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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琰听她如此说,抑扬顿挫地吐出一个长长的“哦”音。
她这一句话,虽是随口胡诌,倒也回的机巧。其一,确实回答了他所问的“从何处寻来”,虽然过分潦草。其二,又提前结束了有关“酿酒学问”的话题,用一句“绝不外传”阻止了他的进一步问询。赵琰是个十分识趣的人,想到这里,也只好就此作罢。
“你从小锦衣玉食般地长大,今日见你劳动,事必躬亲不说,竟还得心应手。”他继续另找话题,既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无措,也是想要更多地了解她。
晏云棠还在为刚才的胡诌感到心虚,听他这么说,侧过头来,怡然一笑。她细细揣摩了一下他这两句话,揣摩出了一些话外之音。她好奇一问“那王爷觉得,事必躬亲地劳动,是有所裨益呢?还是掉了所谓的大家闺秀的身价?”
赵琰不懂她这么问,是何用意,反问一句“我觉得?”
晏云棠点头,仿佛是在进一步给出解释,道“但凡出自贵室富户,无论男女,打从出生开始,便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中长辈似乎都热衷于将孩子培养成。。嗯。。怎么说呢。。仿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才能算得上豪门才俊、大家闺秀。”
怎么说?她想说,家中长辈都热衷于将孩子培养成一级残废。
“哦。。”赵琰似懂非懂。认真想了想,回道“嗯。。我虽未深究过这个问题,可我方才对你那么说,是出自真心的赞叹。如此说来,那我的内心,自然是站在‘有所裨益’这一方的。”
说完,他犹豫了一刻,又试探着续了一句“不过,嗯。。我觉得,亲手做也好,让他人代劳也好,只要符合自己的心意,怎么样都是好的。”
“对,开心最重要。”晏云棠赞同。她兴致大好,今日也格外健谈,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亲手做,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如此,方能得自由,得了自由,就会更开心,对吧?常常有人以为,什么都不做,就是自由,我倒觉得,有时候用双手的劳作,反而能换来内心的自由。田间的农妇,就比我自由多了。”
赵琰听着她的描述,脑海中随之勾勒出一幅山野田间的生活景象,幻想出来的一些不堪叙述的细节,使得他如痴如醉,嘴角在无所知觉的状态中,始终上扬。
“那么,棠妹妹是喜欢。。事事由自己经手?”
赵琰实在是想多多的了解她,憋了很多很多话,却又不知从何入手,多数时候,就干脆静坐不语了。眼下,他不知不觉又将提问的主动权,收回了自己的手中。
晏云棠想到那当然啊,又不是一级残废,凡事能自己动手,那多自由自在!开心万岁,自由万岁!管她是贴身女使,还是贴心女使,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我?被人伺候,部分说来,也是受人辖制。或者,你干脆说,我就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苦命人享受不来被人伺候。哎,好吧好吧,可凭我喜欢什么,现在也由不得我,始终还是被人伺候的时候居多,处处受到管束。。
她虽是这么想着,嘴上却回道“‘这种粗活,还是让我来吧’,王爷你看,我还是愿意让人分劳的。”
说完,她的眼角眉梢,伴着那两片粉唇,齐心勾勒出一脸的盈盈笑意。
见她笑,他也跟着笑。心潮澎湃。
这是二人打从幼时初见,就已形成的一种常态。
忽然,晏云棠兴奋地呼道“有了有了!来了来了!”
赵琰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聚酒口已然开始成小束地往酒桶里流下酒液,二人目不斜视地齐齐盯着,仿佛在阅览什么秘籍。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桶内就收集了满满一桶的琼浆。晏云棠拿来一个干净的布团,堵住出酒口,随后,伸出双臂,就准备搬酒桶。
赵琰见状,忙站起来,也伸出双臂,把住桶沿。他侧过头看着她,用表情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晏云棠咧嘴一笑,道“正是。”
她松开手,把“粗活”让给他。随后出言指点,让他将酒桶搬去厨房屋后,把酒液尽数倒掉。赵琰满脸疑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又笑,解释道“要掐头去尾,酒液才没有毒素。”
依她所言,把酒液倒掉之后,赵琰搬着空桶回到厨房。二人重新守在灶前,晏云棠拔掉堵在出酒口的布团,用空桶继续接酒。又是几近一盏茶的功夫,仙醪又得了满满一桶。
晏云棠取来一只白色盖碗,从桶内舀了小半碗酒,置于鼻前闻了闻,不露声色,然后递给赵琰,问“如何?”
赵琰凑近,不待吸入,片刻间,酒香已主动扑鼻而来。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觉得不过瘾,又自己深深吸入一口酒气,才赞道“嗯,酒香闻着很好。沁人脾肺。”
晏云棠听了,从他手里将盖碗接过,重新端入自己手中,把碗盖盖上,一只手捧着碗底,一只手压着碗盖,小心翼翼,前后左右,使劲摇晃了几回。停下手中的动作后,她打开碗盖,说“王爷你看,碗里的这些酒花,均匀绵密,不多时就消散了。嗯。。那位世伯曾教给我。。这样就说明这酒,度数高。王爷可要尝上一尝?”
