算是出自前朝将作监有名的匠人之手。这样的椅子你也修得?”

“陛下的椅子是好椅子,做工也委实精致,只是年代久了,榫卯略有不合。陛下万乘至尊,岂可坐榫卯不合之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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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戎马半生,对家具的榫卯合不合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家具的年份,是家具背后的故事。不过既然话说到了此处,他便点头道:“好,朕倒要看看你如何修老古董。”

蒯祥拉过椅子,左右看了一下,三斧两斧便将椅子的榫卯拆开,敲敲打打修理了几下,然后连榫对卯拼接起来。

“修好了,”蒯祥放下斧头。“陛下看看是否合意。”

朱棣摸摸椅子面。“嗯,平滑如镜,缝隙间竟塞不进一根发丝。”他坐回到椅子上,晃动两下,重新组装的椅子稳固如初。“蒯工首好手艺,担得起鬼斧神工四字!”朱棣夸赞。

“陛下过奖了,小民无他,唯手熟尔。”

“唯手熟尔,口气不小啊!欧阳公的《卖油翁》看来你必是读过的。那卖油翁以铜钱覆葫芦口,徐以勺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全在一个熟能生巧。你手中的斧头出神入化,似有神助,能达到如此境地,想必你学艺时没少下工夫。”

“小民十一岁便跟父亲学用斧头,”蒯祥已不再拘谨,侃侃而谈。“家父要求甚严,砍劈斩削一项项练。一柄斧头重三斤,小民也曾练得腰酸背痛满手泡。连练三年,斧头终于用得灵活自如了。家父又命小民垫着青石板在两分木板上凿榫眼。斧头用力稍重,凿子便会穿透木板,碰到石板而卷刃,一天下来,常常折损十几把凿子。小民寻思,这是因为斧头敲凿子时力度难以准确把握,于是索性舍弃凿子,直接用斧头砍,努力做到既要把木头砍开,又避免斧刃碰到石板。就这样,小民劈砍了两年,斧子砍钝了磨,磨利了再砍,最后终于达到了心到意到斧刃到的境界,斧子砍削出的物件不必刨,也光滑圆润。”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朱棣不禁感慨。“有道是百炼钢成绕指柔,无论是卖油翁的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湿,还是你的心到意到斧刃到,都出自锲而不舍。插秧不抬头,割麦子不直腰。我大明朝需要的正是你们这种一门心思干一件事之人。脚踏实地下笨功夫,笨功夫出精艺嘛,贵在一个坚持。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宋礼上前:“陛下圣明。皇宫工地上有如此踏实肯干的工匠,实乃天助我朝!”

朱棣大喜。“说的好!古有巧匠鲁班,如今我朝也有了鲁班。蒯祥便是朕的活鲁班!”他略做思索。“蒯祥听旨!”

蒯祥跪地。

“朕封你为营缮所丞,协助宋尚书、蔡郎中,总领皇宫及五大门工地施工诸事。”

“谢主隆恩!”蒯祥叩首,然后借机奏禀:“说到五大门,姚国师留下的承天门图纸,微臣已细化完毕,正着手烫样。宋大人对微臣的要求是,承天门必须彰显出至高至尊的气派,微臣虽殚精竭虑,仍恐难合天心。还望陛下拨冗明示。”

他果然年轻聪明,脑筋快,一俟皇帝授官,便不再一口一个“小民”,而是以“臣”自称,角色转换自然流畅,十分得体,仿佛受过训练一般。

朱棣:“准。承天门是皇宫的门面,马虎不得。承天门的设计,朕要亲自看上一看。宋爱卿!”

宋礼:“臣在!”

“待蒯所丞把烫样做好,你拿来给朕过目。”

“喏!”

朱棣转向蒯祥:“平身吧。”

蒯祥站起。

“蒯爱卿,方才你说你祖上是襄阳人氏。那么,三国时期襄阳的蒯氏,可与你家有些关系?”

