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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亮会好友,偏与昔日门生狭路相逢,转眼之间成了翼王帐前一名军师。

老母入土,曾国藩本该好好歇息,却提出要去城里看一下自家的铺子。

曾国藩的真实意图何在?

(正文)道光十一年的湖南涟滨书院,曾有四位同窗非常要好,他们依次是湘阴秀才左宗棠、湘乡秀才罗泽南、刘蓉、湘乡童生曾子城,人称涟滨四杰。四人当中,曾子城年纪最长,相貌最丑,身份却最低,并不被山长刘元堂看好。两年后,曾子城入县学。又三年,左宗棠、罗泽南、刘蓉、曾子城四人同时参加湖南乡试。试罢揭榜,左宗棠、曾子城二人得中举人,罗泽南、刘蓉二人则名落孙山。道光十八年,左宗棠、曾子城相偕进京会试。曾子城中试第三十八名进士;复试一等,殿试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三名,改翰林院庶吉士。从此,曾子城更名曾国藩。左宗棠是科未中,怏怏返乡。

曾国藩奔丧回籍,多年的老友重聚,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一连几天,罗泽南、刘蓉二人,一有空闲,便相约来看望曾国藩。商讨国事,议论战局。

这一天,罗、刘二人又来到曾国藩的书房。

未及茶水沏好,刘蓉便忧心忡忡地说道:“涤生,长沙城已激战多日,能不能保住尚在两可。我和罗山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们三家是不是往远处挪动挪动?左季高和郭筠仙可是早在两月前便搬到山上了。等长毛打过来,想走怕就来不及了——主要是你名头大,你可是满天下都知道的二品高官哪!”

曾国藩用嘶哑的嗓子问:“季高不是已经到了长沙吗?”

罗泽南道:“要不是季高,说不定长沙今天就被攻破了呢!——季高现在被张中丞请进巡抚衙门,不仅是师爷,还是高参呢!——张中丞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季高!”

刘蓉接口道:“张中丞做事原本有些糊里糊涂,但聘请季高这件事,却做得再明白不过!现在,全湖南最忙的人就是季高,又是替绿营筹饷,又忙着给张中丞出谋划策,真是不亦乐乎。”

曾国藩掏出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季高虽是大才,就怕各路官兵不能配合。不知保长沙的都是谁?”

罗泽南道:“湖南有名的大混蛋,湖南提督鲍起豹的绿营,这是目前守长沙的主要兵力。江忠源的楚勇倒是真的勇猛,可是人数太少,才六百人。还有清德的两营人马,邓邵良的什么军,全是些只会赌钱不能打仗的老爷兵!”

国潢这时捧了茶进来,道:“是用了饭再谈,还是茶后再用饭?”

曾国藩未及讲话,罗泽南道:“喝杯茶再说吧。澄侯啊,下月的团练费收没收齐呀?”

国潢正要退出门去,一听这话,急忙转过身,两手一抱拳,用下属见上司之理答道:“禀大人,过了家母三七,卑职亲自去收。”

罗泽南扬扬手,国潢倒退出门去,极其自然。

曾国藩先是一怔,马上沉下脸问:“罗山,几日不见,你如何混成这样!——大清的官制,岂能视为儿戏!你敢是疯颠了不成?——这要传扬出去,看你如何收得场!”

罗泽南被说得脸上一红,张了半天嘴,竟未有一句话说出。

刘蓉急忙接口道:“涤生,你快不要这样说罗山。罗山这样做,也是为了能练出一支像样的队伍——你做过兵部侍郎你知道,没有规矩,如何能成方圆?”

罗泽南这时才辩道:“涤生啊,我也知道这样做不成体统,可我也是想治一口气不是!我承认我带的是团练,可江忠源带的也是团练!他可以称大人,我怎么就不能称大人呢?”

曾国藩两眼盯住罗泽南,一字一顿道:“罗山哪,你是越说越不像了!——岷樵是立了大功的人,已积功被保举到三品衔,成了满朝公认的战将。你怎么能和这样的朝廷命官相提并论呢?——罗山哪,我不能看你做糊涂事不管哪!”

