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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太平军势大,曾国藩顾虑重重,不想毁掉半世清名;郭嵩焘送信,说利害用心良苦,几句话点醒梦中人。
曾国藩毅然收起辞缺的念头,决定奉命到省帮办团练。
和父亲才聚又散,与妻子刚合又分。
在籍侍郎的心头,有几多痛苦?几多忧伤?
(正文)打发走国潢等几个弟弟后,曾国藩早已没了捕鸟的兴致,开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边喝茶水,一边构思要上给朝廷的折子。
曾国藩此次,是不打算出山的。
首先,他对团练御敌缺乏足够的信心,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信心。曾国藩看过罗泽南、刘蓉办的团练,给曾国藩的印象,那根本就不是团练,而是一场闹剧。曾国藩尽管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也未必就能成什么大气候,但眼下毕竟人多势众,又有许多夷枪夷炮,想剿灭他,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再者,他对大清国的绿、旗各营以及各路统帅没有信心。现在大清国旗营的都统、将军,绿营的提督、总兵们,无一不在中饱私囊、走私贩私、克扣军饷中过活。这些人被国家养肥,贪生怕死,一见敌影即溃,已经不中用了。指望他们打败太平军,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些还在其次,最让曾国藩寒心的是,当今的天子咸丰皇帝,马上不会治军,马下又不会治国。既缺少见识,又喜怒无常,分明就是一个现世阿斗!曾国藩一直就弄不明白,道光皇帝放着聪明能干的六皇子奕訢不用,偏偏立这么个跛子来继承大统!这不是坑国家吗?尽管遗命奕訢为恭亲王,但这个跛子,防恭王如防贼,有事宁可和肃顺商量,也不让恭王靠前!
曾国藩越想越觉得,自己如果应诏,有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定,他一世的清名,在这一瞬间,便毁掉了。这是极其不划算的事。
主意打定,曾国藩不再犹豫,毅然决然地拿起笔来。
王荆七偏在这时瞧瞧走了进来,道:“大少爷,郭翰林到了。四少爷六少爷他们几个,已带他去看过老爷和拜祭过老奶奶,已经过这边来了。”
“什么?——”曾国藩一愣:“你是说郭筠仙?―――他这么快就从京城赶回来了?给郭府的挽幛和奠仪,你们都送过去了吧?”
王荆七答:“前儿就送过去了。”
曾国藩慌忙起身。
身着素服的郭嵩焘一步跨了进来,一见曾国藩当打个恭道:“门生重孝在身,不能给恩师施行大礼。望恩师恕罪。”
曾国藩一把位住,道:“筠仙,快不要这样!老世伯仙逝,我因有重孝,没到灵前祭拜,只让家人去了一趟。你不会生气吧?你快坐下。”
郭嵩焘坐下叹口气道:“这是我们湖湘的规矩,我生什么气呀。你说我们两个,丁忧也往一起凑!咳!”
郭嵩焘从袖里摸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放道:“匪势猖獗,我郭筠仙也顾不得湖湘的老规矩了——有重孝我也得来见您——这是张抚台写给您的,一再嘱我亲自交给您。我现在是他的治民,宪命难违呀。”
曾国藩接过信尚未讲话,王荆七已端茶进来,口称:“郭翰林,您老请用茶。”
郭嵩焘点一头:“好,好!荆七呀,你可比我进京前胖多了。”
王荆七笑一笑,刚走出屋子,国潢又走进来坐下。
曾国藩奇怪地问:“澄侯,你有事吗?”
国潢慌忙起身说:“我没事,就是过来看看哥有没有什么事。”
曾国藩说:“你过一会儿让人去把罗山和孟容请过来,让他们两个陪筠仙一起吃饭。”
国潢走出去。
郭嵩焘说:“恩师呀,你老敢则还没有接到圣旨?”
曾国藩一瞪眼,说道:“筠仙,你以后还是改改口吧。恩师恩师的,我何曾教过你一天?”
郭嵩焘道:“您可不能打赖。我可是和李少荃同时进得师门。您准少荃称恩师,就得准我称恩师。”
曾国藩道:“您和少荃不一样啊。我和少荃的令尊是进士同年,辈分相当。我们以后啊,只能兄弟相称。”
郭嵩焘道:“那不是委屈您了?我以后可当真称您涤生了?”
曾国藩话锋一转:“筠仙,令尊大人的吉地看没看?”
