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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中,当裴远提出让张昭去凉州的时候,形势实际上已经比较缓和了。

张昭的外祖父宋同义在大舅宋善通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张昭身边。

沙州宋家的祖先,是当年张昭祖先张孝嵩任沙州刺史时的推官,祖上的情分,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开元年间,双方历史上也是联姻了不知道多少次。

对于张承奉这个女婿,宋同义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张承奉实在是有些不靠谱。

他娶宋家女不过只是为了拉拢宋家,好推行他东征西讨,重现归义军雄风的奢望。

但宋同义,却早就看清了现实,归义军连续经历张淮深、索勋、李氏掌权和张承奉夺位四次血腥内斗之后,早已不是以前的归义军了。

这四次权力交替,都发生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除了张淮鼎外,张淮深、索勋和李氏三子,都是以几乎是全家男丁被杀绝为结束的。

这样严重的内斗,极大削弱了归义军的实力,更重要的是,打击了归义军的心气。

张承奉上位之后,还希望下面人跟着他重新归附河西六郡,但实际上已经没人还相信,归义军能再次兴盛了。

而且就算兴盛起来了又如何?继续下一次血腥内斗,搞不好就全家被杀吗?

是以,当年张承奉被迫认甘州回鹘可汗为父之后,宋同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跟着曹议金,就把自己的女婿赶下了台。

但对于张昭,他不一样,女婿没有血缘关系,但外孙子可不一样。

而且这外孙子还这么有才能,更重要的是,他是张义潮唯一在世的血脉了。

“使君,请撤去外面的甲士吧!二郎是太保公唯一的血脉,我们这些瓜沙唐儿,没有太保公恐怕现在都还在给吐蕃人为奴,老夫行将就木,势不能眼见太保公绝嗣!”

说完,宋同义拍了拍张昭的肩膀,“让你的人把曹二衙内放开,咱们瓜沙唐儿只有这区区十几万口,再自相残杀,恐怕就得族灭了。

你心中若是还有气,外祖可以告诉你,当年逼迫你耶耶白衣天子退位的两个领头者,就是令公大王和外祖,你要是能狠下心把我们两都杀了,那就来吧!”

“二郎,那都是二十几年前就旧事了,当年谁也没想要你耶耶的性命,大家只是不想被他带入地狱之中,因为我们早就没有归附河西的能力了。”

外公宋同义话音未落,张昭的阴家舅姥爷也走了过来。

话是这么说,事实也是这么个事实,但张昭心里憋闷的厉害。

他死了父亲,张家丢了权柄,难道就这么两句话就可以揭过呢?

再说了,自己搞了这么大的动静,什么补偿都没有,就想让自己走人,当下他把脸色一沉,说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两位尊长失去了女婿和外甥,还能如此轻描淡写,看来养气的功夫一定是到家了的。

但孙儿不行,二十几年前那场政变,我失去了父亲和兄长,不是两句话就可以揭过的。”

“二郎君,你...你母亲来了!”正要还讽刺几句,结果曹延明一脸古怪的跑了过来。

张昭猛然松了口气,他最重要的倚仗,终于来了!

看来他这三表妹天圣公主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

“开门!二十年前的恩恩怨怨,咱们今日一并说清!”

张昭神色轻松的冲曹延明挥了挥手,随后看向了一直摁着曹元深的马杀才,“把我二表兄也放开!”

曹延明和马杀才面面相觑的看着张昭,甚至要以为张昭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现在打开门,放开人,他们还能走得出去吗?

“快去办!磨蹭什么!”张昭敲了敲曹延明的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表示他没有昏了头,让曹延明赶紧去开门。

沉重的吱呀声,仿佛打了在了众人的心头上,从张昭闯进来用曹元深身上的那种能爆开的恐怖木筒威胁众人开始,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近在眼前的血腥内斗,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大殿正门打开的声音,听在他们耳中,就像是希望的号角一样。

众人抬头向门口看出,黑压压的甲士,簇拥着四个女人走了进来。

最右边的是一个容颜略显苍老,但身姿挺拔,气质高贵的女人。

她和最左边的一个女人,穿戴者样式差不多,带有安西风格的华丽王后袍服。

看面相都也带着大量的胡人长相,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这位,几乎是完完全全的胡姬。

中间两个老妇一副汉人长相,穿着敦煌老妇人常穿的褐色袄裙,他们两都已经非常苍老,甚至有一个还是被人推进来的。

“昭儿!不要纠结与你父亲的死,在为了保全敦煌,认甘州回鹘可汗为父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一个骄傲地如同苍鹰般的男人,是接受不了这份屈辱的!

