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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洪熙帝朱高炽在文华殿与几位大臣议事。

他们是吏部尚书蹇义、太常寺卿兼嘉议大夫杨荣、户部尚书夏原吉、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溥、金幼孜。

吏部尚书蹇义上前,呈上一份折子。

“陛下,这是建文朝罪臣亲属的名册,请陛下过目。”

朱高炽一边审阅一边说:“方孝复。他是方孝孺的堂兄?”

“是,”蹇义奏答。“洪武朝的言官。洪武二十五年他上疏请求减损信国公汤和增收的宁海县赋税,惹恼了太祖爷,被贬谪至广西,戍守庆远卫。因编入了军籍,在诛灭方孝孺十族时得以免死,现已年逾古稀。他与其子方琬目下仍在庆远戍边。”

“老天有眼!”朱高炽喜形于色。“方家终于还有族人活在世上。赶紧让他们父子回来吧!”

“喏!”

“这些建文朝‘罪臣’的亲属全部赦免,安排好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安居乐业。”朱高炽下旨。

蹇义:“陛下皇恩浩荡!”

如今人人都看清楚了,这个敦敦厚厚的新皇帝其实非常聪明。做皇帝最重要的莫过于立威与立德。否定上一代皇帝的决定,纠正前朝的错误,就是一种最有效的立威;而给前朝的冤狱平反,则为立德,是邀买人心的最佳方式。

夏原吉上前:“建文朝的‘罪臣’皆已赦免。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陛下的两个御弟,汉王和赵王呢?”

他的问题直截了当。文华殿顿时静下来,大家都看着皇帝。

朱高炽道:“朕想听听各位的意思。”

夏原吉奏道:“陛下为太子时,这两位王爷专横跋扈,处处与陛下作对,汉王还害死了亲近陛下的大学士解缙;而赵王甚至怂恿他的旧部,勾结内廷,试图谋害先帝。如今陛下承继了大统,臣认为不可继续姑息他们,该算算账了!”

杨荣上前:“夏大人说的对,养虎成患,陛下要早做打算啊!”

朱高炽道:“可我们毕竟是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啊!”

“事关江山社稷,陛下切不可心慈手软!”杨荣直言相谏。他是朱棣和朱高炽都很器重的老臣,朱棣病逝榆木川时,就是他与金幼孜共同谋划,将大行皇帝的遗体藏入一个锡桶,秘不发丧,他本人先行回京,向代行监国的朱高炽报信,而金幼孜则继续假以朱棣的名义颁发各种诏令,直到皇太孙朱瞻基至军中奉迎大行皇帝梓宫。这一系列成功操作保证了朱高炽顺利登基,而国家政局未发生动荡。杨荣与夏原吉一样,也一向主张对藩王零容忍。他俩的话,在当下的朝堂上都是很有分量的。

朱高炽道:“话是这么说,只是朕忘不了太祖爷爷晏驾时的情景,朕兄弟三人随先帝前往南京奔丧,却在淮安被拦下,建文帝不准先帝进京。而朕等三兄弟则以‘代父祭祀’的名义,被带至南京城,软禁在舅舅的魏国公府里,名为留京居住,实为朝廷人质。”

二十六年前,帝都南京。

二十一岁的朱高炽、十九岁的朱高煦、十六岁的朱高燧在魏国公府的花园中散步。

朱高炽跛足,行走缓慢;朱高燧年幼,蹦蹦跳跳;朱高煦体格雄健,边走边练拳脚,踢腿翻筋斗。

走到一处假山旁时,腿脚不便的朱高炽停下来,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

“歇歇吧。”他说。

朱高煦和朱高燧也各自拣地方坐下。

朱高炽问两个弟弟:“这些天住在大舅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朱高煦道:“不怎么样,哪儿也不准去,闷死了!”

朱高炽道:“不出门也好,在舅舅家里养养心性。二弟,你的野性子也不妨趁此机会收一收了。”

“凭什么收性子?我朱高煦就是朱高煦,不管走到何处,都要我行我素,绝不窝窝囊囊!”

