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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咳咳——”
说话的人是李楮墨。
木子李,楮与楚同音,墨水的墨。
李楮墨的眼睛黑漆漆的,眼里没有杂质,显得整个人的气质极为干净。
他坐在红花梨制成的太师椅上,黝黑的眼神中闪烁着,不解的问道:
“那为何,这江河大陆,后来就禁止人口流动了!”
这少年,当看他第一眼的人,不免会惊呼:好漂亮的眉目,好苍白的面容。
“这不是闭关锁国吗?”
少年努力搜刮着形容词,突然觉得,闭关锁国,这四个字格外合适,一边说一边直视着对面的张潮水。
被称呼为老师的张潮水,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子,听到李楮墨的呼唤,眉间抽动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大少爷,禁言——”
张潮水扇子啪的一声展开。
“何谓闭关锁国,只需记住,切莫私自离开这江州府,被官府发现,轻者五十大板,重者可是要流放的。”
“这江河大陆,版图一统,不过八十年,禁足令也是十年前颁布,为了当地人口稳定,民众绝不可以未经允许流窜州府。”
“有健康码也不可以吗?”
李楮墨张口又问道。
俊俏的少年说完,擦拭额头上冒出微微汗水。
李楮墨心下疑惑:“我丢,健康码是什么?”
“什么马也不可以!”
张潮水手拿名家折扇,耐心的解答,不解的想——
为什么我在说禁足令,他在说马!
……
视线拉远,从李楮墨所在的窗口,向外开始无线延伸,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后,终于可以看清全景。
红瓦白墙,院子里翠绿的竹子节节分明,拔高似的生长。
这只是江州府首富,李福府邸的一个小院。
李府占地面积实在不算小,李楮墨每次从自己的独门独户小院走过来,都必是要喘上一喘,喝一大口茶水,再歇息个一盏茶的时间。
这倒不是李家的府邸面积大到奇葩,而是——李楮墨的身体格外虚弱,虚弱到难以想象。
用管家李兴发的话来说,李楮墨虚弱的不像是李家大少爷,像李家的“大小姐”。
甚至比姑娘家还要弱不禁风——
没有姑娘是头天晚上开窗吹一晚上风,第二天感染风寒,接着卧床十天半个月的。
没有这样的少爷。
在李家,甚至是江州府,乃至江河大陆。
哦不,江河大陆不知道有没有,反正在江州府数得上名号的富贵人家,李楮墨的身娇体弱,是独一份。
身娇体弱易推倒,这是谁家含羞少女吗,不,李家大少爷,李楮墨是也。
摊开李府的平面图,东南方向,有一个小院。
进入小院,在两排竹子的中间,有一条开辟出来的石径小路。
这条小路通向的就是江州府首富李福家的书房。
正午阳光透过竹子,从敞开的窗户,打在一幅挂在书房墙上的板正的字画上。
画上有一头牛,一个牧童,笔锋勾勒的线条彰显了画作者的扎实的基本功。
与画面不同,在画作的留白处,几个大字歪歪扭扭,像是孩童刚学书一般,歪歪扭扭的写着“勤劳致富”四个大字。
在留白处,一行小字写着:“江河大陆一百年秋,李楮墨与师作”
末了右下角,加盖着一个红色篆书的“墨”字。
窗外的阳光打在这幅画作上,张潮水的目光打量在镶着翡翠玉的画作外框下面,一个十五六岁的黑袍少年的身上。
他——就是李楮墨。
刚刚的问题让张潮水郁闷了一下——
这位李家大少爷的语出惊人,真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后语难续前言。
你说肩膀头子,他说胯骨轴子,这给他的教学进度着实是添砖加瓦。
就比如刚刚,什么健康马,健康什么马,大少爷你身娇体弱又不能骑马!
