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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关进了一个大木箱里。
被活埋的感受包围过来,我捶打着箱盖,惨叫连连。
我哭,也听见外头玫姨在哭:“您这是要憋死她吗?”
往前说一刻钟。
比平时早了一些时间从书房下值回来,刚走到堂屋门口,听见芸豆在低声打小报告:“大人,前些日子您罚小菟饿肚子,桦萝和玫姨偷偷给她吃了两个果子。并且……玫姨还引逗着小菟嘬她的奶。”
“还有这事?”
“不仅如此呢。小菟自打吃过一回后,好像上了瘾,天天缠着玫姨。昨晚上我陪阿秋在院里罚跪,听见她们屋里说话。小菟为了吃奶,还喊玫姨娘。奴婢觉得,这事有点骇人听闻,就想着跟您汇报一声。”
我恼了,切齿道:“好你个嚼舌根的!不仅舌头厉害,还长了个顺风耳哪!”
然后,我就被塞进了大木箱禁闭。罪名之一是——“为什么接近你的人,都能做出不成体统的事来?”
窒息感愈来愈强,幻觉也越来越甚。我感觉箱子在一点一点的变小,马上就能把我全身榨碎。我手脚并用,在箱子里拳打脚踢,木板发出笃笃的声响,库通库通不及我恐惧的喊叫。
玫姨把头磕在地上:“大人,是我一时生了妄想,孩子嘬口奶,我就能想起以前我当娘时候的开心事。是我的错啊!”
我在歇斯底里惨叫一声后没了动静,完全蜷进了箱子里,大口呼吸着,抽搐气短。
北风裹着雪星子从昨夜下到现在,但我此刻出了一身的汗。
我安静了,她们便也怕了,担忧我一命呜呼,便开了箱子把我掏了出来。
我不会动,眯糊着,意识飘到了一个时辰前,那是与此刻截然相反的新生与温暖。
一个时辰前,皇上握着周贵妃的手,在书房里做画。
自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曾经的迷惑者似乎明白了谁是真心以待,素心相赠之人。
画会儿画,他摸了摸周可爱脸上的伤疤,眼里尽是心疼。
但周可爱是满足的,她说:“原来上天叫妾破了相,是为了换得圣人的心,妾觉得值。”
皇上没有说“以前亏待你了”这样的客气话,就是抚着她的伤疤,再翻箱倒柜的为她寻复颜的药膏。
这一切看在我的眼中,暖极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本该有的回应虽然姗姗来迟,可到底是来了。
大公主被带来的时候,脸上皴红,小脸儿头发上全是灰,像个泥猴。
皇上盯着她问:“最近怎么样啊?”
那皮孩子有时候说话也很正经:“回阿耶的话,蚕丝房的活儿干着还行。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好的习气。仔细想来,大部分的事情其实毫无意义。”
周可爱逗她:“哟,大公主这是看破红尘了不是。”
那孩子就一抬头,盯着贵妃看了半天,然后说:“我阿娘若像娘娘一样就好了。”
皇上扶着下巴笑道:“你喜欢周娘娘什么?”
“简单。”
皇上眼睛一闪:“那你愿意跟着周娘娘吗?”
所有人愣住了。
周贵妃叹气:“圣人,虽说妾喜欢女儿,但只怕淑妃姐姐会伤心的。”
皇上一抿嘴:“孩子不跟着她,还能正常说几句话,越跟着她越胡闹,说来蹊跷。”
大公主似乎比以前圆融了一些,想了想说道:“女儿愿意。”
皇上对周贵妃一眨眼:“你想要的女儿,有了。”
贵妃眼里起了雾,连忙谢恩。
我在一旁看的欣慰,真好,何须我再去劝,他们一家人自己和解了。
人中的疼痛使我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该是方才大公主换了娘,我又喊了玫姨娘,激到了姑姑吧。
不能占有就处死,是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潜在念头。当然,一弹指顷浮生过,此念不牢不坚。毕竟情况还不至糟糕,还能够斩断萌芽。
还有,她恨我“有奶就是娘”。
我一直闭着眼,迷离的图像在我脑中翻涌,我焦急的说道:“别叫胡嬷嬷住进来,她是鬼,是鬼。”
耳听玫姨说:“没有没有。大人把她安置在大皇子的马苑里了。”
我冒着一头冷汗嗫嚅:“大箱子是她带来的,她带来的。”
“不是不是,是咱们今个儿收纳单衣裳的箱子。”
听了这些,我才气息回归绵长,镇静下来。默默劝慰自己,再等等,很快就好。
九月二十五日的大朝会在编钟的清鸣下拉开了序幕。
以我之名呈启的奏折进行了廷议。我下到宝座台下,当庭做了陈述,阐明了此番礼法革新的用意以及影响。
左相称此居心厚德,眼光前瞻。
表面上是夸我,实际上,赞誉的是圣人。
奏讲完毕,我退至一旁,等待着门下省和尚书省各位大人们发表政见。
到底不是什么日月换新天的改革,上又有皇上引导话锋动向,极快的,这本奏折通过了廷议。待发至尚书省审批之后,便可交由礼部执行了。
我凝神静气用尽勇敢,帮自己也帮皇上办成了一件事,心中之灼热,锻就成了一股新鲜的力量。它浇筑在了我的骨血里,成了源泉宝藏,供我日后取用。
朝会之上,又得了另一件喜事。西川郡的战事已接近尾声,大捷就在眼前。
阿爹带兵与兰羌王汇合,再令谢小将军袭敌尾部,三面夹击了吐蕃大军,以至再度挫伤了敌军元气。
散了朝,心中晴明。此刻,我只用等待加封女尚书的圣旨来到。迎面的寒风变做清风,直抚的人长出神仙骨,身轻欲飞。
我五日仅穿一次的浅绿色袍服还没脱下身,就有宫女来唤我:“小菟,大人叫你。”
心儿一颤,感觉事情不妙。
我把玫姨的手拿开。呵,这官服,我还就先不脱了。而且我依稀发现,近来长高了一些,穿着它着实彰显气度。
昂首挺胸的去了上房,气势跟端坐在上座的人对冲着。
她见我气昂昂而来,眼中的火星迸射而出,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
好吧,跪就跪。
我一掸下裳,大大方方的跪下。
一旁的人皆睁大了眼睛,瞧出了我不同往日。
她眼睛一眯:“你敢干预政事,知道什么后果吗?”