你要报仇,不应该找曹议金,更不要找曹元德这样的傻小子,应该去找甘州回鹘药葛罗家!”

直呼曹议金的名字,喊张昭为昭儿,说曹元德是傻小子,还能如此评价张昭父亲张承奉的,只有一个女人可以这样。

那就是张昭的嫡母,李圣天的如母长姐,于阗金国奉天长公主!

而在奉天长公主身边,同样带着明显胡人血统的,就是李圣天和曹元忻的三女儿,于阗天圣公主。

而被她们娘夹在中间的两个老妇更不得了。

左面的年轻一点的,是归义军第二任节度使的张淮深的女儿,第三任节度使索勋的儿媳,曹元德的和曹元深的嫡亲妗娘。

年纪老一些,坐在一辆四轮轮椅车上的老妇身份更不得了。

她身形佝偻,头发稀疏的只能用一块纱巾包裹,脸上皱纹如果沟壑般纵横,唯有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眼睛闪烁着亮光。

老妇生于大唐宣宗大中四年,即公元850年,也就是张义潮振臂一呼开始反抗吐蕃统治的第二年,今年已经八十六岁高龄。

她就是张昭的亲姑奶,大英雄张义潮的第十四女,前归义军大将李明振之妻,整个归义军到目前为止,唯一还活着的张义潮子女。

他们身后跟着的甲士,隐隐以一个穿着皮甲的女子为首,女子还冲着张昭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正是曹三娘子。

按照张昭对她的指示,曹三娘子带着三十甲士分批进入了敦煌城。

随后汇合天圣公主的一百于阗武士,在张昭进入庆熙宫后,直接去将张昭的嫡母奉天公主接了出来,最后用曹六郎曹延禄的身份,进入庆熙宫。

这就是张昭的自信的最重要底牌,当他把曹元德和曹元深兄弟扣住之后,曹家可以说事实上陷入了群龙无首。

唯一还说话惯用的两人,一个是曹元忠,一个曹延禄。

可这两父子,根本就不会对张昭下手。

曹元忠是张昭的双重岳父,曹延禄则更特别,他是张昭的表妹夫,张昭又是曹延禄的姐夫加妹夫。

曹元忠父子会倾向谁,根本就不用猜,这也是曹元德在最开始要把曹元忠全家给关起来的原因。

从这也可以看出,曹元德根本没有搞政变的能力和手段,曹元忠被关起来之前,曹延禄已经提前跑出去了,而他又不敢把于阗天圣公主关起来,简直处处是漏洞。

“母亲!”张昭大喊一声,就在原地跪下了,大殿众人向外看去,门是开了,可他们还是不敢动。

因为外面的甲士,全部是黑压压的于阗武士,曹家群龙无首,守在外面的节度衙军,直接被曹延禄给安排到宫外驻守去了。

曹延敬和曹延禄两兄弟,就是归义军节度衙前正副都虞侯,曹延敬在大殿内,外面的曹家武士,就只能听曹延禄的指挥了。

“我的儿!抬起头来,让母亲好好看看!”

奉天公主飞快走上几步,随后轻轻将张昭拦在了怀中,泪珠就开始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果是张家的好男儿,和你耶耶真像,不过你比他有出息,听说你在安西为于阗拓土千里,成了安西第一盛国,你舅父应该高兴坏了吧?他身体还好吗?”

奉天公主捧着张昭的脸,眼中射出了无限的怀念,自从十几岁时离开后,已经快三十年没回去过了。

张昭也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下嫡母奉天公主,年华早已逝去,她已经从张昭幼时印象中那个安稳的怀抱,变成了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了,稍显胖乎乎的脸,竟然跟李圣天有好几分相似。

“舅父天子身体好得很呢!孩儿离开时还对我说,等到政事不那么忙了,一定要派遣全副车架,接母亲回于阗住一段时间!”

