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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她倒在雨中。
两人都再没有力气维持坐着的姿势。
一个力尽而疲,一个真气还没来得及复原便赶来挡疯虎,生生受那拼命一撞。
药力激发到高峰,本身武功也已经是顶级的孟扶摇的全力当胸一撞,那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接下的,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十强前五,能接下的不过寥寥几人,长孙无极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作为拥有自动防御习惯的强者,在那被撞一刻不选择躲避却选择硬接的,却只有长孙无极一个。
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卸劲躲开,可以以绵柔巧劲将孟扶摇移出去再拉回,那样最起码他不会受伤,然而他没有,因为他清楚,那一刻对孟扶摇至关重要。
宗越给的那颗药,在服用之初的第一层爆发药力被孟扶摇转给了他,但是真正的全部药力,却是在孟扶摇一阵全力拼杀战斗之中得以彻底散发,她的骨骼肌血内息都因为那毫无保留的调动和运用,达到状态高峰,但正因为超过正常速度的极速提升,却又没有及时调息疏导引流,使真气在体内胡乱冲撞,没有出口,那一撞,便是最后的自救。
撞得开,怒海平涛,危险终渡,撞不开,真力反冲,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撞撞出他一口血,却能换来困在黑暗混沌中濒临燥狂的她的最后的出路和光明。
孰轻孰重,自有抉择。
雨势如倾,看来卯上死劲,势必要下个整夜不休。
**的孟扶摇伏在**的长孙无极身上不住咳嗽,咳一口便是一口暗红的淤血,一边咳一边去把长孙无极的脉,长孙无极睁眼,按住她的手,对她一笑。
孟扶摇看着他眼睛,那是平静而深邃的海,如海之容,天地间苦痛种种,不过是掠过海面的风。
那样的眼神告诉她——天地间苦痛种种,终将化作红尘尘埃,爱恨情仇恩怨生死,千年后都只是土馒头一冢,没有人应该背着坟墓前行,没有人应该为不是自己的错沉沦。
弃疏就亲,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以身就难,仗义援手,何罪之有?
雨声未休,牵念不休。
有一种劝说安慰,不需长篇大论絮絮言语,只以眼神和举止来表达,那些深扣心事的理解,早已诉说。
在奋不顾身决然迎上的那一挡,在明知危险不避不让那一接,在抢先敲开她结冰心房引动她落泪那一滴泪,在此刻不肯昏去紧紧凝视的眼神。
孟扶摇缓缓抬眼,迎上那样的眼神,暴雨哗哗里将那里所有的言语读得清晰,一字字,深刻而无声。
渐渐的,她在那样的眼神里,听见血潮退去,心海波平浪静,而四面鲜花岛屿再次复苏,花朵柔软绽放的声音。
那花在暴雨血色中终于开放,虽迟却不晚,静静抽枝绽叶舒展光华,牢牢扎根涤荡过的心灵,从此后,心深处有一块地方,更加饱满坚实。
她终于,扬起脸,冲他轻轻绽开他想看见的平静的笑容。
那笑容犹带忧伤,却清凉干净,闪烁更为丰盈饱满的辉光,如同庭院四野,被今夜暴雨冲刷洗礼得鲜亮翠绿的荫荫枝叶。
而她亦得洗礼,从身到心。
长孙无极安然微笑,合上眼,孟扶摇笑着,伸手去挡落在他脸上的雨。
隐卫和铁成赶紧过来,扶起两人,孟扶摇瞟一眼铁成,有心安慰,却已完全没有了力气,暴乱过的身体需要修补和休息,她闭上重若千钧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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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火光温暖,四面洁净干燥,远处传来雨后空山特别清圆空濛的婉转鸟鸣。
长孙无极醒来时,感觉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祥和的气氛。
身下草堆柔软芳香,而她就睡在他身边,睡梦中泪痕犹在,却噙一抹浅笑握着他的手。
她在,好好的在。
长孙无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仿佛觉得有些奢侈,赶紧又闭着眼,揽着她轻轻抚摸她的发,手势充满温柔的怜惜……要拿什么来疼怜她?这个为他遭受内心里巨大痛苦的女子?