曾麟书这时走进来,曾国藩只好打住话头。

曾麟书对曾国藩道:“宽一呀,饭已经摆好了,你和两位相公用了饭再谈吧。”

曾国藩只好站起身道:“走吧,吵了这么半天,该饿了。”

罗泽南难为情地站起身,道:“训得我浑身冒汗,我还以为不管饭了呢!”

曾国藩边走边道:“乱规矩的事,我不做,族亲好友也不能做!”

刘蓉哈哈笑道:“我早就说过,曾涤生的官做得越大,我们这些老友越难做人!怎么样?说的不差吧?”

罗泽南接口戏道:“我说不和曾涤生做朋友,你和季高就是不听。这回可好,想不做都不行了——都等着挨训吧!”

一席话,把曾麟书也说得笑起来。

送走罗、刘二位,曾国藩这才从国华的口中得知,母亲过世的第二天,得到消息的左宗棠便从湘阴赶了过来帮丧;曾国藩到的那天一大早,天还不甚明,左府的一名叫梁六的下人便来到了曾家,让左宗棠立马回府,说张中丞亲坐了绿呢大轿已经到了府上,口口声声要找左相公请教。吓得左老三登时屁滚尿流,临走还跟国华小声念叨:“该不是我老左去武昌会长毛的事发了吧?”

曾国华未及把话讲完,曾国藩已是一愣,急问一句:“你说什么?季高到武昌去会过长毛?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曾国华很肯定地答道:“哥,这件事,左孝廉只对我一人讲过。”

曾国藩长出一口大气:“你可吓死哥了。国华,这件事,你从现在开始,不准再同任何人讲起。家里人还有谁知道?”

曾国华摇了摇头,小声道:“除大哥外,我没敢同任何人说。”

左宗棠当真去武昌拜会太平军了吗?

左宗棠不仅去了武昌,而且还见到了太平军首领翼王石达开。

那还是上月的隔月初,太平军的先遣小股部队刚刚接近武昌城的边缘,尚处于逐步合围阶段,还没有发起正式的进攻。左宗棠那日到武昌城外四十里的竹林坡与人谈古,话题偏巧是老左最感兴趣的诸葛亮三气周瑜,而酒又正是老左最喜欢喝的“女儿红”。当日,几个人越谈话题越多,竟至很晚才散。

临别,左宗棠一再申明,没谈够,明日还来,继续往下谈。

主人不好推辞,只好答应。

左宗棠带着十分的酒意往武昌城里赶时,迎面撞见一顶黄呢绣猴子的八抬大轿,后面跟了五、七个人,全披散着头发,作天兵天将状。

右宗棠知道遇见了太平军,竟然也不避让,只将身子往路边靠了靠,便驻足观看。

那轿子来到左宗棠的身边时,轿里的人挑起帘子往外看了看,这一看倒看得他在轿里大叫起来:“兀那汉子,可是湘阴左季高左孝廉吗?”

左宗棠被喊得一愣,不由睁眼细看,却原来是自已教过的一名弟子叫黄林的,心里就窝了一口气,道:天下人都可称我左季高,偏却不是该你叫的!“

那人从轿里走出来,笑嘻嘻道,“俺是看不真切,故有冒犯。如今看真切了,这不就下轿了吗?——恩师呀,我等就要进攻湖北,您老如何还在这里闲逛?——快快上轿,与我回营饮他三杯甘露”说着话,就伸出手来拉左宗棠。

左宗棠怕被别人看到,急忙拒绝,抽身便走。

跟在黄林左右的随从一见,便走出两个来把左宗棠的胳膊架住,也不说话,便往轿里塞。

左宗棠就这样进了太平军的大营。

太平军的军营很散漫,分住在几个村子里,村头都设了游动的哨卡,无论见了什么人,都要问一句:“天王万岁?”进村的人总要回一句;“天国当兴。”轿子便顺利通过。

左宗棠知道这是太平军的暗号,当下也不便深问,由着人把他直抬进一个大院子里才落下轿。

左宗棠末及走下轿子,已从屋里走出十几人向黄林纳头便拜,口称:“参见两司马!”

