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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队车马在驿道上行走。旌旗上是斗大的“汉”字。

车中坐着的是前往北京主持新皇宫工程的汉王朱高煦。

王府长史朱恒与护卫指挥使王斌骑在马上,紧跟在马车后面。

起风了,越刮越大,片刻间飞沙走石。

队伍步履艰难,不得不暂时停下。

王斌下马,步行至马车跟前,俯身向车内:“殿下,风阻难行。”

“真晦气,”朱高煦在车内嘟囔。“遇上了这么大的风。”

“不如找个地方住下吧。”王斌提议。

“好吧,今日就提前打歇吧。”

朱恒也已下马,从囊中掏出一张地图。

“两里外有个叫南集的地方,”朱恒边看图边说。“那儿有个驿馆。”

“南集?”王斌觉着这两个字有些耳熟。“也好,就去那儿吧。”

二人重上马背。

队伍继续顶风前行。

下榻驿馆后,累了一天的朱高煦用过晚膳,早早地睡下。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总也睡不着,于是下床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重新回到床上,困意渐起,慢慢陷入朦胧。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隐隐传来哭声。

他睁开眼睛,仰起身体,侧耳聆听。哭声愈发凄厉。

他警觉地跳下床,抄起案子上的宝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门外是一个花园,漆黑一片。

朱高煦迈步出门,向黑暗中张望,但见影影憧憧,似有魑魅魍魉。

哭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夹杂着尖叫。

他壮起胆子,厉声高喝:“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话音未落,黑暗中闪出一人,白盔白甲,竟是张玉将军!

朱高煦慌忙道:“张老将军别来无恙?”

张玉低头不语,再细看,满脸血污。

朱高煦忽然想起,张玉不是十九年前已经战死了吗?不由心中一惊。他欲迈步凑近,一阵旋风骤起,顿时昏天黑地。旋风过后,张玉已无踪迹。

朱高煦高呼:“张老将军!”拔腿追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床边的地上。

窗纸泛白,已近拂晓,原来是一场梦魇。

次日清晨,朱恒和王斌一起来到朱高煦的房间时,朱高煦精神萎顿,哈欠连天。

朱恒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印堂发暗,莫不是夜里没睡踏实?”

朱高煦叹了口气:“昨夜荣国公托梦与孤了。”

朱恒与王斌都吃惊地望着他。

“孤先是听见阵阵哭号,”朱高煦回忆着。“起身出屋,竟发现张玉将军立于黑暗之中,浑身是血!孤方欲上前,一阵旋风,人不见了踪影,方觉是梦。”

王斌惊呼:“哎呀,末将想起来了,此处正是十九年前东昌之战的旧战场啊!”

“这儿叫什么?”

“南集。”王斌回答。

朱高煦愕然。

王斌推论道:“狂风阻行,张老将军托梦,莫不是死难将士的亡灵在向殿下诉说魂无归处?”

朱高煦如梦方醒:“没错,就是这儿,东昌府南集!东昌之战,那真是一场极为惨烈的血战啊!这会儿想起来,孤还仍然脊背发凉呢!”

怎么可能忘记呢?东昌战之战是四年靖难苦战中燕军的第一场大败,损失万人,致使燕王朱棣不得不暂时引兵北还。后来再度南下时,也不再走山东,皆由徐沛。

那场大战中,朱棣多次濒临险境。

建文二年腊月二十五,敌帅圣庸与燕王朱棣对阵,盛庸开阵诱入朱棣,然后合围,将朱棣重重包围。

老将军张玉回营纠集人马,高喊:“弟兄们,大王被盛庸困住了。我们杀入敌阵,救大王出来!”

朱高煦胯下一匹乌骓马,拎一柄长刀,率一队人马赶来。

张玉大喜:“你来的正是时候,燕王陷入敌阵。我们正要前去营救,你既然来了,不若兵分两路。我从正面进攻,你带人从侧翼杀入!”

朱高煦少年气盛:“好!杀他个人仰马翻!”

张玉拎起长枪:“弟兄们,跟我冲啊!”他一马当先,冲向敌阵。

朱高煦举起长刀,指挥自己的人马:“随我来,进攻侧翼!”率部向侧翼迂回。

敌阵内,燕王朱棣手提宝剑,左冲右突,试图冲出重围。

一名南军士兵刺中朱棣的战马,战马倒下。

朱棣的亲兵冲上前来,砍翻南军士兵,然后跳下马:“大王,骑我这匹!”

