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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节一过,天气便慢慢转暖了。
吕祖堂里,拳团之名日益高涨,加上又有各门各派的高手好手传拳演武,自然引来不少人,月台上,每日多是人满为患。
可越如此,名头越大,弊端慢慢就显现了出来;太乱,来者不拒,故而也造成了拳团中人品性不一,且九流众多,良莠不齐,有人是真的为了学拳,有人则是暗地里借拳团名头为非作歹,王五也瞧出了端倪,自然难以容忍,连着颁布了许多规矩,如毋贪财、毋好色、毋违父母命、毋犯朝廷法等等……
就像是一个不断犯错又不断改正,不断完善的过程,一个悲壮惨烈,却又愚昧无知的势力,就这样慢慢在天津生根发芽,开始壮大。
……
……
……
人,得有念想。
念想是什么?
是一个人活下去的盼头、动力、希望,那是人心里的东西,难以形容,也难以割舍,倘若一个人没了念想,那一定就是他死的时候,命没了,自然就用不着去念,去想了。
有人活着是为了活的更好,吃的更好,穿的更好,有人是为了名利,有人只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吃黄土,啃树皮,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事都能做;文人的气节,武人的血性,这也是念想;还有的人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因为他们已不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了别人而活,为了天下人而活。
这样的人苏鸿信早已见过,谭嗣同便是如此,王五亦如此。
自打从“吕祖堂”回来,苏鸿信连着几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他现在唯一念的、想的,是如何救王五,救一个于他有恩,更是亦师亦友,生死之交的人。然而,若是救一个想活的人,那自然容易,而且也不用他救,因为想活的人自己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可要是救一个将生死抛却,已经漠视了生死的人,他实在是绞尽脑汁。
就像是当初的谭嗣同。
义之所在,九死不悔。
这就是他们的念想。
他连着四天一直待在院里埋头练功,想要借此平复心里纷乱的思绪。
可这一天。
“砰砰砰”
门外突然起了响动。
听着由轻到重的敲门声,苏鸿信拉开了门。
搭眼一瞧,就见门外站着个弯腰弓背,身材矮小的小老头,顶着一头花白蓬乱的头发,穿着件颇显宽大的黑色薄袄,脏兮兮的,腰里紧紧勒了圈灰蒙蒙的草绳,腿上是一条青黑色的灯笼裤,脚上则是踩着一双草鞋,两根乌黑的脚拇指还在那不安分的磨蹭着,都搓出泥了,肤色那叫一个黑啊,背着双手,正仰着脖子在打量苏鸿信。
看着大抵一米五六的个头。
苏鸿信低头瞧着,老人仰头望着,二人四目相对,看了看,突听老人小声嘟囔道:“嘿,鳖孙,长得也忒高了!”
距离近,对方声音就是再小,苏鸿信也都能听个清楚,他脸色一黑,但还是强忍着没发作,只是没好气的问道:“有事么?”
老人半仰着一张窝瓜脸,也不搭话,一双眼就在苏鸿信身上来回游走,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就听其嘴里又小声嘀咕道:“嘶,哎呀,真是奇了怪了,按说体魄如此魁梧,应当是气血雄浑,阳气旺盛啊,怎得身上反倒带着浓郁的阴煞之气,难不成撞邪了?”
可等瞟见院里一角斜倚的“断魂刀”后,老人砸吧着嘴,自言自语道:“刽子手?倒是忘了这茬,那就应该没错了,啧啧啧,这刀下得是杀了不少人吧,往后也不知道生的娃娃有没有!”
苏鸿信本来听的有些五迷三道的,正奇怪从哪蹦出来这么个猥琐的小老头,可再听这句话,他双眼登时一瞪,张嘴就破口大骂了出来。
“你生儿子才没呢!”
不料老人非但不怒,反倒呵呵一笑,说道:“我儿子都生完了!”
然后比了个手势。
“六个,各个能吃会拉,外带还有个闺女!”
瞧见对方那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苏鸿信一口气差点堵喉咙里没咽下去,眼神古怪的一瞄眼前这言谈诡异的老人,心道该不会是患了癔症吧。
他一撇嘴。
“就您老这模样,女儿怕是嫁不出去吧?”
这下老人倒是有了些反应,老脸一绷,腮帮子一鼓,气呼呼的道:“呸,我闺女随她娘,打村里谁不夸她模样俊俏,提亲的都快把门槛踩断了,可惜,顶好的一朵大白菜,听说让猪给拱了!”
苏鸿信毫不掩饰的嘲笑道:“活该你嘴上不积德,你说说,敲门啥事儿?”
老人像是仰头仰的有些难受,往后退了两步,问道:“你就是此间的主人吧?”
苏鸿信不咸不淡的应道:“是!”
老人又笑眯眯的问:“你姓苏,是叫苏鸿信么?”