郭嵩焘长叹一口气:“我昨儿到家的当天,就已经把老人发送出去了。”
曾国藩一愣:“怎么这么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嵩焘说:“张中丞的信就在您手里,您拆开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曾国藩急忙把信拆开,未及看完已是脸色大变:“武昌到底没有守住!”
郭嵩焘道:“长毛打破武昌,官军大半被杀。只是可惜了常正夫,生生投进井里!您说,我不及时发丧还等什么?涤生,您老如何还不去长沙履任?莫非没有见到圣旨?您可能还不知道,武昌失守,长沙岌岌可危,张中承已经把您老的办事衙门都准备好了!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您老了!”
曾国藩顿了顿,苦笑一声道:“筠仙哪,我就不瞒你了。圣旨我收到了,抚台给我的信我也看完了。可是,这帮办团练这件事,我办不来呀。”
郭嵩焘一愣问:“您老何出此言?天下谁不知道,您老是做过兵部侍郎的人?帮办团练做不来,说出去小儿都不信——别是您老有什么顾虑吧?——您老审过琦善。琦善革职、革爵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充军,现在期满仅授了湖北提督;您老参过奉天府府尹鲍起豹,鲍起豹革去伯爵,降授湖南提督,现在就在长沙。您老莫非顾虑他们?”
曾国藩默默地端起茶杯,喝口茶道:“这不是送客,你千万不要误会——最近天干地燥,全靠水养着。筠仙,你也品品,这是香妃茶呢!”
郭嵩焘也端起杯喝了一口,道:“味道果然醇正。”脸色忽然一懔道:“涤生,现在各地都在起复归籍官员办团练,却从未见由抚院传谕,独对您老破格。您老不想听听这是为什么吗?”
曾国藩两眼望定郭嵩焘一言未发。
郭嵩焘又喝了口茶,这才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太平军对长沙撤围,并不表示对长沙死心。太平军最怕浪战,而张中丞请出左宗棠,恰恰是太平军的克星。因为左宗棠向张中丞所献的计策,无一不是浪战。
左宗棠当时的原话是这样讲的:“长毛怕浪战,我必用浪战对之,方能保长沙无恙。”
张中丞言听计从,果然得手。但长沙文武官员都心知肚明,太平军仍在武昌屯扎练兵,仍在做亡长沙取湖南之梦!只要武昌彻底被太平军掌握
但长沙的兵力不足,是张中丞头疼已久的事了。
请旨搬兵已不可能,左宗棠又献计曰:“要使长沙久安,须从团练上下功夫。湖南已有团练近三千人,散在各县。目前,只需巡抚衙门照以前圣旨所云,札委一人出来主持,方能真正奏效。但这人无论官职大小,必要是个懂兵的。”
左宗棠的话,已含有不容置疑的跃跃欲试成分。张中丞当时也确把这左宗棠列入第一人选。
但要办这件事,须经湖广总督衙门同意后方能做成。而程矞采此时已回任,不再署理湖广总督,湖广总督徐广缙此时正在广东带兵剿匪;这徐广缙偏偏又是最对团练没有信心的一个。
张中丞派专差把函文送给徐制军,提出要委左宗棠统筹办理湖南全省团练。
函件送到徐制军手里,哪知徐制军不仅没准,还上折参张中丞糊涂。说湖南籍官员数不胜数,偏要举荐一个善说大话的举子帮同团练,湖南无人耶?
说起来,也多亏太平军从长沙撤围这件事给皇上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皇上才没有把张中丞治罪,只是申饬两句了事。
左宗棠偏偏不识时务,还嚷嚷着要做出个样子来给徐广缙看。张中丞已是不敢答应。督抚不和本就是皇上家的大忌。徐制军已参了张中丞一本,如果参第二本,就算皇上网开一面不将张中丞革职,也须要调任了。
这时,湖南藩台徐有壬向张中丞进言:何不奏请在籍守制的曾国藩来长沙帮同团练?这样既省去向制军商量,又可成就办团练这件事。
张中丞于是就着左宗棠起稿。左宗棠一听大惊,忙向张中丞进言,说徐藩台要误中丞大事。左宗棠又说:“徐藩台对中丞大人所说的话,是把长沙往长毛手里塞,是把整个湖南往火坑里推,万万行不得!”
左宗棠的话令张中丞吃惊不小。张中丞当即反问:“孝廉公何出此言——孝廉公难道不知曾涤生是做过兵部侍郎的人吗?”