黄林很神气地摆了摆手,便着人掀起轿帘,把左宗棠扶下轿,才道:“告诉卒长大人,我请了个高人进军营。”

一人口里答应一声:“照两司马吩咐,小人就去禀告。”转身复走进屋去。

左宗棠一声不吭,只拿两眼望定黄林。

黄林急忙道;“恩师请随我见过我家卒长大人。”

黄林言毕昂起胸脯抬腿便走,左宗棠只好跟随其后。

一进到屋里,却是个大方厅,墙上到处都画着猴子,有摘挑的、有捞月的,热热闹闹,悟不出个道理;墙四周的桌子上,插了十几根胳膊粗的大蜡烛,有两个人正在屋方厅中央小声计议着什么。

左宗棠辨了辨,认出一个便是黄林的属下,另一个则面目丑陋,身材高瘦,脸上带有刀疤。

黄林一进方厅,当先扑嗵一声跪倒,口称;“两司马黄林参见卒长大人!——天王万岁!天国当兴!”

面目丑陋脸有刀疤的抬眼望了望黄林,又望了望左宗棠,忽然喝问一句:“黄林,这是哪个?——如何带生人进来?如果这事被旅帅知道,看不剥你的皮!”

黄林被骂得喏喏连声,道:“禀卒长大人,这是个全湖南都知道的人物,他叫左宗棠,是特来投我太平军的。”

左宗棠暗叫一声“不好!”便开始思谋脱身之计。

高个子就一步跨过来,飞起一脚便把左宗棠踢跪在地,道:“既是投军的,如何见本将军还不跪下!”

左宗棠气得大叫:“我是黄林请来的座上客,你如何这般无礼!”

高个子飞起一脚便踢过来,骂道:“黄林是个只能领二十五人的两司马,他能请出什么人物!——投进大营,就得守我太平军大营的规矩!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识得几个字?——快快道来,本将军不耐烦等!。”

黄林大叫:“卒长万不要如此——”话末说完,外面忽然一片声的喊:“义王来了!义王来了!——尔等参见义王五千岁!”

左宗棠抬头偷望一眼,见一名身材魁武着黄袍的汉子大踏步走进来。

卒长与旁边的人急忙跪下,道:“参见义王五千岁——天王万岁!义王五千岁!”

被称作义王的年轻人用眼扫了扫,忽然用手一指左宗棠道:“这是何人?如何不穿我天国军服?”

黄林急忙道:“禀义王五千岁,这是名震三湘的左宗棠!是卑职请来特意投奔五殿下的。”

“嗯——”义王用鼻子先哼了一声,才道:“你抬起头来——你真是左宗棠?”

左宗棠抬起头回道:“左宗棠就是左宗棠,冒我名怎的!”

义王就用手一拉道:“老左快快请起,你的大名孤王是知道的——来!快为左宗棠放座!——你们几个也起来吧。”

义王一屁股坐下,道:“我是石达开,左孝廉应该听说过——左孝廉请坐下说话。”

左宗棠只好坐下,闷闷地没有言语出口,却用眼睛开始细细打量石达开。

石达开年约二十余岁,微须,四方大脸,浓眉豹眼,身材高大魁武,声音洪亮,头上戴顶四个角的黄帽子,当中绣了个红红的王字。黄袍上面绣着个说男不像男说女不像女的人物,踏着朵白云,旁边绣着六个大字:天国极乐世界。想来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人物就是天国的崇拜偶像了。

左宗棠忽然一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义王石达开,竟然这么年轻英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石达开也一笑道:“孤王也没想到,天下闻名的左今亮这大年岁——孤王更没料到,左孝廉能这么快便弃暗投明!真乃天国之幸!孤王这就封你为本王帐前的左军师!待立了大功后,再禀告天王,封个大些的官给你——如何?”

左宗棠笑道:“左老三来投太平军,岂是为升官发财而来?——义王不要误会了老左!”

义王想也没想便道:“不想升官发财享荣华盼富贵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左宗棠没想到这石达开一见面便封高官许大愿,由此也可看出,这太平军的官是何等的不值钱了!

但他口里却道:“季高这厢先谢过义王封赏——不知大军要往何处去?”

石达开道:“这还用问!杀清妖,夺城池,坐天下,享清福啊!——好了,孤王还要巡营,你暂在这里歇息,明日到了帐前再详谈。”说着话锋一转,对卒长道:“尔等好生伺候帐前左军师——敢有怠慢,定斩不饶!”