朱棣翻身上马。

亲兵却被一名南军士兵的长矛刺中。

朱棣跃马上前,挥剑将这名南军士兵砍倒。

战场上到处是喊杀声和金属的碰击声。

燕军寡不敌众,朱棣身边的亲兵纷纷倒下,越战越少。

所幸南京的建文帝不愿担负“杀叔父”之名,早有旨意,前线将领也投鼠忌器。一名南军传令兵在阵中来回驰骋,口中高喊:“传盛将军将令:圣上有旨,不准放箭!不准伤皇叔!捉活的!”

有所顾忌的南军士兵们手下留情,朱棣一时尚无性命之虞。

但包围却重重叠叠,固若铁桶。到处是高喊声:“燕王!投降吧!”“你跑不掉的!”

突围无望,这场至今已经进行了一年半的战争随时有可能随着朱棣的生擒而告结束!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杀声。一彪人马杀了过来,为首的是朱高煦。

他砍翻几名南军士兵,飞马冲至朱棣跟前:“父王,孩儿来了!”

他护着朱棣向外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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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更多的南军拥上前来,重新将他们围住。

万分危急之际,远处杀声阵阵。南军海浪般分开,只见张玉率领一支燕军杀入重围,他的白色战袍上血迹斑斑。

张玉朝朱高煦喊:“你带大王杀出去,我给你们断后!”

“我们一起走!”朱棣道。

张玉:“不行,敌人又上来了!大王赶紧撤!”

朱高煦对朱棣道:“撤吧,父王,听张将军的!”

“你自己加点儿小心,世美!”朱棣叮嘱张玉。

朱高煦保护着朱棣,边打边撤。

朱棣父子带着丢盔卸甲的残兵杀出敌阵,撤到一个树林边上。

朱棣惊魂未定:“我们喘口气吧。”

队伍停下。

忽然间,一阵喊杀声响起。

朱棣吃了一惊。

只见一彪人马从树林中杀出,为首的大将手持长槊,是南军先锋平安。这平安小字保儿,乃太祖爷朱元璋的养子,极为骁勇,朱棣起事后,他随李景隆前往讨伐,屡败燕军。

平安朝朱棣高喊:“四哥,平安在此候你多时了,快快放下武器吧!有什么话到圣上面前说去!”

朱高煦对朱棣道:“父王,不要慌,有孩儿呢!”

平安高喊:“弟兄们,活捉燕王,重赏!”

南军士兵高喊着杀声向朱棣的残军冲来。

朱棣仰天长叹:“天灭我朱棣啊!”

朱高煦握紧长刀,准备拼死一战。

生死关头,一支燕军从斜刺里冲了过来,拦住南军。为首的大将是朱能。

朱能高喝:“大胆保儿!休得猖狂!”与平安杀做一团。

朱高煦拍马上前助战。平安不敌两将夹击,败下阵去。南军也随之撤退。

朱能来到朱棣面前:“末将护驾来迟,请大王移驾回营!”

朱棣道:“寡人这里有高煦护着,你就不用管了。张玉将军还困在敌阵,你赶紧去把他救出来!”

“遵命!”朱能转身高喊:“弟兄们!随我去救张老将军!”

此时,落入敌阵的张玉和他的部下正在与南军做着殊死搏斗。

南军的火器箭弩着实厉害,燕军士兵纷纷倒下。

张玉的长枪出神入化,连挑数敌,他虽多处负伤,却越战越勇。

一支冷箭飞来,射中他左肩,他跌落马下。

一名南军士兵冲到张玉跟前,欲将其生擒。张玉一跃而起,拔出肩上的箭矢,刺在对方颈上,血溅了他一身。

张玉抽出佩剑,砍杀围拢上来的南军。南军士兵一时畏而裹足。

背后,一员猛将挺着长矛纵马冲来,是南军平山卫指挥使安赤绂。此人是铁铉帐下的一员骁将,沙陀后裔,勇悍绝伦,不久前曾在济南大败过朱能。

张玉不备,被长矛洞穿,轰然倒地。

“把他的首级割下来!”安赤绂命令手下。

忽然,杀声一片,南军纷纷散开,是朱能率大队燕军杀了过来。

看到安赤绂,朱能分外眼红,他要一血济南城下之耻。

朱能挥刀直取安赤绂。两人杀做一团。

燕军援兵来势凶猛,安赤绂见占不到便宜,不想继续缠斗,战了两个回合便虚晃一矛,退出厮杀,引领南军徐徐后撤。他的目标不在朱能,而是燕王朱棣。

“快!寻找张将军!”朱能高喊。

战场上到处是尸体。士兵们在死人堆里翻找。

一名士卒高喊:“张老将军在这儿!”