左宗棠振振有词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那曾涤生是个惯读史书的书呆子,做起八股文来海内皆称第一,虽做过兵部侍郎,却也只是写写章程,人云亦云而已。而我湖南团练,是要保护长沙做后备力量的。您向朝廷奏请一个只会说不会做的人来做此事,无异于打狗腾云、牵猪涉河!不是要误大事吗?”
张中丞听了左宗棠的话,当下笑了一笑道:“照孝廉所言,那曾涤生真是百无一用了?”
左宗棠脸色一红道:“好像也不能如此说,但用兵打仗却是真的不行!”
张中丞出于无奈,只好道:“左孝廉哪,本部院今日透个秘密给你。你知道本部院亲去请你出来佐幕,是何人所荐吗?”
左宗棠倏地瞪大双眼,问:“不是天下人的传闻才——”
“天下人的传闻?”张中丞苦笑一声道:“天下人传闻什么?——天下人传闻,曾涤生胆大到敢审候爷!天下人传闻,曾涤生敢凭着一身正气,一次斩杀十几名满秀才!天下人传闻,曾涤生官至二品,还在靠借债度日!左孝廉,你还用本部院讲下去吗?——没有曾涤生举荐,本部院如何能知道,湖湘还有一个号称今亮的左宗棠?”
左季高脖粗脸红道:“中丞大人,您老不是故意羞臊季高吧?”
“非也!”张中丞摇摇头道:“如要羞臊孝廉公,本部院就不会去请你了——季高啊,本部院今日和你说句实在话,当今天下最知人者,曾涤生当属第一!不是今亮佐幕,长沙恐怕早易主人了,本部院恐怕也已经尸悬城门多时了!”
说到此,郭嵩焘特意补充道:“涤生,我讲的这些,并不是要挑拨您老与季高的关系。其实,您们两个的关系,又岂是容别人能挑拨的?”
曾国藩奇怪地问一句:“筠仙,你说了这大半天,涤生还是不明白,张中丞既然想让我帮同团练,如何不直接札委,却要奏请皇上?”
郭嵩焘道:“您老倒是会问!他张采臣直接札委您老帮同办理团练,您老肯听他的?您老可是二品部堂,他不过是个地方官罢了!”
曾国藩没言语。
郭嵩焘望了望桌面道:“筠仙猜得不错的话,您老正在给皇上写辞缺折!对不对?”
曾国藩吃惊地问:“涤生的辞缺折尚未着一字,你是如何知道的?”
郭嵩焘笑道:“昨晚我与罗山、孟容谈话,得知您老已到校场看过罗山的团练。您老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心里却是和那徐制军一个想法的,对团练是不抱任何信心的。尤其守制期间,您做为礼部侍郎凡事都可马虎,只这孝字上,断不敢马虎。筠仙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授人以笑柄,期满复出,不好做人。涤生,我猜得可对?”
曾国藩嘴上不着一词,但心里却对这郭筠仙千服万服。
郭筠仙知道曾国藩已经默认了他的高论,于是接着说道:“涤生啊,您老只看到大清腐败,长毛势大,可偏偏却没看到大清虽腐败,他毕竟是个国家。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俱在;长毛势虽大,却从邪教入手,靠耍鬼把戏、愚弄人的方法起事。不要说闹腾不成气候,就算闹成了气候,灭掉了大清,把满人赶回了奉、蒙,您我乃至天下万千读书人又焉能服他?我们的祖上就拜孔圣,他现在让我们都来拜他这个上帝,这不是笑话吗?——夷人船坚炮利,早就想灭我九州,只因我大清百姓信念俱在,大清朝廷亦进取求强,他才不能得手。而长毛成事,洪逆立国,正给了夷人一个天大的机会。我们在这里拜上帝,夷人的大炮已然开火了!上帝能抵挡火炮吗?上帝能强国吗?——夷人灭掉长毛,必要立国,我等就不是这种局面,恐怕就是真正的无国无家了!岂不痛哉!那时就算您老有心力挽狂澜,办得到吗?”
一席话未有讲完,曾国藩已是汗流满面,坐卧不安,恨不能立时就练成一支队伍,把那祸国殃民的长毛灭掉。
曾国藩站起身懔然说道:“筠仙所论甚是。无论成败,涤生都要和那长毛搏上一搏。但有一事,涤生须提前申明。”
郭嵩焘一愣,反问一句:“筠仙已讲的口干舌燥,您老还有顾虑不成?”