三个人急忙跪下道:“我等遵命——义王五千岁驾稳!”

外面已有人高喊一声:“义王五千岁起驾!”

石达开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全然不像什么王爷,倒仿佛是惯走山路的樵夫采药人。

三个人见义王走远,这才又一齐走到左宗棠的跟前一齐跪下道:“尔等听军师大人吩咐,床放在哪里?”

左宗棠想也没想道:“就放在这里吧。”

左宗棠睡前着人悄悄把黄林叫进方厅。

黄林一进大厅,马上扑嗵跪倒,作诚惶诚恐样,道:“两司马黄林叩见五千岁帐前军师大人!左军师百岁百岁百百岁!”

左宗棠拉下一张长脸,故作神秘地说道:“黄林,我暂不问罪于你,你只可实话实说,不得隐瞒丝毫,我自会禀告义王,封个大官与你——你可听清?”

黄林磕头如捣蒜道:“只要左军师肯提拔黄林,黄林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军师大人,你要问俺什么?”

左宗棠想了想道:“我来问你,义王封我这个军师是个多大的官?几品?”

黄林跪着道:“回军师话,义王帐前的军师相当*的军机,又好像绿营里的文案什么的,还像衙门里的师爷。反正官挺大,但又不太管事——如果统一了天下,恐怕比军机大臣还要大些。”

左宗棠一笑道:“这天国共有几个王爷?——这个军师我听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说官,又好像不是官——你抬起头回话。”

黄林低头答:“回军师话,黄林不敢抬头,黄林不敢违抗天国礼制——天国眼下共有王爷六位,计有天王万岁、东王九千岁、西王八千岁、南王七千岁、北王六千岁、义王五千岁。像您老这样的军师,各王身边都有上百个,就只能称百岁了。”

左宗棠看那黄林说得认认真真,诚惶诚恐,心里不由暗骂一句:“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口里却道:“这些王都是哪个?谁的权力更大些?”

黄林答:“回军师话,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义王石达开。除天王外,各王皆归东王节制,东王权最大。西王萧朝贵虽在东王之下,但因是天王的妹丈,权力也不小。”

左宗棠停了停,忽然道:“照你刚才所言,这义王是最后一个,权力自然也最小。我这帐前军师,好像也不如其他王的军师大吧?”

黄林答:“卑职不敢说。如果非让卑职说,卑职就说,好像是您老最小。”

左宗棠又问:“天国眼下有军兵几多?”

黄林答:“天王说,天国的天兵天将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左宗棠问:“黄林,你在衡川好好的种田,如何就加入了天国?——你是如何着这个道儿的?”

黄林答:“回军师话,天王说,天国的大门对所有想杀清妖的有识之士敞开。何况,进了天国不用考取功名,只杀清妖就能升官发财。天国不待承大清那一套,天国只信上帝不信皇帝。天国里无父无君无娘无舅,进了天国,全是兄弟、全是姐妹。好啊!”

左宗棠一愣,问一句:“照你所说,娘和闺女都入了天国,就不是娘和闺女了?”

黄林答:“回军师话,娘和闺女一同进了天国,娘便是姐,闺女便是妹。这便是天国的平等。”

左宗棠忽然一笑,问:“黄林哪,我还有一事不明。你说天王是洪秀全,可这天王是何人加封的?”

黄林答:“回军师话,天王是上帝耶火华加封的。”

左宗棠忙问:“那耶火华是谁?”

黄林道:“耶火华和耶稣都是上帝。人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俩的手里。耶火华和耶稣创造了人类,创造了兽类,创造了鸟类,创造了天国。天王禀丞耶火华和耶稣的旨意成了天王。天王是二耶在梦里加封的。”

左宗棠进一步问:“你说的这个姓耶的住在哪儿?他如何这般了得?你能否带我去见一见他?”

黄林道:“回军师话,天王说,耶火华和耶稣以前住在以色列,现在就住在天王的身边。二耶想见天王,就给天王托梦。二耶是主,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

左宗棠问:“照你说来,你是迷途的羔羊,那六个王爷是什么?”