朱高炽无奈地摇头。

朱高燧道:“对了,大哥,二哥,今日晌午高燧路过大舅的书房,大舅和长兴侯耿炳文正好在书房里聊天,高燧无意中听见他俩说话,说到了咱们兄弟三个。”

“说咱们什么了?”朱高炽好奇。

“大舅说,有这仨小崽子扣在南京,燕王就不敢在北平图谋不轨了。”

“放他娘的狗屁!”朱高煦怒骂。“大舅是咱娘的亲弟弟,却屁股坐在建文帝一边,支持削藩!什么东西!”

朱高炽道:“诶,话不能这么说,二弟,大舅是大忠臣,他那样做,也是先国后家嘛。”

“什么大忠臣,什么先国后家,他也不想想他老爹、咱姥爷,是如何死的!”朱高煦毫不忌讳这一大家皆不敢提起的往事。

他们的姥爷中山王徐达因为吃了太祖朱元璋赏赐的鹅肉而病发身亡之蹊跷事,一直是横在徐家与皇家之间的一个芥蒂。

朱高炽劝道:“好了好了,无君无父的话,我们就不要说了吧。”

“怎么就无君无父了?”朱高煦呛呛。“三弟,接着讲,他们还说什么了?”

朱高燧犹豫了一下,道:“大舅还特别说到了二哥你。”

“说我什么了?”

朱高炽朝朱高燧使眼色。

朱高燧不说话了。

“你倒是说呀!”朱高煦逼问。

“高燧说了,二哥可别生气啊!”

“说!别他娘的磨唧!”

“大舅说你从小顽劣,不服管教,如今更是悍勇凶狠,将来不仅不会忠于朝廷,也不会忠于其父,必定祸害家国。他要向皇帝奏报,让皇帝早做打算。”

朱高煦气得满面通红,噌地一下跳将起来。“我不就是顶了他几句嘴吗?他竟然如此歹毒,还想去皇帝那儿告我的刁状!他敢把我怎样?莫非他还要大义灭亲不成?”

朱高炽劝道:“二弟你别上火,大舅只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不会真那么做的。”

“嘴上说说而已?他把咱们兄弟三个软禁于此,就是意在要挟父王。不行,这个鬼地方不可再待下去了!”

“别说气话,”朱高炽抚慰他道。“现如今咱们被他看得结结实实,又能怎样?”

“能怎样?腿长在咱自个儿身上,咱们走!”

“走?去哪里?”

“回北平,回咱燕王府!”

“可几千里地,怎么走啊?”

“高煦探查过了,大舅的马厩里有几匹相当不错的千里马,咱们骑上,渡过长江,然后一路向北,就回家了。”

“说说容易,这一路上处处关卡,太危险了。”朱高炽生性谨慎。

“什么事没危险?坐在家门口还房瓦掉下来砸脑壳呢。你们走不走?不走高煦一人走!”

朱高燧对朱高炽道:“大哥,咱们跟二哥一起走吧。留在这儿肯定没咱好果子吃。大舅多狠一人哪!”

朱高炽犹豫着。“走可以,可此事还需要谨慎盘算。”

“此刻需要的不是谨慎盘算,是大胆决断!”朱高煦最鄙夷关键时刻的举棋不定。

“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朱高炽道。“可是……”

“你们就听高煦一回吧,我保证带你们逃出这个樊笼!”

“我听二哥的,”朱高燧道。在两个哥哥之间,他与二哥更合得来。“皇帝已经开始削藩,咱们留在这儿就是人质!”

朱高煦道:“你可说对了一回,父王会因为咱们而缩手缩脚,沦为待宰羔羊。”

朱高炽思量了一会儿。“好吧,既然你们两个都如此说,那就走吧!为了父王,也为了咱们自己,!你们说说,何时动身为宜?”

“夜长梦多,就今晚!”朱高煦一旦做出决定,便立刻付诸行动。

朱高炽有几分不情愿。“行吧,那就抓紧时间做准备吧。”

这天晚上,兄弟三人早早地上了床,和衣而眠,准备次日一早动身。

行囊和宝剑都放在了床边。

谁也睡不着。外边传来击柝声。

朱高炽低声问:“几更了?”