总觉得不够……不够又不够。
终是忍不住,垂下眼,细细看她。
身下女子微微苍白,长睫覆下,覆不住眼底淡淡青紫,神色却是平静安详的。
天知道这份平静安详,经历多少磨难和煎熬才得换取?
可那是她的宿命,属于她的独有的磨难,世间熙熙攘攘千万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人人都懂得捍卫自己的自私,并为此理所当然,唯独她厌弃自己的自私,并为此更深切的,觉得痛苦。
那份痛苦并不来自于错误——她从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赋予她的心性,正义和热血,使她不能容忍自己见死不救无动于衷。不需要任何谴责,她已经给了自己最深的惩罚,击倒她的永远不是人世间风刀霜剑,而是来自她内心深处巨大的自我责难。
所以她才是孟扶摇。
没有别人可以代替。
最饱满,最明亮,最勇敢,引无数男儿尽折腰的孟扶摇。
他不惜牺牲想要成全并拥有的……最完整最真实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微笑着,习惯性的又想按上孟扶摇腕脉,那手却突然轻轻一抬,按住了他,随即那女子半带埋怨半带无奈的道:“行了你。”
孟扶摇醒了。
她懒懒的爬起来,爬的时候听见自己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不由怔了怔。
长孙无极已经道:“恭喜你,扶摇,你又提升了。”
孟扶摇倦倦的笑:“拜你所赐,不过也拜托你,从今以后不要再给我真力,不然哪一天我真超过了你,你也太没面子了。”
“我没打算给你真力啊,”长孙无极笑,“我只想看你提升到什么程度而已,不过,”他突然语气一转,有点不快的道:“我要和宗越谈谈,他真是昏了,居然给你这么霸道的虎狼之药。”
“哎,别冤枉人家。”孟扶摇立即道:“人家可是再三嘱咐过的,是我太心急。”她瞄一眼长孙无极,叹息,“其实是我当时乱了方寸,你进入龟息状态,自己会修复疗伤,只要我耐得性子等便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我倒霉……”
“如今不都因祸得福了么?只要假以时日调养,你我借那药力,都可以再上一步。”长孙无极靠着山壁,笑意微微。
唔……虽说后果惨了点,但是扶摇会为他乱了方寸,他觉得挺好。
孟扶摇哪知道他的小九九,她靠在山壁,山洞狭窄,两人挤在一起,身体之间毫无缝隙,这也是水上那夜之后两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近距离接触,却都没觉得什么,孟扶摇就着火烤手,看看四周,道:“我们在哪里?”
“在镇上后山。”接话的是钟易,这个山洞是个拐洞,他们两人被安置在最里面,其余人在外洞守卫,听见他俩醒来的动静,钟易跨进来,笑嘻嘻的道:“紫披风满镇的找人,还发文在前路周围百里内四处追索,我偏偏就躲在他们眼皮底下!”
孟扶摇看着他,心想自己和长孙无极双双倒下,隐卫不管杂事,铁成又是个不聪明的,倒多亏了他安排计划,不禁感激的向他笑笑,招呼他进来烤火:“瞧你脸色不好,来暖暖身子。”
钟易立即毫不客气跨进来,一屁股挤坐在她身边,洞里窄小,这一挤身子更是贴得紧紧,他天真烂漫的笑道:“你没事就好了,先前吓死我。”
他抱着一捆柴,一边添火一边道:“不过这里现在也不能久留,紫披风迟早会过来,你两人如今都伤势未愈,可怎么是好?”
“我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你呢?”孟扶摇侧头问长孙无极。
“我应该比你短点。”长孙无极道:“只要渡得过最初一旬,往后便足可应付。”
“最难的时辰都捱过了,还有什么怕的?”孟扶摇注视着火光,森然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丧家之犬一样夹尾逃,我也一定要先忍着,给自己留下时间恢复,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等我彻底好了,他们……哼!”