曾国藩道:“涤生明日就向皇上拜发谢恩折!——但季高、罗山、孟容,还有你筠仙,可要全力助我一助。我私下也有过思考,团练并非朝廷经制之师,饷粮均需自筹,是其短也;但团练因非经制之师,自由活动空间颇大,无须按经制之师调来调去,这是其长。”
郭嵩焘击掌道:“我其实已经料定,您老早有算计。涤生,筠仙今日敞开心扉同您说话。男儿生于世间,应趁时建功立业,不可惶顾左右、墨守成规!筠仙以项上人头向您老保证,季高现在巡抚衙门佐幕,您老的事,就是季高的事;季高的事就是张中丞的事,就是湖南的事!团练的事,是您老的事,也是我郭仙筠、罗山、孟容的事。您老只要拿出规矩,我们依样办理就是了。这其也是您曾涤生所占的人和。”
曾国藩点一下头:“你接着说。”
郭嵩焘喝了口茶道:“您老出山帮办团练,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这就有了和张中丞讨价的余地。张中丞既然奏请您老出山,他就只能支持,不能拆台。这也是人和。您老知道,罗山、孟容均是想建功立业之人,我郭筠仙也不想做一个寻常的京官。有您老主持局面,我等拼力向前,何事不可成为?”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筠详,你有所不知,长毛势大,一呼百应,亦不能等闲视之啊!”
郭嵩焘道:“以筠仙视之,长毛虽势大,并不难平也。您老试想,长毛假托上帝,灭我人伦道德,毁我孔庙,无异剪除天下士子心中之灯塔,人人共愤,个个得尔诛之。您老此时出山,奉天子命讨贼,为圣贤而战。天下仕子、圣贤之徒闻之,无不相助也!”
这时,国潢进来请郭嵩焘与大哥去饭厅用饭,并告诉曾国藩与郭嵩焘:罗泽南与刘蓉昨儿去了省城,明日才能回来。
国潢初一进书房,见郭嵩焘侃侃而谈,大哥听得全神贯注,心中不由一动,暗道:“大哥莫不是改变主意了吧?”
国潢走出书房后,曾国藩起身道:“筠仙,我们去用饭吧。”
郭嵩焘起身问:“涤生,我讲了这么半天,您能不能也说说自己的想法啊?您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去省城啊?您总得跟我交个底呀?张中丞和季高可都等着您哪!”
曾国藩活动了一下手脚说:“筠仙哪,这件事啊,等明儿罗山和孟容从省城回来,我们得好好计议一下呀。这团练啊,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容易办啊!难啊!走,我们吃饭去。”
饭后,郭嵩焘离开曾府坐轿回了湘阴。
临别,曾国藩嘱其明儿约会罗泽南、刘蓉一同过来。郭嵩焘一一答应。
曾国藩同着几个弟弟把郭嵩焘一直送到村口。
郭嵩焘与左宗棠一样,是湖南湘阴人。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生于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比曾国藩小七岁。早年度游学岳麓书院,与曾国藩、刘蓉有交往。道光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还差一年散馆,突遭父丧,只得回籍丁忧。路过长沙的时候,被张亮基请进巡抚衙门,给曾国藩手书一封,催取速赴省城履任。书信请郭嵩焘转交的同时,又请其帮忙,游说曾国藩出山。
郭嵩焘为了能把曾国藩顺利请出山,决定采用激将法,于是才有了左宗棠与张亮基的一番对话。这其实都是郭嵩焘编造出来的,不过是想让曾国藩尽快履任罢了。试想,左宗棠无论才高几斗,更无论多么的目空一切,他一介乡间举子,怎敢和四海闻名的曾国藩一比高下!传出去,他左宗棠还想在湖南官场混吗?
送走郭嵩焘,曾国藩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苦苦思虑了一个下午。越想越感到帮办团练这件事,看似容易,其实千难万难。如何募勇?如何筹饷?如何操练?如此等等,全无头绪。
但国潢、国华兄弟几人,送走郭嵩焘后,却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出,大哥似乎听从了郭嵩焘的一番劝导,改变主意了。果真如此,要改变命运的,恐怕就不见得是大哥一人了。
是夜,曾府曾国藩的书房,子时才息灯。
第二天早饭不久,郭嵩焘、罗泽南、刘蓉三人分乘着轿子便赶到了曾家。周升将三人引进曾国藩的书房。
曾国藩正在书房里和国潢、国华二人在谈着什么,一见三人走进来,国潢、国华急忙站起身打招呼,便退出去。
三人落座。不一刻,王荆七捧上茶水。
待王荆七退出去,罗泽南忽然站起身,冲着曾国藩一笑,施礼道:“卑职参见团练曾大人!”