朱能翻身下马,冲到浑身是血的张玉跟前,俯身抱住他。

“世美!”朱能轻呼。

张玉缓缓睁开眼睛。

“世美,挺住啊!我马上送你回营。医官!医官!”

一名背着药箱的医官快步上前,检查张玉的伤势,准备实施抢救。

张玉推开医官的手,面向朱能:“士弘,张玉就此别过!告诉大王,张玉不能继续追随他南下了!”

“世美,你会没事的!”朱能宽慰张玉。

张玉双目圆睁,高呼:“靖难!南下!”头一歪,脸上浮现出平静的微笑。

“张将军!张将军!”朱能摇晃着张玉。“医官,别愣着,赶紧抢救!”

医官探摸张玉的脖颈,摇摇头。

朱能泪如雨下,他轻轻阖上张玉仍然圆睁着的双眼。

夜晚。

张玉的尸体平躺在燕军的营地上。火把照亮他伤痕累累的尸身。

张玉的儿子张辅,头缠白布,跪在尸身前恸哭。

朱棣率朱高煦、朱能等众将站在一旁,面容悲戚。

朱棣悲切地说:“张将军舍身救寡人于万军之中,杀敌无数,以身殉职!张老将军安息!”

朱高煦、朱能等众将单膝跪地,向张玉稽首。

士兵们用刀柄敲击盾牌,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朱棣走到张辅跟前,抚摸着他的头。

“文弼贤侄,节哀。令尊今日流的血,寡人一定让他们用十倍的血来偿还!”

张辅泣拜。

朱棣:“从今日起,你就承袭你父亲的军职,担任燕军先锋吧!”

往事的回忆令朱高煦很是难过。他动情地对王斌和朱恒说:“张老将军身为燕军中军主将,从龙靖难立有头功。他勇夺北平九门,取永平、密云,破雄县、鄚州,在真定之战、大宁之战、郑村坝之战中累破南军,南军两位主帅耿炳文与李景隆都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可惜他为救父皇,血洒东昌!”

王斌劝道:“殿下不必过于伤感,张老将军托梦给殿下,定是想念殿下了。”

朱高煦若有所悟:“是啊,经你一提醒,孤明白了。张老将军在旧战场上给孤托梦,会不会是要孤祭奠一下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呢?”

“对呀,祭祀亡灵是必须的!”王斌迎合道。

“那好,”朱高煦当即决定。“今日我们就在此地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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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当年死难将士们的英灵吧。王将军!”

“臣在!”

“准备香案供品!”

“喏!”

朱恒阻止:“不可!”

朱高煦疑惑地看着朱恒:“先生什么意思?”

朱恒道:“靖难英灵当然必须祭祀,可是祭祀须有一个合适的场所啊。这南集无一座庙宇,我们如何祭祀?敷衍了事,反会亵渎英烈。”

“这……”朱高煦一时语塞。

朱恒道:“臣以为,殿下若是真有心,不若就在此建一座庙宇,一是为亡灵追福,二也是敬拜天神。想当年靖难南下,真武帝君多次相助,才使燕军数度转危为安。我们在庙宇中就供奉真武帝君!”

“朱长史说的对,”王斌赞同道。“真武帝君乃掌管天气的神明,靖难中燕军曾接连三次得他老人家的眷顾。第一次是瞿能围攻北平城,天气骤变,天寒地冻,留守北平的世子与皇后娘娘命军士泼水成冰,南军无法攻城。”

“没错,保住北平城,靠的全是天气,”这一点朱高煦很是认同。“与孤那个胖哥哥没半点儿关系!天气,你们这么一说孤倒想起来了,白沟河之战我们也得益于天气。瞿能凶悍,我军眼看不支,骤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倒了南军帅旗,父皇趁机绕到敌军背后,放起火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南军乱了阵脚,孤趁乱杀入敌阵,击杀敌酋瞿能于马下!”

王斌道:“殿下神勇!还有第三次,建文三年春季的夹河之战。两军相持不下,眼见我军的锐气即将耗尽,又是天赐狂风,而且刮的偏偏是东北风,刮向南军,尘沙涨天,咫尺不见人我,万岁爷不失时机发起总攻,左右两翼横击,杀敌十万,盛庸退败德州。数度大风助阵,这分明是真武帝君护佑我们得天下呀!”