“留点时间给他们洗脖子嘛,你砍的时候也轻松点。”钟易笑嘻嘻的添柴,不从自己这边添,却越过孟扶摇身子添另一边的,两人贴得太紧,身子挤挤擦擦,孟扶摇不自在的让了让,却又没地方让,长孙无极看着,在火光的暗影里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随即指尖轻轻一捻。
白影一闪,元宝大人昂首挺胸迈着猫步进来。
“毛————”一声尖叫,钟易立刻再次光速消失。
元宝牌长毛喷雾杀虫剂,百试不爽。
孟扶摇盯着元宝大人,觉得耗子虽然还是那个毛脸,但眼神看起来颇阴沉。
“耗子咋了?”孟扶摇偏头问长孙无极。
“唔……大概是亲戚家的气味熏着它了吧。”长孙无极探头看看元宝大人,见孟扶摇不懂,又解释,“为了不让自己窜出去坏事,它找了个老鼠洞挤进去了。”
孟扶摇“哦”了一声,神色黯了黯,长孙无极看着她,缓缓道:“扶摇,我们不畏于提起,也不畏于承担,但是,没有必要一直背着不肯放下。”
“没有。”孟扶摇吸吸鼻子,对他展开灿烂的笑容,“我想通了,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可奈何,孰轻孰重,难以辨明,只能在痛与更痛间抉择,我不是做圣母的料,能做到无私圣洁弃亲救疏,我也不想做圣母——这事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重来一遍,我还是救你。
经历那般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濒临疯狂苦痛折磨的孟扶摇,在好容易挣扎重生之后,如是说。
长孙无极突然窒了窒。
一生里挥洒自如,分寸在握的顶尖政客,因为一句短短的言语,突然觉得满心里酸热涨满,涩涩不能言。
漫长日子里无声的坚持和选择,似都在这近乎无心的一句话中得到了最为丰盈的回报。
半晌他无声的笑起,氤氲莲花般高洁清华的笑纹,轻轻拢起身侧女子柔顺的长发,侧过头去在她耳边柔柔一吻,道:
“扶摇,我庆幸我此生,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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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天成三十年二月十二,璇玑国内大名鼎鼎,以跋扈和精悍闻名皇朝的紫披风,遭受了建立以来的第一次重创。
当晚,暴雨之夜,掌握法纪因此横行不法的紫披风,趁夜闯入某地富户,灭其门,奸其妇,夺其财,这对紫披风来说并不算稀奇事,从来轻轻松松无人过问,然而那夜他们踢着了铁板。
五十人小队全军覆没,死状个个奇惨。
在更远一点的镇子外,原本应该赶来伙同打劫的另一个小组,劫人者反被劫,被数十名灰衣人截杀,一个不留。
大皇女震怒,下令彻查这起惊天大案,但是当夜暴雨太大,将所有痕迹全部冲走,仅仅能从李家宅院坍塌的院墙和断裂的地面上看出,出手的人,武功极高。
大皇女手下紫披风首领仔细看过现场后,很明确的回报上峰,出手者非一般一流高手,疑为十强者之流的顶尖武者。
这个消息并没能让大皇女稍敛怒气——这个璇玑皇朝长女,是凤旋的第一个女儿,千恩万宠的长大,养成暴戾倔傲的性子,是以能以女子之身统领凤氏王朝第一亲卫暗杀机器,手下冤魂,不知凡几。
“找!”大皇女推翻书案,从未经历过挫折的天之骄女眉梢眼角都是凌厉的怒气,将满案的文书信报都砸上二品大员的紫披风首领头顶。
“不管是谁!带他的脑袋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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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披风”开始了遍及璇玑全境的大肆搜索。
利用皇朝监察机构的独特权限,以“捉拿灭门重犯”为名,发文所有城乡重埠,调动官兵严守城门,四处搜查,大皇女亲自投书北境十一皇子凤净睿,南境三皇子凤承天,要求协同查找,凤净睿最近正因为随员接连被杀,本已顺利招安的北境绿林势力人心浮动有反水倾向、朝中御史在有心人唆使下正在弹劾他这一堆事烦得心浮气躁,脑门上冒出七八个包,当下只是敷衍应下,南境辅京的三皇子则似乎很重视的答应下来,派遣手下理察院负责刑事执法的专用铁卫,协同查处。
一百名紫披风的死,惊动整个璇玑朝廷上下,百官愤怒要求严查凶手,因此历来分掌明里和暗里执法权,因权益冲突交织而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紫披风”和“铁卫”,终于因这起泼天大案而第一次联手。
而李家满门一百一十六口被杀,却无人提起,好像紫披风的命是人命,李家无辜死难人等的命,就是大老爷们烟筒里弹出来的灰。
那灰被璇玑朝廷轻描淡写的挥去,却被另几个经历那一夜的人深刻记取,埋藏蛰伏在心深处,等待着某一日迎风再燃,化火燎原!