黄林冲口而出:“回军师话,黄林分折,六个王爷应该是执鞭的牧羊人。”

左宗棠知道越问越离奇,便挥挥手。黄林汗流满面地跪退出去。

黄林走后,左宗棠越想越觉着有趣。这天国倒真不虚了这称号!竟然处处云山雾罩!姓洪的更能逗趣,知道自已才不足以压众,谋不足以服人,便造出了个上帝姓耶的来替他发号施令。一个耶火华不够,又加上了一个耶稣!这个不第的秀才,也真亏他想得出!——七弄八弄,还真弄成了事!竟让人深信不疑!又是侯又是王的,倒把无知的百姓愚弄得好苦!

左宗棠那时还不知夷人的教堂信奉的就是上帝,就是这姓耶的,还以为是洪秀全自已凭空捏造出的人物。

反复思虑了半夜,左宗棠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早起,尚末用饭,已有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道:“请义王帐前军师大人受印!”

左宗棠这才看见来人的手里托着个方盘子,上面盖了块黄布,便好奇地掀起黄布,果然露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印。

左宗棠伸手拿起那沉沉淀淀的金印,细细一辨,见上面刻着“太平天国中军翼王殿下帐前左军师印”十六个大字,左宗棠这才知道义王是翼王之误。石达开是翼王而非义王。

见左宗棠把那枚金印反来复去把玩,另一人道:“请军师大人受书。”

左宗棠急忙放下金印,这才发现另一支托盘里放着几卷毛边书,便急忙用手拿起。两个小厮哈一哈腰,手托着空托盘走了出去,散开的头发像马尾巴一样在脑后很别扭地悬着,一撅一撅地煞是好看。

图书计有:《太平诏书》五卷,上面标明“天王洪秀全”字样;《太平礼制》一卷;《天条书》二卷,上面标明“凡我天国将士二十日不能熟记者治罪”。

左宗棠把这八卷天书袖起来,又拿起金印赏玩了一会儿,这才被通知用“天露”,意即“吃饭”。左宗棠一笑,随着众人走向饭堂。

一进饭堂,正用“天露”的大小将士一起跪倒,口称“参拜军师大人。”

左宗棠心中暗道:“这长毛的礼节倒是严得很!”

早露是每人一个荞麦揉出的黑馒头外加一个菜团子,在这到处遭灾的年景也算丰盛。

用完早露,左宗棠见翼王尚未来人请他去大帐议事,便把两司马黄林叫过,吩咐备顶轿子,口称:“本军师想四处看看”。黄林不敢怠慢,很快安排妥当。

左宗棠大大乎乎地坐进轿子,黄林亲自扶轿,卒长又安排了十几名小厮护驾,这才走出军营。

在外面游逛了一大会儿,正好来到一座山前。那山虽不险峻,却大树参天,杂草丛生,沟壑密布。

左宗棠让落下轿子,掀开轿帘对黄林道:“两司马呀,你们先回军营,我进城里去约一个高人,一齐进军营为天国效力。本军师初来乍到,寸功未立,两手空空去见翼王,可不吃人笑话?”

黄林道:“禀军师大人,这是断断不许可的。翼王一旦传呼于尔,让卑职如何答对?——还是随我等回军营吧。待见过翼王,随您怎么做都行,卑职也脱了干系不是!”

左宗棠道:“好个不晓事的狗东西!我是翼王帐前的大军师,为天国拉拢人物是我心甘情愿做的!你等快快回头到军营等我,天黑以前我一定回营!”

黄林却只是一味陪着笑脸,就是不许左宗棠离开。

恰在这时,也是天遂人愿,一队官兵打着旗号,呼啸而来。

黄林等一见,哪还顾得了左军师,竟招呼也没打一个,抬起轿子飞奔而去,脱兔一般,转瞬没了踪影。

左宗棠悠悠闲闲地进了武昌。既拐了太平天国的几卷天书,又知道了一些太平天国的礼制——只可惜了那枚制造考究的金印,不曾袖出来。

听完了国华的叙述,曾国藩不由内心一喜:老左走了一趟长毛大营,定能探些虚实,照此看来,张亮基找左季高帮幕,长沙真能无恙了!