朱高煦点头道:“你说的对,神君屡屡出手,我们才反败为胜。父皇也一向最信真武帝君。所以嘛,给真武帝君建座庙观,为靖难英烈追福,这是个好主意!你们来说说,这座庙观应该怎么个建法,建成何等规模为宜呢?”

朱恒道:“臣以为,这座庙观建大建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殿不宜循常规,使用木材。”

“为何?”朱高煦不解。

“殿下想啊,白沟河之战靠什么取的胜?”

“风助火攻呀。”

“对,风助火攻。木材最怕的就是火,此其一也。”

“讲下去,有一必有二,说说第二点。”

“东宫太子的名讳是什么?”

“高炽,”朱高煦道。“莫非这里面也有说头?”

“按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炽’乃火势盛大之意,足以烁玉流金。此庙观是殿下所造,用木料,势必成为劈柴,不是早晚会被他太子的火给烧成灰吗?”

“可孤名字中的‘煦’字,下边的四点也是火啊。”朱高煦仍没转过这个弯来。

王斌插话:“‘煦’字下边的四点分明是水嘛!部首偏旁有四点水之说。殿下之水,一定能浇灭他东宫之火!”

朱高煦哈哈大笑:“这个解释有些歪,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孤喜欢听!”

朱恒瞪了王斌一眼。“殿下名讳中的‘煦’字,下面那四点不是水,确实是火,不过那是文火,让人舒服,让人暖和。煦者,温暖也。殿下志存高远,若得为人君,定是明主,恩泽天下!”

朱高煦听得舒服,频频点头。“听听,听听,还是先生有学问,说出来的话有理有据,就是不一样。”他转向王斌。“你以后也多读几本书好不好?”

王斌尴尬地嘿嘿一乐。

“还有一点更为重要。”朱恒又说。

朱高煦:“先生请讲。”

朱恒神秘地说:“建文帝就因为名中有火,才最终把南京皇宫给焚烧了。前车之鉴,我们切不可蹈他的覆辙啊!”

“朱允炆!”朱高煦惊呼。

“没错啊,”王斌也恍然大悟。“他名中的‘炆’字从火,所以才烧掉了自己的老窝!”

朱高煦大以为然:“先生提醒的太对了,绝对不能用木材!可是……建庙观大殿不用木材,那还能用什么呢?”

“石头啊,”朱恒道。“这石头还得是白的。”

“这也有说头么?”

“用石造庙观,殿下讨一个‘坚如磐石’的吉利。至于这白色嘛……”朱恒欲言又止。

“白色又有何益?”朱高煦催问。

“莫非殿下不想戴一顶白帽子吗?”朱恒话里有话。

王斌:“王上加白!当年道衍大和尚跟圣上说过同样的话!”

朱恒:“嘘!”

“都是自家人,不必遮遮掩掩。”朱高煦得意忘形,不由得野心膨胀。

“那此事就定下来了?”朱恒问。

“定下来了,就照先生说的,用白色的石头在此盖一座没有一根木头的大殿,供奉真武帝君,里面摆上荣国公等从龙靖难的阵亡将士灵位!”朱高煦看看朱恒,又看看王斌。“这件事情交给别人办,孤还真不放心。这样吧,过会儿我们一起去选址,然后请朱长史绘一张图出来。至于工程的监造嘛……”他的目光落在王斌身上。“就有劳王将军了。”

朱恒和王斌齐声:“得令!”

王斌拍着胸脯:“臣一定找来此地最好的工匠,把庙观盖好,不负殿下重托!”

朱高煦顿时意气风发:“到那时,孤在北京城的差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孤要奏请父皇亲自给庙观题名,然后带你们来此隆重祭祀。”

朱恒道:“有真武帝君与靖难英灵一同护着殿下,殿下还愁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吗?”

“说的好!”朱高煦喜形于色。

“建造真武庙观还另有一个大大的好处,”朱恒意味深长地说。“臣以为,这个好处更是万分重要。”

“说来听听。”朱高煦期待地望着他。

“朝中的靖难勋臣也会因此而感念殿下的。”朱恒破题。

“对,这一点尤为重要!”朱高煦若醍醐灌顶。“当年的靖难勋臣与他们的子嗣,眼下可都在朝中掌握着实权呀!”

“尤其是荣国公的儿子张辅,”朱恒特别强调。“靖难名将,战功累累,如今又手握兵权。殿下务必把他争取做我们的基本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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