一拧眉,苏鸿信干脆道:“你有话直说!”
遂听老人说道:“好!听说你外号活阎王,先杀那余九,又败宫宝田,还说连尹福都栽你手上了,老夫今日登门,想要和你讨教讨教!”
好嘛,敢情这是上门挑战来了。
苏鸿信一撇嘴,瞧了瞧老人瘦小的个头。“老头,劝您还是踏踏实实回去养老吧,就你这身子骨,挨得了我一拳么!”
那老人嘿嘿露着两排黄牙,牙缝里还能瞧见几片菜叶,他笑道:“没事儿,你尽管动手就行,真要是把我打趴了,我死也跑远了再死!”
说完,抬脚就迈了进来。
对方步子看似起落舒缓,可苏鸿信眼神却骤然一变,一改漫不经心,双眼陡张,而后变得又慢慢眯起,变得凝重,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合上了门,而后扭头,望着那小老头,手心里居然沁出了汗。
却说他瞧见啥了?
就见这人轻描淡写的踏了一步,居然奔出了五米开外,忒是了得。
苏鸿信差点以为青天白日的,眼前这是一只化成了人形的妖精,只是瞧着不像啊,自打他戴上了那枚戒指,眼皮子底下,世上妖物邪祟皆无所遁形,可此人身上却是丁点妖气都不见。
还真是活生生的人。
他心生骇然,怕是武侠里的轻功也就这水平吧,这等速度,满打满算,他是见过几次,可那都是被邪祟上身,妖物附体的情况下,指不定有的请神上身还不如眼前这位呢。
李云龙轻功独步江湖,他在白山上见过,燕子三抄水施展起来,连奔带纵,借力飞扑倒是也能掠出五六米,可这老头平地抬脚,抬的那可真就是不见一丝烟火气,他自己暗暗与之比较了一下,心里更没底了,对方要是再发力,简直不敢想象。
他脑海里飞快回想着过去招惹的仇家,可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啥时候惹上这么一尊不得了的霸道货色。
但见苏鸿信抱拳见礼道:“小子苏鸿信,先前若有得罪前辈的地方,还望见谅!”
老人摆摆手。
“呵呵,不妨事,既然这样,老朽就再加个条件吧,你要是赢了,我就传你一门功夫,可你要是输了,你得陪我去个地方!”
老人说着,又四下瞧瞧,然后慢慢把双臂从袖筒里退了出来。
但见那双手枯干如柴,皮包骨,骨撑皮,像是城外的庄稼汉,手心里是磨出的硬黑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泥呢。“先别急,我老头子连着赶了五天五夜的路,滴米未进,你能让咱先吃上一顿么?”
苏鸿信想了想,转身从屋里拿出来两只吃剩下的烧鸡,还有半斤八两的猪头肉。“屋里就剩这些了,您要是不够,我再出去弄点?”
老人也不嫌弃,说了句够了,一接过,坐门槛上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好家伙,连鸡骨头都给嚼了,两只烧鸡不到一分钟渣都没剩,然后捧着那包猪头肉又动起了手。
只是吃了几口,老头忽然嗅了嗅,然后瞧着屋角的大酒缸问道:“这是酒么?能让我喝点么?”
苏鸿信点点头。
“您老随意!”
“好嘞!”
老人笑呵呵的应了一句,等把那些猪头肉也吃干净,然后一松裤带,走到酒缸前,一揭盖子,也不用瓢,而是双手一抬,一弓步,来了个虚抱的架势。
只在苏鸿信发愣的注视下,这老汉双臂一箍那半人高的大缸,将其抱在了怀里,然后慢慢托举了起来,等离地半米高,缸身一倾,缸中酒浆立时化作一股水线落了下来,点滴不洒,进老人嘴里了。
听着老人牛饮般的声音咕嘟咕嘟从喉咙里冒出来,苏鸿信当真是看的满目惊色。
好一手举重若轻的功夫。
若要托缸而起,倒是不难,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这人双臂揽缸,倾倒狂饮,却又能一滴不洒,他却是自认不如,更是没瞧见里头的名堂。
只见那缸口倾得越来越平,里头的泡酒的草药也都跟着见了底,露了出来。
“咕嘟咕嘟”
吞饮的动静一直持续了四五分钟,才见老人心满意足的又把大缸放了回去。
一抹嘴,老汉嘿嘿走到院中,笑道:“来,咱们耍耍,尽管出绝活!”
苏鸿信双拳一紧,眉宇沉凝,抱了抱拳。
“那就请了!”
话落,他已是摆好了架势。
“八极拳!”
老人一眯笑眼。
心知眼前怕是隐世不出的高人,苏鸿信也没再说什么,至于对方到底有多厉害,那也得打了才知道,拳怕少壮,得手底下见真章。
“哼!”