奉天公主听完,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离家二十载了,昭儿也已长大,此间事了,我确实该回于阗一趟!”

说完,奉天公主又看着张昭,放低声音说了句,“一会你去看看你娘亲,别怪她,她被吓坏了,躲到佛堂为你祈福去了。”

奉天公主口中的娘亲,自然就是张昭的生母宋氏,一个胆子非常小的妇人。

张昭本来也想把她接出来,但看来是宋氏自己躲起来了,或许还是当年政变的阴影对她刺激太大。

“曹元德,你还不下来?你父亲还未故去,谁让你坐上那个位置的?”

果然生于帝王家的,奉天公主很敏锐的就发现了曹元德的最大破绽。

因为曹议金只是中风,加上被庆元宫的自相残杀给气昏了而已,但并未死去,曹元德的归义军节度留后也是自说自话没有任何法理的。

曹元德脸色顿时就耷拉下来了,只觉得屁股下的位置,仿佛被突然放上了一盆火,奉天公主只差就说他忤逆不孝。

此时,大殿门口又跑过来了一个身穿青绿色棉袄的年轻女子,女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还不忘看了刚站起来的张昭一眼,眼神中似有深意。

张昭也一下就认出来是谁了,因为这棉袄,是他在疏勒命工匠制作的,全敦煌只有曹三娘子和十九娘有。

这个明眸皓齿,看起来粉嘟嘟的女子,必然就是他的正妻,曹十九娘延禧。

“大伯父、二伯父、耶耶,令公大王醒了!吵着要见你们呢!”

曹延禧有些怯生生的小声说道,还故意饶了个道,站到了张昭的身边。

一听到曹议金醒了,曹元德脸色稍微有些复杂,曹元忠则是长长松了口气。

奉天公主拉着张昭的手,让他来给张义潮的十四女张李氏推四轮车,随即对着满大殿的人说道。

“宋翁、阴翁、陈翁、慕容使君、罗兵马使以及各家当家人都跟我们一起去见见曹使君吧!

其余人等就在此等候,曹延禄你守在大殿中,我们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许走。”

。。。。

庆熙宫,曹议金靠坐在胡床上,等到众人进来之后,他眼珠转了几转,直到看见曹元德三兄弟都在之后,才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竟然连十四姨母都惊动了,姨母,请恕侄儿无法起身行礼了。”

曹议金先是对着张李氏告了个罪,而后看也没看其他人,就把视线投到了张昭身上。

“张二郎,姑父命不久矣了!”

张昭看着曹议金,不过短短四年多,这位归义军托西大王的身上,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四年前乌黑的头发几乎都已经斑白,那种一方诸侯的气势早已消失不见,唯有剩下了老态龙钟。

微微歪斜的嘴角和吐字已经有些模糊,显示出他确实是中风过,只不过可能不太严重。

“人终有一死!侄儿也会有那一天,姑父此生为瓜沙唐儿于危亡中保留一个家,下一世一定会轮回到盛世的。”

对于曹议金,张昭还是很佩服,他起家的资本,也有一半都是曹议金赠予的,可以算是张昭的恩人。

“你倒是不忌讳生死,别人都劝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只有你说某要进入轮回了。”

曹议金灰白的脸上,绽放出了一朵笑意,面对着张昭,他竟然比面对自己的儿子,还要轻松一些。

“还记得你我二人的约定吗?”

张昭点了点头,“侄儿当然记得,当我们回归故国的那一日,侄儿一定扶棺送姑父归葬谯郡,刻碑墓前,上书‘大唐孤忠、河西陇右节度使、谯郡王曹公讳议金之墓’”

“你知我啊!”曹议金困难的抬起右手,指向了张昭。

“听闻你在安西做的好大事,某心里畅快的很,总算天不绝我等河西唐儿,某多想去看看长安,年轻时就想,到老了还是没去上!”

说到这,曹议金一下变得非常失落,脸上那股死亡的灰白色,愈加明显了。

“为什么你张二郎,就不会早生几十年呢?如果当年太保公之后由你来当归义军节度使,咱们早就回归故国了。

某曹议金,很可能就生在长安贵人之家,不用如今般困居瓜沙,病床上还要看见母子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

“父亲,元德不孝!你保住身体啊!”曹元德终于绷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不过曹议金硬是扭着脖子看向了另一个方面,不去看地上的曹元德,也不去看傻呆呆站着的曹元深。

“张二郎,当年你一语成谶,李氏和她所诞的子女,果然保不住。

这是我曹议金的报应,可是儿女已经死的够多了,你这两个表兄,能保全吗?”