“除非是进入国安学院,在千机院脱颖而出被朝廷选去上任州府幕僚或者继续游学,才有出江州府的机会。”
张潮水说道。
李楮墨摸了摸头,自己也解释不清,健康码是个啥。
脑袋昏昏涨涨的,想了想,还是无辜的对夫子示意抱歉,接着听张潮水讲课。
“又或者是——”
张潮水看着眼前的少年冒着虚汗,心里有数,李楮墨是累了。
于是不再继续讲课,反而拾起桌上的茶杯,压着茶盖抿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他话头一转,道:
“今日时辰不早,我们明日在讲。”
听到这,李楮墨下意识站了起来,拉着长调下意识的喊着:“老师——再见”
“咳咳咳——咳!”
张潮水一片茶叶顺着茶水滑进在嘴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干啥呢,这是干啥呢,这位少爷又在干啥!
察觉失态,李楮墨摆手解释道:
“嗯,我睡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说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但是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老师见谅!”
张潮水已经来李府六年之久,自认是个沉稳的人,虽说心理上见怪不怪,但是每次李楮墨总是能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
珍爱生命,下次换白开水。
张潮水想到,接着看着李楮墨,缓缓说道:“大少爷所为,真是与众不同!”
“什么与众不同!”李楮墨俊俏的脸没有什么血色,他嘴角上扬,垂眉无所谓的陈述道。
……
不知道为何,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人家小孩三岁识千字,他三岁出口成章。
这倒是还有一些跟得上步伐,还被誉为小神童来着。
等到五岁之后,就没了谱了!
好像干什么什么不顺,同龄的五岁孩童,人家提笔,是工工整整,不说漂亮,但是也合格。
到李楮墨这,就完全行不通,无论是执笔,行笔,顿笔。
最简单的入门,都有点愚钝,甚至是,死也不会!
那会的老师还不是张潮水,是一个老秀才。
秀才一丝不苟,严肃的很,完不成课业,一封信送到府上——你家少爷(小姐),不务正业。
江州府,百姓是没办法接受教育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有钱的老爷,谁不希望自己家的子弟,考进国安学院,府里出个国安学院的学生。
啥,不务正业!
老子一脚踹你,还敢不务正业!
由此,这一班学龄前的富家子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秀才写个一纸诉状!
那老秀才,读了一辈子书,唯书是宝,又偏偏想让这帮孩子也一样。
所以才几岁的孩子,一边哭,眼泪掉在纸上,一边老秀才的戒尺跟着打下来——玷污文房四宝,该打!
江州府的富二代们也不好混,苦不堪言。
当年,李楮墨绝对算的上挨揍次数最多的学生,这一切,源自于他学的实在是太慢了!
五岁的小孩在先生的教导下,已经可以誊写经典圣贤书了。
但是李楮墨这家伙,就是费劲,就跟手不是自己的一样,特别僵硬!
人家一篇工整的字,十二个,刚刚好。
李楮墨一个大字占满一篇,袖子还能打翻砚台,弄得自己一身黑那种。
说来也不是笨,是李楮墨真的有心无力!
先生一转头,五岁的李楮墨别出心裁。
“你有张良记,我有过墙梯!”
顺手就薅一根翠绿的鹦鹉毛,沾上墨汁,刷刷行笔——
这样勉强才算样,李楮墨觉得顺手多了!
大家看他的奇怪的攥拳手势,哄堂大笑。
先生脸都绿了,那鹦鹉是一个员外送的,老秀才平日不光爱教书,还爱鸟。
李楮墨拔他鸟的羽毛,捣乱他教书。
“傻子也不能学的这么慢啊!”
老秀才气的吹胡子瞪眼,年幼的李楮墨也不是很服气——
“啥叫教育,教书育人,太粗暴了,我这个岁数是祖国的花朵!”
小小的李楮墨眼睛黑亮黑亮的,振振有词。
学堂的孩子们,虽然平时谨小慎微,此刻看着秀才被怼的哑口无言,哄闹起来,看着李楮墨就仿佛看着一个英雄——
牛哇!