“五更,”朱高煦低声回答。“差不多该走了,过会儿城门就开了。”

“好。”

三兄弟下床,拎上行囊,蹑手蹑脚地溜出寝室。

庭院里静悄悄的。

三人在庭院中潜行。肥胖的朱高炽一瘸一拐,磕磕绊绊。年幼的朱高燧极为紧张,几乎透不过气来。只有朱高煦神闲气定,他引领着哥哥和弟弟,贴着墙根,向马厩的方向行走。

隐隐传来马匹的喷鼻声。

“到了!”朱高煦低声说。

马厩里有十几匹马。听见外边的动静,它们纷纷支棱起耳朵,喷着响鼻。

朱高煦领头,朱高炽、朱高燧紧随,鱼贯进入马厩。

朱高煦直奔一匹乌骓马。雄健的乌骓马发出咴咴的叫声。

朱高燧低声提醒他:“二哥,这是大舅的坐骑!”

朱高煦一边解开缰绳,一边轻抚着乌骓马的鬃毛,在它耳边低语:“从此刻起,我朱高煦就是你的主人了!”他转向哥哥弟弟。“你们两个还不快着?”

朱高炽和朱高燧各挑了一匹骏马,解开缰绳,勒紧鞍辔。

“我们走!”朱高煦低声道。

三人牵马出厩。

朱高炽笨拙地爬上马背。

朱高燧人矮马高,爬了两次,都没上去。

朱高煦上前,托住他屁股,用力一掫,将他掫上鞍桥。

朱高煦回到乌骓马旁,翻身上马。“掣!”一夹马肚,乌骓马飞也似地向前蹿去。

朱高炽和朱高燧慌忙策马跟上。

天麻麻亮。

兄弟三人一路来到城门口,勒住缰绳。

城门守卫哨长正在慢吞吞地指挥两名守卫打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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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招呼道:“嘿!快着点儿!”

哨长转过身。“哟,这不是燕王的三位小王子吗?大清早的,这是去哪儿啊?”

朱高煦道:“我们去哪儿不用你管,快快把城门打开!”

哨长道:“卑职的确管不着你们,可是魏国公管得着你们啊。魏国公有过吩咐,你们出城须有他的符验。三位王子,你们把符验拿出来让咱瞅瞅呗?”

朱高炽和朱高燧面面相觑。

朱高煦道:“符验?你等等,小爷给你拿。”

他翻身下马,走到哨长跟前,手伸向腰间。哨长以为他在掏符验,他掏出的却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哨长惊叫:“你要干什么?”

“给你!”说着,当胸一刀。

哨长倒地。

两名守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朱高煦抢步上前,推开已经半开的城门,高喊:“走!”

朱高炽和朱高燧拍马出城。

朱高煦跃上马背,朝两名守卫瞪了一眼,然后飞驰而去。

两名守卫早已魂飞魄散,其中一个问:“怎么办?”

另一个道:“赶紧报告五城兵马司吧!”

“我看还是先知会魏国公好。”

“说的对,他们是魏国公的外甥!”

“那你赶紧去魏国公府,我在这儿守着!”

“好!”他转过身,一溜烟跑开。

清晨。

魏国公徐辉祖在府中花园里舞剑。三十一岁的徐辉祖身长气伟,面如冠玉,英俊潇洒。他是开国功臣徐达的长子,洪武朝曾长年练兵防边,并建功于抓捕蒙古叛将阿鲁帖木儿、乃儿不花,建文朝官拜太傅,掌中军都督府事。他对朝廷忠心耿耿,号称“纯臣”,皇帝特赐兵一百二十人做他的护卫。

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老爷,不好了!”

徐辉祖收起剑,深吸一口气。“大惊小怪!有话慢慢说!”

“燕王的三个小王子一大早都不见了!”

“这三个调皮鬼,又上哪儿淘气去了吧?”

“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马厩里少了三匹马,其中就有老爷的追风乌骓!”

徐辉祖皱起眉头。“哦?”

一名家丁带着城门守卫闯进花园。

“老爷,出大事了!”