曹元深嘴唇翕动了一下,他有点想说,现在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不过或许是祖先保佑,他还是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侄儿想去凉州,因为瓜沙既贫且远离中原,实在难以施展拳脚。

不过归义军的名号,我要拿走,不想着东归故国的,就用不着这份道义了。

归义军节度使之位暂且搁置吧,遣使朝廷,为某岳父请检校司徒,瓜沙二州节度观察处置押蕃落使兼沙州刺史吧!”

张昭的话音刚落,曹元忠顿时就傻了,他是真没想过要把瓜州二州的权柄拿到手中,但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想要的拿不到,无心插柳反倒柳成荫。

可对于其他两人,这句话无异于是晴空霹雳,曹元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亲!”曹元德更是直接悲鸣了一声。

张昭这是要为他岳父曹元忠请瓜沙二州观察等使以及沙州刺史,曹元忠得了这个官位后,他曹元德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河西不管是归义军还是甘州回鹘,亦或者是凉州,都还是要讲究个名正言顺。

每当更换节度使、可汗等,都必须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承认才行,可不是自己想当什么官就当什么官的。

曹议金看也没看曹元德和曹元深,看来庆元宫中的那次兵变,深深刺激了曹议金。

“那归义军节度使呢?你张二郎不要了?”

张昭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在曹议金面前说假话。

“侄儿不日就要去往凉州,凉州留后欺上瞒下,横征暴敛刮地三尺,某有心取代。

若是能成,朝廷定然会封河西节度使,归义军节度使,就暂时不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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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侄儿回敦煌来,实际上有大军五千,号奉天军。

可既然东归,奉天二字非人臣所能用,更没必要因为一个名号,惹得朝廷忌惮不快。

因此某有心将奉天军改称为归义军,就以此五千健儿,向朝廷请为归义军使吧!”

“好算计!”曹议金咳嗽了几声,屋内众人对张昭也是另眼相看了。

张昭这是要把归义军节度使这个名号给藏起来,因为一个只有瓜沙的归义军节度使,和一个拥有凉州的归义军节度使,对于中原朝廷来说,完全是两种感觉。

因此为了避免中原朝廷忌惮,将归义军节度使的名号藏起来,只用河西节度使的名号,无疑是正确的。

而把军队改为归义军,请个归义军使的称号,就没那么显眼。

这样既捏住了道义,又避免太过引人耳目。

“如此说来,你张二郎准备放下你耶耶白衣天子的仇恨了吗?大郎、二郎,安心做个富家翁吧!”

曹议金长叹一声,前半句是问张昭,后半句是说给跪在地上的曹元德、曹元深两兄弟听的。

“放下了!因为某觉得母亲说得对,我父亲的死这笔账,应该算到甘州回鹘人身上!”

不报父仇,在这时代可是大大的减分项,哪怕张昭对张承奉根本没什么感觉,但他也不能说不替张承奉报仇,现在正好用母亲奉天公主的话,把事情给圆回来。

“再说,我要是一定要为某耶耶报仇把姑父怎么样,那伯祖司徒公的仇,又该找谁报呢?”

张昭口中的伯祖司徒公,就是指归义军的第二任节度使张淮深。

张淮深是张义潮兄长张义谭的长子,张义潮到长安之后,张淮深就是实际上的归义军掌控者。

后来张义潮去世后,子孙从长安回到了沙州,也就是张昭的爷爷张淮鼎带着一大家子回来了。

自然,张淮鼎回来后,肯定认为归义军节度使应该属于自己,他在姐夫索勋和李明振的支持下,利用张淮深庶子的怨恨,发动了归义军历史上的第一次血腥政变。

政变中,掌权归义军十几年的张淮深包括夫人陈氏和六个嫡子在内,全部被杀。

这也成了归义军魔咒,自此以后,每一任节度使的更换,总是伴随着血腥的内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张淮深为归义军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继位,也是张义潮同意的。