一声沉哼陡然间自苏鸿信肺腑间震出,他脚下一摇,朝老汉就奔了过去,快到近前时陡然一掀右肘,直奔老人胸膛。
“好煞气!”
老汉呵呵一笑,双腿一弓,一双手轻缓一抬,如拨云拂袖,看着缓慢,可恰恰就在苏鸿信到面前时,老人双手已抬了起来,弧形绕转,身子一侧。他一手回揽,另一手则是软绵绵的在苏鸿信右肘一沾,瞧着没擒没扣,就挨了一下,可苏鸿信却是顺着老汉绕转的方向偏了出去,力道被带偏了,就像是被牵着的风筝,任人摆布。
“太极老架?”
苏鸿信脸色急变,他想动作,奈何这身子骨却像是发僵了一样,老人再伸手往上一拨,一股螺旋劲道袭身,重心立失,脚下还被绊了一下。
苏鸿信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像是陀螺一样,在空中连翻几圈,等反应过来,已是贴在了院墙上,都不带往下落的。
打人如挂画。
“想不到前辈竟然还是位太极门的高手?”
苏鸿信一眯眼,已是彻底熄了尊老的心思,他身子一震,已自墙上落了下来,浑身骨头随着一声吐息,自脊柱开始,立听“咯咯”声响冒起,而后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小子得罪了!”
煞气一涌,平地起腥风,“砰”的一声,苏鸿信反腿一蹬墙壁,人已是借力掠出,双腿一绕,一手黑虎掏心直取对方心口,一手却是拢指握拳,捶向对方腰肋。
那老汉呵一笑,右脚往后撤出半步在地上划出一道圆弧,双手却是不急不缓的又搭了上来,只这双臂一搭,二人的四条胳膊就像是粘在了一起。
可让苏鸿信吃惊的是,这老汉双手顺势一拨一划,一牵一引,就像是带着苏鸿信的胳膊在空中划了两圈,竟是将他的力道又给带偏了,不光如此,还给磨没了,瞬间化解了他的攻势。
化劲、听劲、缠丝劲,再是最后的云手,苏鸿信眼皮狂跳,这难不成是那杨露禅在世?
院里就见现出古怪一幕,一高一矮的二人,脚下转着圈,双臂却是如龙蛇纠缠,在空中不住划动着。
但苏鸿信的额头上不一会儿就见汗了,任他双手如何发劲挣动,可这老头只在空中一拨一划,立马就给磨没了,根本无处借力,死活挣不开,就像是那如来手里的孙猴子,真是要了命了。
苏鸿信脸色越来越沉,再这么下去,他得脱力累死。
当下心一横,双眼一瞪,眼中闪出一抹森然残忍,一双瞳孔已是变成了兽瞳,这还是他首次与人对敌,请神上身。
脚下一稳,他双手攥爪,已无视了对方的劲力猝然扣住了对方的双臂。
“咦?”
老汉也是突然一愣,两条参差不齐的眉毛一皱,双臂却是啪啪如鞭一抽,把苏鸿信的双手抽开了。
看着满脸凶戾的苏鸿信,老汉又惊又疑,喃喃道:“莫非,真是撞邪了?”
老汉说完后撤几步,先是一解扣子,随即双臂退出袖筒,从胸前伸了出来,干瘦的身子,骨头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大大出乎了苏鸿信的预料。
就见老汉长鲸吸水般吞了口气,像是院里起了大风,呜哇作响,便在这吞气的过程里,老人那枯瘦如柴的身子骨,居然渐渐膨胀了起来,干瘪的肌肉肉眼可见的鼓起,脸上的褶皱飞快变得平整,宽松的衣裳渐渐紧绷起来,浑身骨头噼里啪啦的响,腰也直了,背也挺了,一米五六的个头,节节拔高,身形暴涨。
望着眼前不停冒着个头的大汉,苏鸿信都看傻了。
这什么个情况?画风是不是有点不对啊?
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一凝目,口中低吼一声,奔着身前面目非好似脱胎换骨一般的老人就一拳砸了出去。
就这么会儿功夫,那人已变成了个顶着白发的中年汉子,筋肉虬结,气息迫人。
却是不急不缓,对着他也是一拳。
“砰!”
一声闷响炸起,两拳空中相击,皆是寸步不让。
苏鸿信这下是彻底动容。
遂听。
“赶紧从这小子身体里出来,否则爷爷非得打死你!”
说这话的正是那来历神秘的老汉,苏鸿信都听蒙了,这不是我常说的词儿么。
他正要开口。
“吱呀”一声,门外就听一个慌急的声音响起。
“爹,你住手!”
苏鸿信眼里本是狂飙的煞气,立马散去大半,兽瞳都跟着消失了。
可突然他手腕一紧,就听老汉飞快说道:“哎呀,这小子撞邪了,你们都先出去,我今儿非得捶死它!”
然后抡拳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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