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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到了中秋节。天气也不像暑天那么热,但街面上的情形却越来越乱了,流氓地痞,特务兵痞,整日里扰乱街市,骚扰百姓,政府警局也已经乱作一团,无暇管理。市面上纷传共产党就要打过来了,首都南京,以及最大的商业都市上海先后失守,都被共产党占领,国民政府也已经南迁到广州。
这天妙心正在禅房静心诵经,静怡师太来到门口说她师傅让她去一趟。妙心收拾好经书,去了师父的禅房。青莲法师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院里的那棵落叶的老树出神。
“师傅,叫徒弟来有什么事吗?”妙心轻声问道。
青莲法师转过身来,盯着妙心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妙心,为师不知道如何开口跟你讲,你不要太难过,你父亲去世了。”
妙心心头一震,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抬头问师傅:“我父亲年纪不大,怎会突然去世?是病故还是意外?”
“是意外吧,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先回去料理你父亲的后事。”青莲法师关切地说道。
“弟子已经出家了,和家里已经没了情分,还能回去料理父亲的后事吗?”妙心问道。
“我佛提倡孝道,这并不违背戒律。当年佛陀的父亲去世时,佛陀也曾回家亲自扶棺送葬。你放心去吧,只是不必过于悲伤,多为你父亲念念《弥陀经》和《地藏经》来回向超度。”说罢双手合十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妙心低声说道:“多谢师傅,弟子明白了。”
张家大院外,妙心走在已经走了十几年的小路上,路还是那条路,路尽头那院子的主人却不在了。大门前整齐地排列着大量的花圈,大气而悲凉,昭示着这户人家正经历着悲痛的时刻。进得门来,哀乐声灌入耳中,院中人来人往,个个披麻戴孝。乐手们高亢的唢呐声显得有些苍凉。妙心走入灵堂,在灵堂上,哀乐阵阵,妙心不禁潸然泪下。
“姐姐!”张玉梅哭着站在妙心面前;“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妙心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请节哀。”玉梅一愣,看着眼前出家的姐姐,又想起逝去的父亲,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此时天空中飘起了绵柔的细雨,带有一丝寒意。院子里那些黑白交错的绸幔,在细雨中飘飞,伴随着灵堂上哀伤的哭声,久久在天边回旋。灵堂上,张玉虎头戴孝帽,腰拴孝带,和他母亲一起跪在灵前,王玉珠一直在哭泣着,并没有理会妙心,张玉虎偷偷打量着妙心,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父亲静静的躺在棺材里,盖着白布,与人世相隔绝。何四站在边上说,父亲脸上的鲜血,怎么洗都洗不掉。父亲躺在棺木中,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似乎心有不甘。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阴阳两相隔!妙心心里有些想不通。
给父亲上香烧纸后,妙心在灵前默诵《弥陀经》和《地藏经》为父亲超度。
稍后,妙心去了父亲的书房,让人请何四过来问话。何四来到书房,给妙心行了礼,妙心回礼问道:“何四哥,我父亲之前身体一直很好,怎会突然过世?还有他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何四流着泪说道:“前两天太太家的老太爷过七十大寿,本来老爷是要和太太少爷一起回去的。临走时,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老爷就让人送太太和少爷先回娘家去,说自己见完客后再让我送他过去。”说着说着,何四突然哽咽起来:“谁知道.....谁知道,还没到中午,院外突然闯来一群溃兵,老爷当时想着财去人平安,让我们不要反抗,任由这群乱兵翻箱倒柜地胡乱抢了些钱财去。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偏偏这时候,二小姐从外面回来了,那群乱兵见了二小姐就起了邪念,其中一个竟然想要侮辱二小姐。老爷一见急了,和他们扭打了起来,我刚想上去帮忙就被人一枪托砸晕了过去。等到一声枪响把我惊醒过来时,我看见老爷,老爷,他,已经不行了,身上被枪打了一个大洞。那些乱兵见闹出人命来,也是慌了,拿着抢来的东西一窝蜂地跑了。”说完,何四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虽然他只是张家的一个长工,但是张子成待他犹如自己的子侄,想着这么一个好人无辜丧命,心中愈发悲伤。
听了父亲的遭遇,妙心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你们报官了吗?县政府怎么说?”
何四擦了把眼泪说:“当时就去报了官,可到了县政府,里面人都找不到一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管事的,把事一说,听说是当兵的作乱,那人便说这些当兵的现在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指定是找不到了,又说找到了县里也办法,现在谁管得了这些乱兵丘八。况且如今县里也找不到人来处理这些事,让我们自认倒霉。”
妙心咬牙说道:“不能为百姓申冤做主,这样的官府还留着有什么用?”
何四接口说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共产党要打过来了,县政府的人都快跑光了,只剩个空架子了。”
妙心叹了口气:“生逢乱世,我父亲留下的遗属就麻烦何四哥多照顾了,万望保护他们母子平安。拜托!拜托!”