张昭祖父张淮鼎,没资格这么做,还做的这么绝,直接全家杀光,唯一活下来的,就是如今在场,嫁给了索勋儿子的张氏。

“呜呜呜!”张氏没有哭,哭的反而是张怀庆。

这位幼年丧父,实际上是堂兄张淮深抚养长大的,张淮深被杀时,他已经十几岁了,是以记忆非常深刻。

“张二郎,你来说句公道话!”张怀庆越哭越是伤心。

“司徒为张家,为归义军立下了汗马功劳,时常处理政务到半夜,他当节度使,是太保公同意的,为何就要落到全家被杀的结局?苍天何其不公?”

“是我祖父,对不住伯祖!”张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承认了,因为确实就是张淮鼎做得不对。

“父亲!父亲!今日,总算有人为你说了句公道话了,庶牛作孽,君主见欺,张家人,何时才能不自相残杀?”

眼泪早已哭干的张氏紧紧捏着衣角,终于再次哭出了声,不再如同活死人一般的麻木。

要说归义军中谁最惨,她就是最惨的。

堂叔和公公联合起来杀了他父亲和六个兄弟。

紧接着,身边的堂姑母张李氏,又带人杀了公公全家包括丈夫,只留下了她和几个孩子。

再后来她又见证李氏三个儿子被处死。

听着屋中的哀苦的哭声,众人都被唤醒了曾经梦魇般的经历,人人面孔都悲戚了起来。

如果不是自相残杀,归义军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境地?那些血腥的往事,没有一个人再愿意去经历。

何日才能不互相残杀啊?虽说权力面前没有亲情,但真刀屠刀来临的时候,不管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没有一个人是胜利者。

因为这个循环,会如同魔咒一样,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所以,张昭思考了一会,他走到姑母张氏和堂祖父张怀庆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叔祖,人死不能复生,我准备单独为伯祖开一洞窟,供养佛陀。

听闻叔祖有七个儿子,子孙满堂,某敢情叔祖舍一支人,过继给司徒伯祖,某再向朝廷请封太保公之南阳郡公勋位,一并予之,使伯祖不断香火!”

张淮深全家在政变中被杀,已经事实上绝嗣,但张怀庆作为张淮鼎抚养长大的弟弟,能舍一支后人过继给张淮深,绝对是最能告慰在天之灵的事情。

曹议金眯起了眼睛,暗中忍不住要称赞一声,高明啊!既为张淮深延续了香火,替祖宗赎了罪,还拉拢的张怀庆。

因为虽然过继了,但过继的这个儿子和孙子们,这个仍然是张怀庆的后人,南阳郡公这个爵位,没有这件事,绝对是轮不到张怀庆儿子的。

而且张怀庆可是张家内部出了名的能生养,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加起来足足有五十几个,

同样子辈和孙辈的姻亲遍布整个归义军上层,争取到了他,也就争取到了一大批人。

听到张昭这么说,作为张淮深唯一还在世的血脉,张氏枯槁的面容上突然绽放出了一股活力,她希冀的看向了张怀庆。

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张怀庆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是告慰兄长的大好事,还能捡个南阳郡公,他当然会同意。

“南阳张氏有望矣!大兄你在天上看见了吗?张家终于出了一个能明分是非的人了,九郎我马上就把幼子一家过继给你,你就安息吧!”

“二郎!”张氏走到了张昭身边,嚎哭着把张昭从地上拉了起来。

周围众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张家的最重要的两支人,终于在这个时候,和解了。

张李氏坐在四轮轮椅上,目光灼灼的看着张昭,张昭安抚了张淮深之女一会,然后走到了张李氏面前,也缓缓跪了下去。

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张李氏是有非常特殊意义的。

她是张义潮唯一还在世的子嗣,丈夫是归义军建立的元勋。

她是见证过归义军从建立到辉煌再到衰败的活化石,而且还掌握了好几年归义军的大权。

“姑祖母,孙儿替我父亲,给你道歉了,李家三位舅公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更不至于全家老幼无一幸免。

您看我父亲,他也付出代价了,不过二十四岁就郁郁而终,孙儿时常在想,午夜梦回时,他也一定很后悔!