“又怎么了?”徐辉祖问。

家丁看看守卫。

守卫喘着粗气道:“燕王的三个小王子一大早出城,我们哨长多问了一句,那个二王子便一刀将他捅死,强行打开城门,跑了出去!”

徐辉祖怒目圆睁。“反了他了!他们去哪儿了?”

“往江边去了!”

徐辉祖命令管家:“召集护卫!”

……

兄弟三人一路狂奔,来到长江边。

透过清晨的薄雾,他们看见一条船停泊在渡口。

三人翻身下马。

朱高煦高喊:“船家!船家!”

一个中年艄公钻出船舱,伸了个懒腰。“大清早的,什么事啊?”

“过江!”朱高煦道。

“不好意思,我家的船让人包下了,运粮食,主顾马上就到。你们三位还是另找他人吧。”

朱高炽上前,掏出两大锭银子。“这会儿没有别的船。你就送我们一趟吧,我们多给你银钱!”

艄公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咽了口唾沫。“银子倒是够多,可小可真的跟人家说好了的,那是位老主顾,小可实在得罪不起啊!”

“嫌少?”朱高炽把一整袋银子拎了出来。“全都拿去!”

“真不关银子的事。”艄公横竖不买账。

朱高煦把哥哥扒拉到一边。“跟他啰嗦什么!”说着,纵身一跃,跳到船上,抽出宝剑,架在艄公颈上。“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

艄公失色。“有话好好说,小爷,何必动家伙啊!”

“把跳板搭上!”朱高煦喝令。

艄公战兢兢地搭上跳板。

朱高煦招呼岸上的哥哥弟弟:“上船!”

二人牵马上了船。

“开船!”朱高煦喝令艄公。

艄公在朱高煦的威逼下,撤回跳板,将船撑离岸边。

“快着点儿!”朱高煦催促。

艄公摇着橹,向江心划去。

岸上的远处扬起一片烟尘,徐辉祖带领着一众护卫冲到了岸边。

徐辉祖高喊:“回来!小兔崽子!你们给我回来!”

船向江心而去,离岸越来越远。

朱高煦朝远处的徐辉祖高喊:“谢谢大舅赠马!大舅,日后到北平,我们哥儿仨请您喝酒!”

徐辉祖高喊:“混小子!你以为你们能跑回北平去吗?一路上天罗地网,谅你们插翅难逃!”

声音渐远,岸上的人逐渐模糊。

艄公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舅是什么人啊?干嘛要追你们?你们怎么得罪了他?”

朱高煦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气。“小爷把他家丫鬟的肚子弄大了,这话你信吗?”

“罪过,罪过!”艄公低下了头。

朱高煦哈哈大笑:“逗你玩呢!我们这大舅啊,太疼我们了,舍不得我们走!”

艄公听得将信将疑。

渡过江后,兄弟三人晓行夜宿,一连走了十几天,离家不远了。不妙的是,有司已经发了告示,在通缉他们。

天色渐晚,夕阳西斜。

兄弟三人骑马行走,十几天未曾洗过澡,他们浑身上下全都脏兮兮的。

朱高燧抱怨:“一路上这些日子,咱们连客栈都不敢住,要么住农家,要么庄稼地里凑合一宿,跟逃难似的!”

朱高炽道:“可不就是逃难嘛,那天在德州没瞅见告示?大舅肯定是报告了朝廷,说咱们杀人跑了。咱们当然要千般小心!”

朱高燧道:“是啊,不光在南京杀了守门的哨长,那天在山东住老乡家里,房东说了句你们几个很像官府告示上的那三个人啊,二哥立马翻脸,当即刴了他。”

朱高煦道;“这种人当然留不得,既然已经识破了咱们的身份,万一他再嘴欠,散了出去,可就没咱好果子吃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把人杀了呀,”朱高炽道。“好歹是条性命!”

朱高煦哼了一声:“这种时候讲不得仁慈。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朱高燧大笑:“哈哈,侠客!二哥这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啊!”

朱高炽叹了口气:“杀人还光荣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今晚住哪儿吧。”

朱高煦道:“已经到了涿州,进入北平府的地界了,离咱家只剩下一百多里地。我看今晚索性住回店吧,好好吃上一顿,歇息歇息。明日换身干净衣服,精精神神地回家!”