说来也怪,时已过午,朱棣并不急于离开工地,反与小木匠拉起了家常。看来他此刻的心情格外好。

蒯祥奏答:“回陛下的话,蒯氏家谱有载,我们香山蒯家正是延自襄阳蒯越一脉。”

徐妙锦插话:“《汉书》上说,襄阳蒯氏乃西汉名士蒯通之后。这么说蒯通也是这位小施主的老祖宗喽?”

蒯祥一时愣住了,祖父蒯明思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祥儿啊,咱们老蒯家呢,本是襄阳人氏。西汉初年的老祖宗蒯通在竹简上写下了一部《隽永》,它成为刘向所编《战国策》的母本。”

朱棣:“郡主问你话呢。”

郡主?蒯祥不由心中一动,莫非眼前这位明眸皓齿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皇帝的妻妹徐妙锦?

“回郡主的话,”蒯祥答。“西汉蒯通确实是我香山蒯家的远祖。”

徐妙锦与朱棣碰了一下眼色。

朱棣道:“昨日朕读《战国策》,据说里面不少内容出自蒯通。是这样的吗?”

“回陛下,据老辈人说,先祖蒯通所作《隽永》,确实被西汉刘向编入了《战国策》。”

妙锦问:“蒯通先生的那部奇书《隽永》,你可知道它的下落?”

蒯祥不无遗憾地回答:“这部书曾长期在襄阳蒯氏的祠堂中保存。不幸的是,咸淳九年元军占领襄阳,听那边的族人说,老宅被毁,书稿也不知所终。”

朱棣感叹:“可惜了!无论如何,蒯通也算是奇人一个。”

妙锦道:“此人的确很有先见之明,当年淮阴侯若是听了他的,当不会有后来的长乐宫钟室之祸,历史也许会是另一个模样。不过,古代的纵横家,苏秦、张仪也好,这个蒯通也好,固然都本事不小,却也都有一个通病,过分相信权谋的作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句不中听的,便是缺乏人伦底线。论起治国兴邦,还是南宋大儒水心先生总结的精辟:三代圣王,有至诚而无权术。”

朱棣面有不悦:“一味用谋使诈,确实有失君子风范,可非常之时须办非常之事,有的时候,不择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成功便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谋略就是很管用嘛。而反观那些太把仁义道德当回事者,不懂得审时度势,就未免有迂腐之嫌了,比如宋襄公不杀二毛。这样的迂腐反而要不得。孔老夫子都说了,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他转向蒯祥。“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微臣不敢妄言,”蒯祥诚惶诚恐地奏答。一名小小的工匠与真龙天子探讨治国兴邦上的宏大是非,他自觉有不知天高地厚之嫌,况且还是在工地上,一旁既有庙堂高官,又有工匠黔首,更显滑稽,不过既然皇帝问了,还是应该老老实实,怎么想就怎么说吧,于是硬起头皮。“微臣只是听明白了,这纵横术是用来谋天下的;而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儒术,则是用来治天下的。春兰秋菊,本无高下之分。”

妙锦鼓掌:“小施主说到了点子上!妙锦以为,儒术与纵横术本是一体两面,不可偏废,二者合一才是理想境界。儒家的尧舜之心,策士的经世之学,加在一起便是内圣外王,譬如诸葛亮。”

徐妙锦就是徐妙锦,蒯祥不禁暗自钦佩,果然见识不凡!

朱棣道:“内圣外王,这恰恰是道家的治国理念。万莫小觑了黄老之学,大道至简,治大国如烹小鲜,西汉正是因为有了萧何、曹参、陈平等能臣循吏的无为而无不为,才造就了文景两朝的太平盛世。你觉得呢,小木匠?”

“陛下的宏论博大精深,微臣愚钝,回去后还须细细思索领悟。”蒯祥已经满头冒汗。

徐妙锦顽皮地撇了一下嘴,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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