快乐来的特别快,五岁的李楮墨叉着腰,如此想道。
……
回到现在。
十五岁的李楮墨,眼神依旧黑亮黑亮的,看着又干净又清澈。
他对张潮水的评价,不置可否。
张潮水还是很委婉的,没有直接说他是个傻子或者白痴,只说他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李楮墨干咳两声,调笑的回答——
“这江州府,谁人不知,开在江南江北近乎一百家门店,州府最大的成衣铺商人,凭借云舒坊生意坐稳大江商会之首的李家,咳咳……”
李楮墨边说边剧烈咳嗽了起来,他拿起手边的杯子,吞咽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州府首富的儿子,竟然,是个傻子!”
李楮墨虽然在自嘲,说的淡然,但内心坚定确认,自己不是个傻子……
具体表现为,虽然,他确实是背不过那圣贤文章,写不了那锦绣诗篇,但是,他自认为思维贼清晰呀!
就比如,有个叫小周子的,也不知道是谁家家的少爷,李楮墨忘了。
小周子跟小二打架,李楮墨二话不说,看着小二落下风,招呼着自己的家丁就上了——
缘由是那小周子,骂小二父亲是个瘸子,嘲笑他是下人的孩子。
俗话说得好,该出手时,就出手。
李楮墨家丁人多势众,当然占了上风。
孰是孰非,他门儿清,小二平日里老实得很
无语的是,三天后,江州府最大的茶楼有传言流出——首富长子,李楮墨仗势欺人!
虽然再去的时候大家异样眼光看着他——
小周子不过打骂一个下人,至于么!
连小二都觉得李楮墨是个傻子,李楮墨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
虽然如此种种,李楮墨感觉自己跟世界格格不入,但是李楮墨还是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傻子。
“我,李楮墨——”
“十五岁,至今大字都认不全!”
听着少年的自嘲,站立在旁的张潮水无言,继续听着。
“普通人家子弟,无甚名师,毕生没有接触国安书院的机会。”
“而我父亲花重金在国安书院请来了最富盛名的,最有资历的老师,张潮水”
“我李楮墨何其荣幸!”
张潮水闻言,眼神似乎有所波动,他看向李楮墨,想了想,还是安慰他。
“大少爷何必妄自菲薄?”
“老师带我五年,我父亲在家时长不多,家中家丁稀少,我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老师的谆谆教导下——”
张潮水身着云灰色素服,腰间没有任何装玉石束缚。
李楮墨一伸手,紧紧把住张潮水的胳膊,漆黑的黑眼珠,眼神里富有感激之意的看着张潮水。
张潮水不动声色,考量的看着李楮墨的眼睛,没有动作。
少时,他看着这位首富之子,也就是传说中的痴儿李楮墨,扯回胳膊,客气但是不失礼数的说道——
“大少爷抬举!”
见他如此疏离,李楮墨露出伤心的神色,他眼皮下垂,原本黑漆漆的眼珠被遮挡住,再加上本就苍白的面庞。
李楮墨身材比较瘦弱,整个人坐在大大的太师椅上。
沉默了一会,李转头盯着那幅写着“勤劳致富”四字的画作,开口说道:
“咳咳,仍记得去年秋天,你我师徒共同作画,其乐融融。”
张潮水顺着他的话语,看向画作——
几笔勾勒的一头老黄牛——
一个牧童拿着风车外侧——
以及,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勤劳致富。
这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肯定不是。
张潮水看着四个字被写错一个字,歪歪扭扭样子。
仿佛眼前的画作还是昨天完成,往事浮现在眼前。
“老师画的牛真好看。”
李楮墨凑到张潮水面前,看着他勾勒线条。
“少爷,这是牧童。”
张潮水淡然一笑。
“哦,我说您没画那个黄牛”
李楮墨摸了摸鼻子。
“我没要画黄牛”
张潮水眼神古井无波,冷漠疏离的回复道。
“那您画一个呗”
“为何?”
“……”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张潮水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少年,安慰道:
“少爷不必理会外面流言蜚语。”
想了想,张潮水又补充说道:
“大少爷若是心急,可从明日起加课一个时辰……”
张潮水没注意到,李楮墨原本颓做在椅子上,听闻此话抬眼一瞬,眼珠转了一下,又低了下去,意味不明。
“大少爷字不端正,如此——那我们就从头学起吧!”