朱高燧举手:“我同意!”

朱高炽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大江大河都闯过了,别最后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还是找个农家凑合一宿吧。”

朱高煦道:“大哥,你别疑神疑鬼的,咱们的马快,南京的公文这会儿还到不了这儿,不会有危险。前边就是涿州驿馆,那儿条件不错。这回就听高煦的,住驿馆!”

朱高炽无奈。“好吧,听你的,今晚就住涿州驿馆吧。”

朱高煦手指前方。“说驿馆驿馆到,掣!”他一夹马肚,乌骓马风也似向前奔去。

朱高炽和朱高燧紧随其后。

兄弟三人走进涿州驿馆时,驿丞笑脸相迎:“哟,这不是燕王的三位小王子吗?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朱高炽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三个从南京回来,在此住一晚。劳烦你给开间大房。”

“先弄点儿吃的,”朱高煦道。“饿了!”

“好说,”驿丞道。“三位先坐下,下官这就让灶上备饭,那边把上房给你们拾掇出来。”

兄弟三人在驿馆大堂里就座,酒和菜很快上来,十分丰盛。

驿丞走过来。“我们这儿就这条件,招待不周,三位小王子凑合着吃吧。”

朱高炽道:“这已经很好了,鸡鸭鱼肉还有酒,谢谢你了啊!”

“哪里话,三位是贵客,驾临鄙驿,我这儿也是蓬荜生辉啊。你们且慢慢用着,需要加什么尽管吩咐。房间也已收拾好了,吃完了早早歇息。”

朱高燧道:“谢了啊!”

“下官就不在此打扰了。”驿丞拱拱手,退下。

“这个驿丞人不错,蛮热情的。”朱高燧道。

“我怎么觉着他阴阴的呀。”朱高炽小声嘀咕。他疑神疑鬼。

“甭管那么多,就快到家了,先填饱肚子再说。来,喝酒!”朱高煦端起酒杯。

大堂外的廊子上,驿丞和驿吏在悄声议论。

驿丞道:“刚刚接到北平布政使张大人的文告,说燕王的三个王子逃出南京,还杀了人,让各处见到他们就地擒拿。没想到他们竟闯到了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

“大人啥意思?”驿吏悄声问。

“自投罗网,执行上峰的命令吧。”

“虽说张大人有命令,可这涿州也在燕王的势力范围之内呀。燕王什么人,大人不是不知道,咱惹不起啊!”驿吏胆小。

“燕王固然惹不起,可张大人代表着朝廷。朝廷要削藩,这是大局。你我给朝廷当差,就得听朝廷的。既然这几位不请自来,就只好自认倒霉吧!”

“话是这么说,可大人也知道,其余两个还好说,听说那个二王子功夫了得。咱驿馆的驿丁都是些乡野村夫,平日里扛的皆是锄把子,怕不是他的对手啊!”

驿丞想了想,悄声道:“你的话也有道理,不好硬来。这样吧,让大家做好准备,等到夜里他们睡着了,咱们闯进屋去,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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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捂在床上。那个二王子本事再大,被摁住后也不过是一只困兽罢了。”

“好主意!”

“那就抓紧准备吧!”

“喏!”

吃饱了,喝足了,兄弟三人来到驿馆的房间,倒头睡觉。

深夜,朱高炽起身解手,发现屋子外边有黑影在晃动。他慌忙返回房间,走到两个弟弟床边,晃动他们。“二弟!三弟!醒醒!醒醒!”

朱高燧口齿不清地嘟囔:“睡觉吧,大哥!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朱高炽低声说:“快起来,有情况!”

朱高煦嗖地一下坐起。“啥情况?”

“小点儿声!刚才我出去解手,看见十几个人,把房子给围住了!”

“是些什么人?”朱高煦警觉地问。

“好像是驿丁。”

“你可看清楚了?”

“应该不会有差。而且我还听见他们当中有人说什么布政使张大人啥的。”

“坏了!一定是北平布政使张昺接到了朝廷指令,前来捉拿咱们!”朱高煦迅速做出判断。“没想到如此之快!”