国华离开书房,曾国藩忽然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便支撑着走到爹的房里和爹打了声招呼,才踉踉跄跄一个人来到卧房,更衣躺下。

时候正过午时,夫人玉英和孩子都不在,曾国藩正好困觉。

玉英在厨下忙了大半天,又四处看了看孩子,见丫环黑妮带着他们都在后园子里疯狂地追逐蝴蝶,便告诉黑妮:“妮儿呀,别让孩子疯大劲了,玩一会儿就收场吧。”

黑妮有些不高兴地答应一声,转身又融入到追逐蝴蝶当中。

玉英驻足观看了一会儿,便步出园子,一步步走回卧房。

一进卧房,见曾国藩仅着短衣裤,头上有一层汗珠细细地挂着,睡意正酣。

玉英急忙拿出一条毯子给夫君盖上,却猛丁发现,曾国藩露在外面的肚皮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分明是癣疾发作了。

玉英急忙退出卧房,来到堂屋找到南家三哥,问:“三哥呀,大少爷的身子有些不好,红点子都长满了,该不是癣疾又发作了吧?——膏药可曾带回?趁他睡着给他贴上一帖吧?省得他醒过来又难受。”

南家三哥就急忙来到书房,翻出曾国藩从京里带回来的竹箱子,找到膏药,交给玉英。

玉英拿着膏药二进卧房,见曾国藩尚未醒来,就悄悄地掀开夫君的衣服,把膏药轻轻地贴到前胸上,复又把衣服拉平,把毯子盖上,这才退出来,去找妯娌们拉话。

曾国藩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才睁开眼。见身上多盖了条毯子,前胸也被偷贴了帖膏药,不由自言自语道:“外面的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家的狗窝好啊!”

玉英此时正坐在卧房的外厢在给纪泽补裤子,听里间有动静,急忙推开手里的活计,轻盈盈走进来,小声问:“不再睡一会儿了?”

曾国藩笑道:“做官十几年,属这一觉睡得踏实——没什么事吧?”

玉英道:“罗相公来了有一会儿了。我见你睡得挺实,就没叫你。不会有啥事体吧?”

曾国藩急忙下床,边往外走边道:“长沙激战正酣,湘乡与长沙只半天水路。长毛打破长沙,岂能放过正在家里丁忧的曾侍郎!”

罗泽南正坐在书房里由国潢陪着喝茶,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急忙站起身,道:“你再不醒,我可要闯宫了!”

曾国藩坐下问道:“长沙敢是破了?”

罗泽南答:“总算季高才大,张中丞运气,长毛今日午后已撤围。”

曾国藩一听这话,忙对国潢道:“澄侯,快沏壶好茶进来。我和罗山以茶代酒,为湖南百姓痛饮他三杯!——季高出山,湖南之幸耶!天下之幸耶!”

罗泽南道:“长毛撤围,也不能全归功于季高一人。江岷樵的忠勇顽强,张中丞的调度适宜,各路官军的相互配合,都是促成长毛撤围的因素。涤生,我来找你,是有事情要商量的。”

“怎么?”曾国藩见罗泽南把话说得郑重其事,不由一愣,问:“何事值得你罗山这般重视?”

罗泽南道:“涤生,你是做过兵部侍郎的人——我的团练想搞一次会操,想请你给看一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长毛亡我湖南之心不死啊!”

国潢这时捧了茶进来,给罗泽南和大哥分别斟了一杯,便站到旁边,听两个人讲话。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慢慢说道:“罗山哪,我现在是个回籍丁忧的人。按我大清官制,官员丁忧,与百姓无异。不要说我做过什么侍郎,就算做过大学士,也不能越制!更不能参评地方上的事!”

罗泽南想了想,道:“涤生啊,还有一件稀罕事我要告诉你,你知道长毛这次围长沙,打的旗子上写得是什么吗?说出来把人笑死——‘剥皮楦草张亮基,活捉丁忧曾妖头。’”

曾国藩一下子站起身,冲口说道:“我又不曾与他们撕杀,凭什么要活捉我?真真胡闹!”