晏云棠一脸深意,笑看着他。
“那是自然。”
面对的是烈酒,又不是她,赵琰怎会示弱。
他接过盖碗,没有半分犹豫,浅浅抿了一口。回味一番,而后又饮了一口,待酒入了喉,往碗内仔细端详过,才赞道“果然比上回的更好了,真乃极品。”
若是以往,他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可看着她满脸的期待,他又忍不住接着品评起来“你看,这酒的色泽,纯粹净透,不掺一丝杂质,入口虽烈,但是顺滑简直如丝帛!酒入胃肠许久,口中还留有余香。好酒,嗯,好酒,真是好酒。”
晏云棠心满意足,笑问“那,我给王爷灌上一壶带走?”
赵琰不过就饮了两口,却已自醉了。他神采飞扬,忘乎所以,把头果断一点“须得给我满满地灌足了!”
她笑着,走到橱架前,开始物色用以盛酒的梅瓶。左看右看,挑来挑去,只有高置在架子顶端,一只玉色的梅瓶最合心意。她踮起脚尖,伸手想要取下来。尝试无果,她又轻轻跃起,怎奈体量不够长,还是没够着。
赵琰失笑,迈步靠近,举手抬足,轻轻松松便将瓶子囊入手中。而此时,她并不知他已经立在了自己身后,出其不意地往后一退,一只脚跟便踩在了赵琰的一只脚尖上。她一慌,一个重心不稳,向一侧倒去。
赵琰赶忙伸出双手,从身后圈住她。
空着的那只手,揽在她的腰际,持着梅瓶的那只手,横亘在肩与腰之间,那个十分尴尬的位置。
霎时间,寂寂无声的四周,原本还有间或哔啵作响的柴火为伴,可此时,就连柴火都突然噤声不语了。
这一回,空气里只剩下两颗心脏的“扑通扑通”。
这一回,晏云棠终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呆住不动了,由着他从身后圈着她。倒是赵琰,待晏云棠站稳后,虽也呆了一瞬,可觉察出自己两只手的位置,放的好像都不是地方,唐突,冒昧,他立马就松了手。
晏云棠的呆愣,随着腰间和另一处那两抹温热的离去而消逝。她转过身,看向赵琰,能看到他微垂颤动的长睫毛。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他已经长成了翩翩君子,不再是儿时追着她叫姑姑的小李炎了。
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语。
此时,流萤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的现身,不知是该说拯救了场面,还是打破了气氛。小丫头既不察言,也不观色,虎头虎脑地开口问道“姑娘,您都忙活一天了,也该歇歇了吧?!”
二人闻声,各自从思绪中剥离出来。
各怀的心思,戛然而止。
若是既细心,又相熟,定能看出此时晏云棠神色中的那丝异常。可流萤和赵琰,一个不细心,一个阔别多年,尚不相熟,二人都没有看出她的不同寻常。
晏云棠从赵琰手中接过那只玉色的梅瓶,递给流萤,淡淡地嘱咐道“你给王爷灌一壶酒带走。”
说完,晏云棠对着他施了个礼,二话不说,自顾自地回了屋。
她又一次留下赵琰立在原地。
半晌,流萤回屋找到晏云棠,复命道“姑娘,酒都灌好给王爷了。”
“王爷呢?”
“王爷已经走了。哦,刚才吴妈妈来了,说是老太太听闻王爷来帮您酿酒,便让吴妈妈来留王爷用了晚饭再走。谁知王爷像是喝醉了一般,恍恍惚惚的,半天没说话,我和吴妈妈问了两遍,他才说什么府中有事,然后叫过长海一块走了。”
“哦。。”
“姑娘,老太太叫您去用饭呢。”
晏云棠听说赵琰离开了,流萤后面的话,便没了声音。她暗自呆坐,想着刚才这个感觉。。应该怎么说呢。。有点不对劲?有点似曾相识?但是,这个感觉。。说不通。毕竟,时间在我身上,已经变得和其他人不一样了。。大家都是循序渐进地往前活着,而我,是活到一小半,竟然带着已经拥有的时间,再从头活了一次。这其间微妙的变化,只有我自己能懂。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跟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哎,在这个十四岁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四十岁的灵魂。。男女之情对于我来说,好像。。
“姑娘?姑娘!您想什么呢?!”晏云棠正在细想,思绪被浮躁的流萤打断。流萤一边嘟囔着,一边拉着她起身,前往乐安居用晚饭。
路上,她揉揉两腮和双颊。
这小半日,笑的脸都发酸了。
当晚,赵琰回到王府,把晏云棠给他的那壶酒带到了卧房里,置在窗边的桌案上。一旁并置的,是他十二岁时,晏云棠送给他的那只不倒翁。
是当年走水时,他依旧没有忘记要带上的那只不倒翁。
那时候,他并不知晓自己那么做的缘故。
后来总结了一回,他认为是真心使然。一颗重情重义的真心。
却未曾想过,发乎心,和发乎情,也许是同根同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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