二月十三,东兰镇后山,夜。
整个东兰镇灯火通明,官兵连同紫披风都在彻夜搜查,满镇鸡飞狗跳之后依旧一无所获,负责搜查的一个总队长就着火把的亮光抬眼看看后山,道:“搜过没?”
“回总队,事发当夜就搜过。”一个紫披风恭谨的答。
“再搜!”总队长一思索,断然一挥手,“对方很可能就趁着你们搜过的空子潜入山中,算准你们搜过便不会再搜。”
“总队明鉴!”
一个五百人队投入这座不大的山,火把的光芒如长蛇,浩浩荡荡,在满山浓绿中闪烁。
负责山北面搜索的是一个小队长,带着五十人撒网式搜索,因为顾忌对方可能是十强者的实力,所有人都带了旗花火箭,一旦发现,先不动手,赶紧发消息。
前日那场暴雨,将山路浇了个透湿,这座山的土质是那种比较胶粘的红土,如今越发滑粘不堪一走一跌,一路上牢骚声不断。
一个小组长带着五个人,被分配到最崎岖的一条路上,唉声叹气的顺着一条山路走到半山腰时,迎面突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走得轻松自在,步子却有些怪异,远远地一飘一跳的过来,夜色中飘飘逸逸看得人吓得一惊,到了近前仔细看却是踩了一对木制高跷,背上还背着捆柴。
这半夜三更的看见这样一个人,自然十分可疑,小队长立即横剑一拦,喝道:“什么人!”
“官爷,山下东兰镇打柴人。”那人放下柴捆,十分谦恭的答:“昨儿暴雨太大,家中无柴用,只得趁夜出来砍柴。”
“半夜三更的打柴?”小队长竖起眉毛,仔细打量那人,却觉得这人神虚气弱,不像有武功的人,手摸了摸旗花火箭,又放下了。
“实在没柴烧。”那人无奈的笑,解下柴捆放下来道:“官爷累了吧?不妨在这柴捆上歇歇,四面都是湿的,没地方坐,只有这柴捆是干的,我刚才在那边山洞里找到的,还有好多干草呢。”
“真的?”小队长目光一亮,急忙问:“那洞在哪?”
那人指了个方向,小队长赶忙命那五个属下过去查看,自己也急急要过去,那砍柴人弯身去取柴,向他笑道:“官爷不歇息么?”
“让开……”小队长一句不耐烦的话还没说出一半,突然望进了对方带笑的眼睛。
那眼睛笑意平静,却波光暗隐,似暴风雨来临之前波澜微生的海面,看似不动,却变化万千,一层层逼入眼底来。
随即他觉得脑中也那般波光一漾,浪潮般意识一乱,恍惚间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很累,茫然的咕哝道:“……啊,很累哦……”
“是啊,”那人微笑,“为什么不坐下来歇息呢?”