“大少爷本身确实悟性不如二少爷高,那我们就勤能补拙,早起一个时辰——”
张潮水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
“子丑寅卯,大少爷每次起床近乎午时。”
“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
李楮墨静静听着,眼见着张潮水要接着说安排早课这回事,暗叫不好。
他眼珠转了转,看着张潮水,打断道——
“老师,我今日找出这幅画来感慨万分——”
“哦?”张潮水看着李楮墨扶着扶手站了起来。
李楮墨走到窗边,眼底是映入眼帘翠绿的竹子,微风把竹叶吹出瑟瑟声响,回头望着那幅画作,李楮墨淡淡的笑了起来——
“我自幼体弱,风吹不得,日晒不得,风吹一晚,必定伤寒,非要卧床十天半月——”
“也不知能再见这大好的竹君子几年……”
“少爷,休要乱言!”
张潮水闻此言,终于不再不为所动,他坚定的反驳道:
“全城最好的药材,都在府上,老爷也在遍寻名医……
李楮墨眼见张潮水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及时抬手打断他,委婉的说出自己的难处——
“老师,我这半年睡不安稳,床板硬的很。”
李楮墨眼睛从画作转移到张潮水的脸上,缓缓说道:
“我午夜时梦见,一种叫席梦思的宝物,能让人安寝,软,弹……”
“人躺在上面,可以保护脊椎?”
“脊椎是什么?”张潮水听着李楮墨胡言乱语,忍不住摇头——
“老夫从未听过如此宝物。”
“少爷今日若不累,我们再讲一个时辰如何?”
听闻此言,李楮墨停止的腰板不动声色的又窝回黑袍里。
他看着张潮水,认真然后讲解道:
“梦中之物罢了,但是我想试试,能不能造出来,老师你知道我的!”
“我这庭院人少,也很少有人造访,管家发叔那边又是个小气的。”
“说是首富长子,其实月银月月克扣这也扣,那也扣,反正管家总是看我这闲人不顺眼的,好不凄凉!”
张潮水听见这话插话道:“少爷上月糟蹋了一个价值连城的黄木,老夫有所耳闻。”
“人重要,木头重要?”李楮墨理直气壮的嘟囔道,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张潮水,似有所谋。
“那木头价值几何?”张潮水发问。
“那不重要,老师,您说发叔为此扣了我三个月的月银,每月清零!”
“真是,您说说,这哪有一点大门大户的派头。”
“我堂堂首富之子……”
眼见着李楮墨心情有所缓和,把注意力转到其他地方。
张潮水摸着胡子,看着李楮墨气愤的样子,也难得打趣道:
“怪不得一向乐观的少爷今日如此哀伤,老夫倒是愿闻其详这个席梦思梦中之物了。”
“梦中之物,我总想看看实际能不能做出来——”
“当我深夜躺着硬硬的床板,都说他是上好的什么木头,都羡慕我躺在如此名贵的古董上。”
李楮墨摸了摸自己的腰板,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硬的床还叫宝贝——
华而不实!
“但我总是有奇怪的想法,我躺在比这古董更舒服的,像云彩一样的床上过”
“梦境很清晰,我忘了席梦思的形状和构造。”
“但是老记着有这么一个东西。”
“每次生病,总能梦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但是梦醒以后就忘了。”
“真是奇怪。”
“但是我这次记住了席梦思,我就怎么都想看看这样的床究竟是什么样子。”
李楮墨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张潮水在一旁默默的听着。
李楮墨反问张潮水,说道:
“老师一定觉得,我这样是个傻子。”
“其实不然。”张潮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认真地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大少爷的求知心,为师者是见证人,此事若加在早课中,大少爷必然能一日千里的进步。”
李楮墨见此,紧紧握住张潮水的手,激动地说道:“老师,听君一席话,我热烈的邀请您不光当个见证者!”
“也请您用实际行动助力我的梦想。”
“哦?”张潮水疑惑的问道。
“借我七百两白银,我们一起看看这席梦思,到底为何物!”
李楮墨终于铺垫出了他的最终目的,一脸纯洁看着张潮水,充满期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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