“那可如何是好?”朱高炽有些慌。

朱高煦抄起宝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朱高燧也已经彻底醒了,他低声道:“他们人多,硬来咱们怕难有胜算吧?”

“能走就走,不能走就拼!狭路相逢勇者胜,先出去再说!”危难关头,朱高煦出奇的冷静。

他手提宝剑,引领拎着行囊的哥哥弟弟,走出房门。

兄弟三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到院子里时,驿丞和驿吏蓦地迎上前来。

驿丞皮笑肉不笑地说:“哟,三位王子,大半夜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三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索性大大方方。

朱高煦道:“你别问我们去哪儿,小爷倒要问问,你俩大半夜的不睡觉,蹲守在我们门口,安的什么心?”

驿丞板起面孔:“话说到这个份上,三位王子就休怪下官无礼了。下官接到上司文书,说是你们一路杀人。北平布政使张大人要请三位过去,喝喝茶。麻烦跟下官走一趟吧?”他挥了下手。

黑影中闪出十几名驿丁,个个手持兵刃。

说时迟那时快,朱高煦动如脱兔,一个箭步蹿到驿丞跟前,手中的宝剑架在了他脖子上,厉声高喝:“谁敢动!”

驿丁们哪见过这阵势,顿时慌了手脚。

驿丞立马怂了:“别别别!小王子有话好好说,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你让他们闪开!”朱高煦命令。

驿丞给驿吏使眼色:“闪开!闪开!”

驿吏一面后退,一面吩咐众驿丁:“老大发话了,还不快快闪开?”

驿丁们让开一条路。

朱高煦一面押着驿丞向驿馆门口走去,一面吩咐哥哥弟弟:“你俩去马厩,把马备好,牵到大门外!”

朱高炽和朱高燧转身,朱高燧快步如飞,朱高炽一瘸一拐,向马厩而去。

朱高煦押着驿丞走出驿馆大门。驿丁们手持兵刃,尾随于后。

见朱高炽和朱高燧已将马牵来,朱高煦道:“你俩先上马!”

二人爬上马背。

驿丞道:“小王子,你们走吧,就当下官从没见到过你们。”

朱高煦目露凶光。“可你见到了!”他手起剑落,抹了驿丞的脖子。

“你……”驿丞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朱高煦翻身上马。“我们走!”

三匹马飞驰而去。

驿吏与众驿丁慌忙上前,抢救驿丞。

驿丞手指前方。“快!……追!”说罢,断了气。

一名驿丁问驿吏:“咋办?追吗?”

“追什么追?没看见吗,那个二王子多快的身手。你们几个绑一块堆儿也不是他对手啊!”

“那这事怎么结?”

“只好如实上报布政使司了。”

兄弟三人一阵狂奔后,放慢了速度。

朱高炽回头望望。“没来追。”

“谅他们也没这胆子!”朱高煦道。

朱高炽喘匀了气,道:“刚才驿丞都已经说就当咱们从没来过,二弟你为何还要加害于他?”

朱高燧也说:“是啊,二哥,你为何不就此放过他,各走各的?”

朱高煦冷笑道:“你当他说的就是真心话?回头再变卦呢?这种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半点儿也仁慈不得!”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二弟,你将来必定是一员勇冠三军的骁将,可你却很难成为百姓的好主人。”

“大哥你啥意思?”朱高煦不乐意了。“你是说高煦没有人主之德吗?”

朱高炽忙找补:“大哥不是这意思。大哥是说,有的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

“哼,哄鬼去吧,我才不信呢!”朱高煦一夹马肚,乌骓马向前奔去。

北平城里,燕王朱棣在王府的存心殿中正焦虑地踱来踱去。

王妃徐妙云、道衍和尚姚广孝、指挥佥事张玉、副千户朱能站在一旁,望着他。

朱棣道:“张昺这家伙都来两趟了,向孤询问这仨小子的下落。孤哪里知道他们在哪儿?孤还想向他要人呢!”

姚广孝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王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朱棣道:“可这仨孩子,在南京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怎的就一下子石沉大海,没了音讯?”