“嗯……坐下来。”小队长觉得那柴捆干燥舒适,真是忙碌疲乏了半夜的自己最合适的休息处,立即坐了下来。
随即他便觉得尾椎骨似乎那么一麻,随即消失,他坐在那里,听见对方很温柔的道:“等会他们来了,不妨也让他们坐坐,忙了半夜,很累了。”
“嗯……都坐坐。”
“你们要找的人,在山顶上呢。”那人指指山顶,随即灌木丛摇动,走出几个同样踩着高跷的人来,坦然的在木然端坐的小队长面前走来走去,抓着几个靴子做出凌乱的脚印,小队长茫然看着,似看见,其实都没进入脑中。
他只是盯着那双眼睛,觉得那眼睛波光奇诡而美丽,海水似包涌过来,令人暖洋洋的舒适熨帖。
他道:“嗯,在山上,没有走。”
“很厉害的,你看见的,正等着你们找着他,大开杀戒。”
“我看见的,等我们来大开杀戒……”
那几个做完脚印的人过来,其中一人扶住“砍柴人”,道:“没事吧?”
那人笑着,拍拍对方的手,眼睛并没有离开小队长,只道:“眯一会。”
小队长立刻觉得睡意浓浓,垂下沉重的眼皮。
那几个人漫然从他身边过,有人低低道:“想杀想杀我想杀——”
“留他们命有用呢。”刚才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咕哝声远去。
这一段对话在他脑中略停留一霎,立即如流沙般被思维的风吹去,他怔怔的坐着,半晌睁开眼,看见五个在山洞中一无所获的属下怏怏回来,立即招呼:“累了吧,来坐。”
五个属下难得见上司这么和气,受宠若惊挤着坐下,随即都默然安静下来。
小队长抬起手指,指着山顶,道:“在上面呢,我看见的,很厉害,说等着我们上去大开杀戒。”
五个人齐齐撩起眼皮,看一眼,道:“嗯,在上面呢。”
……
二月十三夜,紫披风一个五人小队称在东兰山发现“敌踪”,将他五人制服,带话给紫披风首领,他哪里都不去,就在东兰山等着紫披风们大开杀戒,五人异口同声,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何况围山后就没发现下山的任何脚印,五人所在的地方,有杂乱的指向山顶的脚印,和五人的转述也符合。
为此,紫披风首领连夜赶往东兰山,调集麾下大半紫披风势力,死死包围住了东兰山,扬言:“苍蝇飞出去,也要留下四条腿!”
二月十四,离东兰镇五十里的官沅县城。
一大早城门口便熙熙攘攘排了长队,里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人要进来,出城贩卖的进城送菜的板车车队都被堵在城门口,接受着守门官兵比平日细致许多的检查,连衣服都细细一一摸过,摸着银子铜钱,顺手便被拿走,小姑娘小媳妇更是遭殃,被逼着脱鞋,官兵们淫笑着在绣鞋里摸来摸去,惹得姑娘媳妇们嘤嘤的哭。
人人面有焦虑不平之色,却都敢怒不敢言,只在排在后面的人中,交杂着一些低语。
“……最近这是怎么了?”
“听说捉大盗!”
“……这里还是好的,东兰山,外面山野,通往各城要道查得更紧!”
“……看见前面那个穿紫衣的没?紫披风!”
“啊……我听说前几天他们在东兰镇鸡飞狗跳的找人,找不着便拿人出气,家家户户失财遭殃!可怜那李家还……”
“噤声!你不要命了,提这个!”