听闻绍宗表兄长子存惠弓马娴熟,是下一辈中的骁勇者,就让存惠跟我去凉州,为归义军营指挥吧!”

当年张昭的祖父张淮鼎去世后,归义军大将同时也是张义潮的女婿的索勋,篡夺权柄,取代张昭父亲张承奉,坐上了归义军节度使的位置。

后来是李氏带着他四个儿子把篡权的索勋给赶下了台,张承奉才得以继位。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张承奉继位后,李家又起了别样的心思,李氏和四子分掌归义军大权,彻底架空了张承奉。

他们最后也被张承奉联合沙州大族推翻,李氏四子除了李弘定外,全部都被处死,全家杀光的那种。

张昭口中的绍宗表兄就是李弘定的儿子,张李氏的孙子,李存惠是李弘定的儿子,张李氏的重孙子。

在瓜沙唐儿中,李存惠与慕容信长并称为双壁,骁勇果决,张昭决定把他带到凉州去,一是给予官职达成和解,二是确实用得上。

“二郎,姑祖母也想为你三位表舅公开佛窟,供养佛陀,过继子孙延续香火,你看可以吗?”

张李氏伸出枯木般的手,轻轻抚摸着张昭的脸颊,泪珠哗啦啦的往下掉。

“我的儿啊!他们死得好惨!我日夜听见他们在地狱中哭嚎,我却什么也干不了!”

“就依姑祖母,另外孙儿有个佛门护教法王身份,此次跟随孙儿西来的,还有数百天竺高僧,我欲在沙洲再建一座伽蓝,就叫延恩寺吧。

咱们把当年跟随太保公起义的诸位豪杰祖先都供奉起来,子孙也可以陪祀!”

说完,张昭又转过头看着索勋的孙子索胜全,“索家表兄,到时候把索家姑祖父的生辰和绘像送来,一并供奉!”

“好!好!多....多谢二郎君了!”索胜全激动的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索勋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归义军动乱的罪魁祸首,张淮深就是他鼓动张淮鼎杀的,后来又圈禁张承奉自立,别人都可以说无辜,唯独索勋不行。

但现在,张昭愿意把索勋弄到寺中供奉,给足了索家面子,要知道曹议金的正妻就是索勋的女儿。

“张二郎,来姑父这!”看到张昭愿意与索家和解,曹议金向张昭招了招手。

“以后,你就称呼我为阿公吧!曹家日后平安富贵,我是能看得到了!

你做的很好,比某想的还要好,至少某就没有这个与所有人和解的本事,这延恩寺中,能有某曹议金的佛像吗?”

这就是张昭坚持打穿天竺得来的好处,此时佛教的氛围,远不是后世可比,在大唐,就有李世民和武则天得到过金轮神圣皇帝的称号。

张昭虽然只得到了一个银轮法王,而且还不能马上宣扬开来,但在归义军内部这个小圈子中,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因为建庙祭祀,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的,比如曹议金,哪怕他是归义军的节度使,但他也不能私建庙宇。

但张昭可以,不但可以,他还可以册封神佛,因为轮转王七宝中的玉女宝、主藏宝和典兵宝是人形的。

玉女宝指代世间最美的美人,象征征服。

主藏宝指代轮转王麾下的宰相。

典兵宝则是指代最勇猛的猛将。

这三个虽然不是佛陀菩萨,却拥有了神佛的身份,甚至可以单独立庙祭祀的。

曹议金挣扎着让曹三娘子和曹十九娘扶着他,就在胡床上对着张昭行了个顿首大礼。

“弟子一生礼佛,人生六十有五,未尝冤杀一人,守护此间天地,但凭公心。

若能为轮转圣王麾下主藏宝,入庙祭祀,此生足矣!请法王成全!”

张昭长身而立,受了曹议金的大礼参拜,随后从身上摸出了轮转圣王的金印和金册,曹十九娘为他递上了朱笔。

张昭就在屋子里,亲自书写了允谯郡曹公议金为主藏宝,赐德,宝藏盈溢无能及者的金册文书。

曹议金拿着张昭写给他的主藏宝金册,眼中满是满足。

“凉州有一部族,曰曹万家,乃是粟特曹迁徙至凉州生聚而成,现今已是凉州粟特人之首。

其首领曹万成昔年曾为凉州使到敦煌参拜过某泰山索太保(索勋),与某续过宗谱,并有约定。

我手书一封,二郎到了凉州,可恩威并济,收服为用!”