“别是在路上被官府抓了去吧?”徐妙云忧心忡忡。

朱能道:“不会,大和尚都说了,三位王子福大命大。尤其是二王子,武艺高强,极有决断力,他们不可能束手就缚。”

徐妙云道:“高煦我倒不担心,可高炽身体笨拙,腿脚又有毛病,高燧年纪幼小,他俩遇上什么事,就没那么幸运了。”

张玉请缨:“大王,请允臣提兵一支,去前边驿道上接应三位王子!”

姚广孝阻拦:“不可,叛徒倪凉到南京告密我王府属官谋反,皇帝已经诛杀了我们的于谅和周锋,就是在敲打大王,随时会削藩。张昺和谢贵也在密切监视燕王府,此刻若出动兵马,更授给了他们口实。”

“大和尚说的对,”朱棣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朱能道:“那怎么办呢?干等着?”

朱棣叹了口气。“此刻也只好如此了。”他非常明白,关键时刻,切忌感情用事。

正当大家踌躇之际,一名王府亲兵快步进殿,稽首:“启禀大王!三位王子回来了!”

朱棣大喜:“回来了?人呢?”

话音未落,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走进存心殿,三人向朱棣和徐妙云跪拜,齐声道:“父王!母妃!我们三个回来了!”

朱棣迎上前:“快快起来!”

三人站起身。

徐妙云上前搂住他们,哭了起来:“臭小子,你们吓死娘了!”

朱高炽道:“娘,您别哭了,我们不都好好的吗?”

“还好好的呢,”徐妙云抹着眼泪。“你们自个儿照照镜子去,又黑又瘦,浑身是泥。这一路上得遭了多大的罪啊!”

朱棣道:“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听说你们在南京还杀了人?”

朱高燧道:“爹,娘,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危险多了去了,多亏二哥,几次都当机立断,我们才化险为夷!”

“化险为夷就好,”朱棣道。“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你们若是继续留在南京,朱允炆手里就有了孤的人质,令孤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这回好了,断绝了后顾之忧,孤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朱高煦兴奋起来:“父王,您有什么计划,给透个底儿呗。孩儿都急不可耐了!”

“装疯。”朱棣意味深长地说。

“装疯?”朱高煦糊涂了。“都挤兑到这步田地了,不和朝廷干一场吗?高煦还想冲锋陷阵,做父王的先锋呢!”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吃顿饭。想打仗?日后有的是机会。回头父王与道衍大师慢慢向你们解释。”朱棣吩咐张玉和朱能:“传令下去,三位王子回来的事,严格保密!”

“喏!”

朱棣转回向三个儿子:“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快去拾掇干净?”

“二十六年前,朕兄弟三人逃出生天,全依仗朕的二弟,”朱高炽最后说。“若没有他的担当,岂有朕的今日?如今朕承继了大统,总不能不念旧情,立刻就向生死与共过的亲弟弟们翻脸吧?”

听了朱高煦的一番讲述,大家都有些感动。就连杨荣、夏原吉这些一向主张对藩王强硬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夏原吉不大情愿地问:“那陛下准备如何对待他俩呢?”

“朕知道他们对朕有怨恨,特别是朕的二弟,认为这天下本该就是他的。对于他们两个,朕宁愿以德化怨。”

“陛下仁慈。”

“放朕的三弟回彰德正式就藩去吧。他不是未建王府,暂住当地的一所旧宅么。那就责令工部给他在彰德建造一座新的赵王府吧,规格一定要高。”

杨士奇道:“陛下做的对,朝廷先仁至义尽,让他们无话可说。不过,赵王的三卫护卫,莫非陛下还给他全留着么?”

朱高炽想了想,道:“爱卿提醒的是。三弟有了这三卫护卫,便如虎添翼,有恃无恐,难免会生出些非分之想。汉王如今不是只剩下一卫护卫了吗?这样吧,赵王不妨循汉王例,也三卫收回两卫,把常山中护卫给他留下即可。”

杨士奇:“遵旨!”

朱高炽道:“另外,给汉王和赵王各增加两万石俸禄,再从朕的内帑中选些珠宝,赏赐给他们吧。”

众大臣齐声:“陛下皇恩浩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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