我行叉手礼道:“姑姑,此事内有隐情,但内情是何,暂不方便让您知悉。”
她一推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一步一响走到我面前。
我转了转眼眸又启齿道:“姑姑,您现在不能杀我。新礼政推行在即,您要处死了发起之人,那么此政便无法明正言顺实施,民众又当如何揣度。毕竟,圣人对此政十分重视!”
姑姑一弯腰扳着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不错,学会用圣人压我了。”
我面色平静垂低眼皮道:“不敢,小菟说的都是实话。”
她把我的下巴捏的更紧了:“小东西,我没说要杀你啊。但我今天,可以让你哭的比上次挨板子还惨。”
她一推我的下巴,松了手。然后口气松弛的对宫女说:“去,把那根带刺的荆杖拿过来。上回打到最后,才破了层表皮出了一点血,还吓破了胆。这回得让她见识,第一下就流血是怎样的感受。”
玫姨几度要插话插不上,现下听了狠话,噗通一跪地抹着泪道:“大人,这样打孩子难道您不心疼吗?就算干了政,不也是圣人默许的吗?”
姑姑怒火骤起,呵斥道:“女子干政早已是大忌,她竟敢以身试法!莫说女相,就连女尚书也是三十五年来未设一人!一会儿一时的你当没事,今天第一个出头的,换个天日就成了断头的!这个孽障生有反骨,我就得一层一层给她剔了。”
玫姨推我:“快求姑姑,说你再不敢了,快说呀。”
我沉默着不说话,想着如何继续拖延时间。
在此期间必须感谢去拿荆杖的桦萝,她足足寻了一刻钟不止,还没回来。
场面就这样僵持着,直到耳听大门被扣响。
我心里一喜,救兵来了。
景含去应门,跟着司言司的人进来了,公差双手呈着圣旨入了堂屋唤道:“内官局六品小书女凡玉菟接旨。”
我的气息于无形中压着所有,对着圣旨跪的端正,双手一拱,听着洋洋盈耳的奉宣:
「朕谕敕曰。今六品女官凡玉菟自入上书房当差以来,恪尽职守,机敏应答。今又呈启新政,较德焯勤。朕唯治世以仁,尔之行藏甚符朕心,故擢尔为女尚书,置朕左右,可参政议。尔当悫励是命,慎终如始。钦哉。」
我高声领旨,叩头谢恩。
送走了宣旨差,我嘴角带着一抹笑,抬头对姑姑说:“姑姑,圣旨您也听到了,现在重罚小菟,只怕不合时宜。”
姑姑神情复杂,似笑非笑叹道:“不愧是我的孩子,果然厉害。”
然后话音一转:“不过,你以为你做了三品尚书,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我颔首答道:“自然不是。宫规有定,处置四品及以上女官,内官局不设全权。若姑姑一心惩罚小菟,那就呈文书至内廷协理淑妃娘娘与宫正司吧,待批下来,小菟听任宫归处置。”
余光中,阿秋和几个丫头皆瞠目结舌。
姑姑抿笑点头:“你以为一身朱红色镶珠嵌宝的官服是好穿的?待你发觉撑不起的那天,你就知我今日所言。如今提醒已晚,待折了你稚嫩的翻云覆雨手,姑姑我就在此静待你登高跌重。你且去吧。”
闻听此言,我气的轻轻切齿,一福身道:“谢内司大人提点,下官我一定竭力保全这顶官帽,才不负您栽培之恩。下官告退。”
却步转身之际,我看了一眼桌上刚拿来的荆杖,上头的荆刺两指之长,尖利如针,七七八八枝杈在杖身之上,触目惊心。
果然是一样叫人破皮流血的好物。
我收回目光,大步流星的出来,仰头看着天上流动的云,笑容与五味杂陈的泪花,同时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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