对!粟特人在凉州可是很多的,凉州城更是不少,经济活动基本都是他们在操持,最少也有三五万之众。

若是能得到凉州汉化粟特人的支持,他赶走李文谦就又多了一份把握。

“二郎君!某家出自吐谷浑,凉州六谷部中,章迷、马波、诸路三家的东大河谷部,虽然自称嗢末,实乃当年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后沦为奴隶的吐谷浑遗民。

某慕容家,本是彼等王族,这些年我们也多有联系,老夫手书一封,让信长儿带去。

二郎君英明神武,若得他们鼎力相助,在嗢末六谷部中,也算有个根基了。”

说话的是慕容归盈,也就是曹三娘子的公公,慕容信长的爷爷。

老家伙不愧是老狐狸,原来他是很会看时机的!这三家吐谷浑遗民,正好搔到了张昭的痒处。

“慕容使君必能入延恩寺,为后人世代祭祀,此三家吐谷浑故族,将世代为信长儿部族,他日某领有河西陇右之后,信长儿可为鄯廓二州刺史!”

鄯州和廓州就在凉州边上,属于六谷部聚居的州,虽然不大,但也是昔年张义潮收复的归义军十一州之一。

“某,谢过二郎君恩典!”慕容归盈没想到张昭给的手笔如此之大,他牵过慕容信长的手。

“乖孙,你幼年丧父,祖父年老,养得出你这雏鹰,却无能让你飞于九天之上。

你诸位叔父皆碌碌之辈,瓜州就让他们留着安享富贵吧!

慕容家的雄鹰,要去更广阔的天地了,自今日起,张二郎君就是你的尊长,阿翁送你三百慕容家勇士,建功立业去吧!”

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身后名的威力果然强大,立庙祭祀的诱惑对于任何一个老者来说,都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曹议金不行,慕容归盈也不行。

而被他两这么一弄,屋内众人看张昭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张法王立庙祭祀,要是你的祖先不能进庙,以后还有脸做人?祖宗不得托梦扇你耳光?

特别是年老一点的,难道不想也进去作为孝子贤孙陪祀在祖先身边?

更何况,曹议金和慕容归盈都下注了,眼看这凉州之事很有搞头啊!难道不想下注?

“二郎,外祖家不习兵事,但你诸位舅公表兄,通晓文章、钱粮税赋律法皆有可取之处,可为二郎安定凉州民心之用!”

外祖父宋同义首先出来,再为张昭带一带节奏。

“二郎,某索家人才凋零,但有祖先留下的甲胄五十套,强弓硬弩百二十把,可赠予二郎,平定凉州之用。”索胜全没子弟可用,但有甲胄和弓弩。

“二郎君,昔年是仆对不起白衣天子,幸得今日还有补救的机会,沙州罗家有百五十儿郎,精于战阵,弓马娴熟,请二郎君收容他们!”

罗通达站了出来,沙州罗家和瓜州索家、陇西李氏是张家之后归义军的三大武族。

索家和李家如今人才凋零,但罗家仍然保持了强大的家族传承,罗家武士不用说,绝对强悍。

宋家和罗家再一下注,场面顿时就热闹起来了,大家都是亲戚,气氛又如此热烈,有人出人,有甲胄弓弩就出甲胄弓弩。

不一会,归义军大族的精锐子弟和甲械,大批大批的送达了张昭手中。

特别是这些大族子弟,那可不是寻常的战士,全是上马能往复冲刺,下马能结阵而斗,远处善射,近处可砍,还能读书认字,大部分学习过兵法的人才,这不单单是武士,更是优质的基层军官。

说他们是归义军的未来,一点也不为过!

一场凶险的政变,最后变成了宽恕,现在还变成了希望,血腥味一下就散开了。

瓜沙二州的下一任接班者确定下来了,作为张昭的双重岳父,得到了瓜沙二州观察处置押蕃落使的裱糊匠曹元忠。肯定会支持张昭。

同时张昭拿走了归义军的道义,在能明确打出归义军招牌之前,张昭的归义军使一职,就是河西、安西唐儿东归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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