何四说:“老爷在世时对我和自家的子侄一般,我一直无以为报,现在家里遇到危难,我自然会尽力保他们平安,请法师放心。”
妙心点头谢过何四,两人又回到灵堂。刚走到堂前屋檐下,就听里面传出张玉虎的高声喝骂:“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不是你,我爸怎么会死,你怎么不去死?”屋里随即传来玉梅的哭声。
妙心眉头微皱,沉着脸,强忍着心中的怒气进了灵堂。张玉虎正站在堂上指着张玉梅痛骂,玉梅则一脸委屈难过地跪在地上哭泣。张玉虎见妙心沉看脸走进来,心中一惊,退后一步,口中却依然不依不饶:“我说错了吗?不是她突然回来,我爸怎么会出事?”
妙心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抬头镇定地看着张玉虎说道:“她是谁,她是你姐姐,你可曾真心拿她当过你姐姐,一口一个她的,这是你当弟弟的本分吗?你若真心拿她当你姐姐,也就不会说出这般混账的话来。佛说,有缘无缘,皆是注定,缘深缘浅,皆是天意。一切众生,都有无数的前世,我们在这些前世中,有过各种关系,今生的兄妹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应该善待家人,善待身边的所有人,因为前世我们与他们有很深的缘分,今生才会成为家人。”
张玉虎听了怔在原地,记忆里凶悍的大姐,和现在的法师妙玉完全不是一个人。他有些糊涂了,呐呐说道:“反正都是她的错。”
王玉珠站了起来,拉了一把张玉虎:“你就少说两句,你爹刚走,你这是要闹哪样?让人见了笑话。跪下,给你爹烧纸。”
王玉珠转身对妙心合十鞠了个躬,说道:“以前是我心胸狭隘,屡次为难法师和玉梅。现在老爷走了,趁着这事我也反省自己,以前老是为难你们姐妹,其实何苦呢?又有什么意思?人能活着,每天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比起生死来,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妙心回了一礼:“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以后家里就要靠你多费心操持了,望你善待玉梅,阿弥陀佛。”
父亲葬礼过后,妙心收拾好东西,和张家人告别。告别的人中没见到玉梅,兴许是心情不好没来吧,妙心也没在意,一身青布僧衣,飘然而去。
顺着以前回省城的路,妙心安然地走着,过往的一切也如流水一般涌过心头。有关家里的,有关怀义的,在这一刻,都统统别了吧,时间就像流水,终会将一切带走,痕迹会渐渐模糊,直到彻底消逝。
重返故地,仿佛是一次修行,妙心心里一片空灵,带着彻底的解脱,带着一丝顿悟的喜悦,就这么一路走回省城。
下午时分,妙心过了府河,顺着河边往庵里去,沿途遇到相熟的人,她都微笑着打招呼,对方也笑着回礼。
走到庵门口,庵前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妙心吃了一惊,这人竟然是玉梅。她抱着个小包袱,坐在石阶上,定定地看着河边发呆。
“你来这里做什么?”妙心问道。
玉梅回头看见妙心,站起身来,低声说道:“爸不在了,我也不想在家里待着,我要和你在一起。”
妙心摇摇头:“这怎么可能,我已经出家为尼了,你我再没有俗家的情分了,还说什么要在一起,岂不是可笑。”
玉梅大声争辩道:“以前姐姐还没出家时,不一样也待在庵里吗?”
妙心说:“那不一样,我是拜青莲法师为师,随师傅一起来的庵里。”
玉梅说:“那我也可以拜青莲法师为师啊,要不我拜你为师也行,这不就可以留在庵里了。”
妙心无奈地说:“你这是胡闹,快些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郑玉梅咬着嘴唇说道:“我才不回去呢,我就是死在外面他们也不会关心的。我是决不会走的,你要不收留我,我就在这庵门口坐一辈子。”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其实骨子里倔强得很。
妙心和玉梅僵在门前,玉梅不说话,坐在门口不起来。妙心一个劲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哟,这不是玉梅姑娘吗?”妙心抬头,却见师傅青莲法师站在台阶上,笑着望向她们。
“见过师傅。”妙心合十见礼。玉梅也跳了起来:“法师你好。”
青莲法师笑着说道:“玉梅嗓门挺大的,我刚才在里面都听见了。妙心,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玉梅真要想留在庵里也好办。前几天仪安师傅回老家白云庵挂单去了,庵里正好空出一间房,让玉梅收拾收拾住下便是了。”
玉梅高兴地拉着青莲法师的手说:“谢谢师傅,对了,我是不是要拜师傅为师才能住啊?”
法师笑了:“拜师那就不必了,那是要讲缘分的。你安心住着就是了,平日里帮着庵里师傅们做些活就可以了。还有,不要再叫妙心姐姐了,她已经是出家人了。”
玉梅忙不迭地点头道:“知道了法师,我可勤快了,我啥活都能做。”
妙心有些惭愧:“师傅,这不太好吧。”
青莲法师淡淡说道:“有什么不好,佛度有缘人,玉梅既来了,便是有缘人,你不必想太多,带她去仪安师傅的房间吧。”
青莲法师站在门口看着妙心和玉梅一前一后进了庵里,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慈悲。妙心一脸沉静,低头无语在前面带路,玉梅拿着小包袱跟在她后面,想着以后可以日夜陪在姐姐身边,不由有些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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