曾国藩被闹得一愣,刘蓉、郭嵩焘二人也一愣。
曾国藩马上醒过腔来,知道罗泽南是拿国潢的事在打趣他,便用手指着罗泽南道:“就是你罗山做官的瘾大!明日涤生就单给皇上上个折子,保你个领兵大员!让你过足官瘾!”
罗泽南哈哈笑道:“涤生,你肯出山,我等还愁没有官做吗?”
曾国藩收住笑,话题一转道:“好了,我们说正经事吧。筠仙走后,我思虑了许久。我以为,这帮办团练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银子。没有银子,枪炮从哪里来?饷从哪里来?你们都知道,现在我省团练,全由各县自行料理。百姓怨气冲天,团勇也不认真操练,这样下去没有出路。我想,我们不妨先在省城试办一大团,给各县一个示范,或许好些。如果在长沙办一大团,不仅每月要发饷,每日还要吃饭。我反复思虑,这事没有巡抚衙门的支持断难成功。筠仙哪,还得烦你去长沙走一趟,和季高计议一下。让季高和张采臣商量一下,能否先让巡抚衙门转饬藩库,先垫资几万银子。我们一面练勇,一面在各县抓紧劝捐。捐银到账,再还给藩库。罗山、孟蓉,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罗泽南道:“涤生,不瞒你说,我们湘乡团练,目前还存有一万银子没有使用。如果提出来到长沙办一大团,料想朱父母不会阻拦。”
曾国藩道:“周升由京里回来,带回来我以前存在钱庄的两千钱子。连利息,总共两千三百两。这笔钱也算一份,连同湘乡团练的一万银子,我们算有一万二千三百两的费用。”
刘蓉道:“我近几年游学,多少也识得几个人物。我明日就捡重要的写封信过去,让他们也多少捐上一些。这等利国利民的事,相信他们不会阻绝。郭翰林哪,你心中有没有定算,巡抚衙门能出多少银子?”
曾国藩、罗泽南忙把眼睛望定郭嵩焘。
郭嵩焘用心计议一下,道:“季高虽狂妄,可毕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嘴上功夫虽硬,越在人前越不肯服输,但对涤生,还是钦服的。我午后就动身去省城,想办法让季高说通张中丞,先让藩台挪过来十万银子。如果徐有壬嫌多,就先助五万!这毕竟是全湖南的事情,又有钦命,量他徐有壬不敢硬抗。如果张中丞连五万银子都不肯拿,恩师向皇上再递辞缺折,理由也充份些不是?”
刘蓉叹道:“不愧是翰林公,说起话来有板有眼。”
罗泽南也道:“筠仙的书毕竟没白读,在京师这几年的确历练多了!”
郭嵩焘站起身道:“行了,你们这么一夸呀,我又坐不板凳了。宜早不宜迟,午饭也别吃了,我还是这就动身去长沙吧。长毛占据武昌,随时威胁湖南。涤生早一天出山,长沙就多一份力量。”
曾国藩道:“这可不行,总得用过午饭才能让你上路。我做过兵部侍郎,知道练兵练勇的艰难,尤其练勇更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荆七呀!”
守在门外的王荆七应声而入。
曾国藩道:“去厨下看看饭备齐了没有,郭翰林用过午饭,还要登船劳顿。”
王荆七答应一声,急忙退出去。
郭嵩焘只好重新落座,忽然问一句:“涤生,您打算哪天去省城?”
曾国藩道:“家里总要稍稍安顿一下,恐怕最快也得十七日动身。如果船遇顺风,三日可抵省城;如果船行不顺,恐怕就得四五日才能到长沙了。”
郭嵩焘道:“好,我在省城和季高、岷樵一同接您。”
刘蓉这时道:“涤生啊,你这次去长沙,准备带多少人哪?——总不能单枪匹马吧?现在的湖南,旱路和水路都不平静。一旦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长毛的消息最是灵通,你一动身,他们必能知道。就算他们放过长沙,在路途来个堵截,也是划算的。你老的大名和份量比那常大淳、张亮基不知重多少倍!大意不得呀!他们上次攻打长沙,挂出的旗帜可是‘剥皮楦草张亮基,活捉丁忧曾妖头’啊!”