罗泽南笑道:“这你得跟长毛辩去。你猜张中丞怎么说?——死我一个地方巡抚,还得饶上一个二品侍郎!能让天下闻名的曾涤生陪葬,是件幸事!哈哈。”

“这个张亮基啊!”曾国藩重新坐下,自言自语:“长毛此次作乱,来势猛于以往。这一半得利于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一半是因为大清的种族歧视——”

国潢忽然接口道:“大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满人入关,已统治汉人二百余年,好像也该——”

曾国藩不容国潢把话说完,便把三角眼一立,猛喝一声:“放肆!不得胡说!有关朝廷大事,岂是该你议论的?”

国潢被说得满脸羞红,赶忙诺诺退出去。

罗泽南见话不投机,也只好讪讪地站起身。

曾国藩却道:“罗山哪,你是知道的,家母不出三七,我是不能出门的。”

罗泽南道:“涤生,我没让你破规矩。时间你定如何?”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罗山,你看这样好不好——家母出了三七呀,我想进城看一看布匹铺子。如果有时间呢,我就去看一看你练的兵——我可有话在先,不许声张!”

罗泽南一听这话急忙道:“我们一言为定。到时,我打发轿子去铺子接你。”

晚饭桌上,曾国藩悄悄对爹和几个弟弟说道:“外面无论怎样议论长毛,怎样议论大清,我们只能听着,不能着一言。我曾家受大清浩大皇恩雨露,才有今天的气象,非比寻常百姓。澄侯啊,你要理解大哥的心情。大哥在京师虽官至二品,却无日不谨言慎行,惟恐因一言一行,招致别人嫉恨,给自己,给曾家,埋下杀身之祸。”

国潢急忙站起身,道:“大哥说的是,澄侯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曾麟书道:“你们几个,都把大哥的话记在心上。曾家能到今天这一步,不易呀!”

饭后,曾国藩先带着弟弟、妹妹们,一齐来到老母的灵位前依例祭拜焚香,然后才到爹的书房喝茶说话。

纪泽紧紧地用手抓着曾国藩的后衣摆,步步愈趋,一直跟到爷爷的书房。在爷爷的书房,纪泽就站在曾国藩的身后,静静地听大人们说话。

玉英怕纪泽在屋里,大人们讲话不方便,便让纪泽到外面去找弟、妹们玩。纪泽只是不肯。

曾麟书道:“纪泽他娘,就让纪泽在屋里吧。这孩子,长年见不着他爹,也怪可怜的,就别难为他了,他又不碍什么。”

玉英听了这话,只得走出去。

曾国藩把纪泽拉到面前,用手摸着他的头,忽然问爹:“爹,我们家在城里的铺子都两年了,怎么样啊?”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道:“你不问,爹这几天也正思谋着想跟你核计。我曾家这个布匹铺子,刚开张的时候,湖南正逢大旱,一直是苦苦支撑,勉强维持。今年年初,生意有些抬头,可却闹起了长毛——爹的打算,等你歇过乏,去铺子看一看。能干呢就干,不能干呢,就关了吧。反正还有这百十垧地,眼下还饿不着饭。”

曾国藩喝了口茶,道:“爹,凡事宜早不宜迟,我不如给娘烧过三七就去城里看看吧。”

曾麟书问:“宽一呀,听南家老三说,你的身子又有些不好?”

曾国藩道:“可能是受潮了。不过,贴了膏药,都发出来了,不碍事。”

国华道:“这些日子路上不太安静,总有闲散的长毛出现。到时我跟大哥去吧,还能照应些。”

曾国藩道:“温甫虑得也是。带上王荆七,再叫上萧家孚泗,我们四人,就算遇到个把长毛,也不怕了。”

纪泽小声道:“我也想跟爹去。”

曾国藩知道儿子怕自己一去又像以前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便笑了笑道:“乖,跟爷爷好好看家,爹还得等几天才去县城。等爹从城里回来,便带你去八斗冲捕鸟。”

“真的?”纪泽一蹦多高,边往外跑边道:“我去告诉我娘,爹终于答应带我去捕鸟了!”

曾麟书望着孙子的背影对曾国藩道:“宽一呀,你有时间哪,就多陪陪纪泽娘儿几个吧——听说带他去抓鸟,看把孩子乐得什么似的!”

曾国藩苦笑一声,嘴上尽管没说什么,心里却是酸酸的。他欠这个家的,的确有些太多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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