曾国藩摆摆手,笑道:“现在不是奉承人说好听话的时候,昨个夜里我已经计议好了。罗山和孟容同去省城不好,只能一个人随我去,一个人留在县里,边练团边等消息。我准备带上王荆七、周升、萧孚泗三人,也就可以了。”
罗泽南接口道:“李臣典也可同去。他武功不错,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量。”
刘蓉道:“澄侯做过荷叶塘的都团总,有些办团练的经验,可以跟去。”
曾国藩道:“也好,我们五个先行。到了长沙,我再和张中丞商议,招你们几个一同到省。”
罗泽南道:“涤生,你的心里可有个盘算?——这团练究竟想怎么个办法?”
曾国藩道:“想让团练参与同长毛作战,湘乡的做法肯定不行。如果按各省目前的办法,能不能杀敌姑且不说,累及地方倒是必然。我适才已讲,先在长沙建一大团,仿明朝戚继光的结伍方法,逐日操练。以一百二十五人为一哨,设哨长一人;四哨为一营,设营官一人;十人可为一什,什长由哨长挑选,哨长由营官选任。这样一来,定能上下一心,方能奋勇杀敌。当然,这只是我一人胡思乱想出来的,是否使得还不知道。”
刘蓉道:“涤生,照这样说来,团练不是比绿营还整齐了?除了无军饷,样样都可与经制之师相比肩了!”
罗泽南道:“这等豪气,也只有你曾涤生有。我和孟容,从来就没敢这样想过!只是,不知皇上能否同意?”
郭嵩焘道:“我们真能把团练办成这样,不把皇上喜疯才怪!还有不同意的?——我大清现在兵力,明显不足啊!”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想,固然要往好处想,能不能行得通,还是未知数啊!”
国潢这时走进来说,饭已经好了。
午饭过后,郭嵩焘家也没顾得回,由湘乡登舟直奔长沙而去。罗、刘二位也急忙乘轿赶往县城,找父母官朱孙诒商议支银的事。
曾国藩把三个人送走后,进大门的时候告诉周升,有客来访,先领到二少爷国潢的书房。自已昨晚睡得不好,想到卧房歇一歇。
周升答应一声,等曾国藩走回自己的书房,便拿过一条铁链把角门锁了。
曾麟书恰巧从书房走出来晒太阳,一见周升在锁门,便踱过来,小声问:“大白日的,咋个把门锁了?”
周升恭恭敬敬地回答:“老爷,大少爷想歇一下,俺就把门锁了,省得人来人往睡不安稳。”
曾麟书随口道:“也好。”便一步一步地向国潢的书房走去。他猜想国华、国荃、国葆肯定在国潢的书房。
曾麟书料得不错。他一推开国潢的书房门,正见哥四个不知为着什么事,在争得脖粗脸红。一见曾麟书走进来,马上都闭上嘴,纷纷站起来。
国潢给爹放了个凳扶爹坐下。
曾麟书坐下道:“你大哥要歇晌儿,你们几个却在这里吵闹。可见你们是越来越不懂事了!澄侯啊,你是做长的,要好好带几个弟弟。你大哥平日教导你的话,都就饭吃了?”
国潢道:“爹呀,您老误会我们了。我们不是在吵闹啊,我们几个是替大哥高兴啊!”
国荃道:“大哥这回出山,我们几个在计议,看怎么帮大哥。”
曾麟书道:“你们这是胡说的什么?你大哥是皇上家看重的人,用你们帮?——说出去,不笑掉大牙才怪!”
国华道:“爹,大哥这次出山,总得带几个人吧?——不知我们几个,大哥想带谁?”
曾麟书道:“都快给我省省吧。这是你大哥的事,爹怎么好问?——你们还是把功课做好吧。你大哥的事,你大哥自会盘算。”
曾麟书话毕,站起身来,慢慢地踱出书房,往自已的卧房走去。
说起来,这曾麟书也的确算不上是聪明人。他的父亲曾玉屏,字星冈,是个标准的农民。为了曾家少受官府和大户人家欺负,从牙缝里挤钱把儿子送进私塾。
曾麟书五岁开蒙,十八岁开笔作文,整整下了十几次场,只考到四十有三,才与长子国藩同年进学。头发已是花白的不成样子了。以后便八方处馆,挣些束脩贴补家用,专供长子国藩读书求学。倒也逍遥自在。(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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