一阵安静,胆小怕事的百姓们都闭了嘴,木然的随着人群往前挪移。
人群里,一个形容猥琐的道士突然转了转眼珠,拈了拈他脸上三颗长毛的大痣。
他身边一个伶俐的小道童笑嘻嘻弯下身去拍他道袍上的灰,道:“师傅小心袍子被踩着。”
他身后一个清癯老者眯了眯眼,对道童拍着的手望了望,吩咐身边年青仆人:“小心去扶着道爷。”
那仆人“哦”了一声要上前扶,那道爷拈着大痣上的黑毛,笑眯眯道:“无妨无妨,爷爷我很小心。”
仆人黑着脸撒手,老者眼神里漾出笑意。
这一行,自然是伪装四人组。
长孙无极版清癯老者,孟扶摇版猥琐道士,钟易版小道童,铁成版仆人。
四人从东兰山上下来,以他们的武功,要躲过山中分散搜索的紫披风自然不难,但对于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来说,就算躲避逃亡也要顺手敲你一榔头,于是紫披风们便被那一招逼到在东兰山下餐风露宿,没完没了的在山顶一遍遍搜索“等着大开杀戒”的高人。
几人商量了,在紫披风较少的官沅县略停一停,渡过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最初的几天养伤时间,两人只要能恢复一些,危险系数就会成倍降低。
城门口的队伍慢慢移动着,好歹也轮到他们,官兵很粗鲁的一把将“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老道士”往城墙上一按,恶狠狠从上摸到下。
“老道士”痒得嘻嘻笑,抖着身子道:“哎哎,官爷,出家人一把骨头不经捏,轻点——轻点——”
孟扶摇在那里被捏,她自己倒没什么,经过暴雨那夜及之后的深思,有些事她已经学会淡定接受。
不就是摸嘛,反正他们摸的是老道士又不是孟扶摇。
不过这回她忍下来,有人却忍不得了。
那官兵摸完老道士,轮到道童,又是一轮快速搜索再狠狠一推,一推间,觉得左手指尖好像微微一痛,但也只是一痛而已,蚂蚁叮了一口的感觉,也没在意。
然后轮到那清癯老者,搜完时,右手指缝好像也微微一麻,也在刹那之间。
那感觉太细微,官兵忙得烦躁,看这几个人没油水也没心思多理会。
三日后,这人烂掉了双手,当然,这是不相干的后话了。
最后轮到铁成,仆人自然是要背包袱的,包袱自然要细心搜查,摊开来,不过是些洗白了的道袍,打醮用具,符箓黄纸桃木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官兵翻来翻去翻一阵见实在没什么值钱物事,抬手气哼哼一扔。
包袱劈手扔出去,东西散了一地,空布袋在空中飞过,孟扶摇抬手去接,那官兵无意中一转头,看见那飞起的布袋尾部一坠,形状不对。
他立刻一伸手勾住布袋带子,捞了回来,撕开底层,抓出个乌溜溜的东西。
“啊哈这是什么?猫?”
怕被搜身搜出来,藏在布袋夹层里的元宝大人在他手中作挺尸状,闻言翻眼——不要拿猫来侮辱我!
“官爷,那是小道捉妖的辟邪鼠儿!”孟扶摇赶紧奔过来。
“捉妖鼠儿?”那官兵哈哈大笑,五指一收一捏,捏得元宝大人吱吱一叫。
“哎,您别!”孟扶摇大叫,“那是小道的吃饭家伙……官爷手下留情!”
“你叫我别我就别了?”那官兵斜睨着孟扶摇,大力拎着元宝大人耳朵晃来晃去,“听说辟邪黑猫,没听过辟邪黑鼠,咋个神奇法?能不能帮咱们把那见鬼的杀人凶手给捉出来啊?”
妈的!
找死!
孟扶摇怒火蹭蹭直起,目光一抬刹那间冷电一射,那官兵被这目光盯得一怔,随即便觉得手指一阵剧痛,半个指尖被元宝大人恶狠狠咬了下来!
他痛叫一声,大力将元宝大人一甩,元宝大人借势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射入墙角不见了。
“给我揍他们!”
那官兵抖着滴血的指尖,勃然大怒,一指孟扶摇等人,几个虎背熊腰的杂役立即扑了过来。
孟扶摇退后一步,手指够上城砖,她就算重伤,要砸死这群混蛋还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一转眼看见所有官兵都已望向这个方向。
看见城头上听见喧闹的紫披风纷纷探下头来。
想起五十里外绝大部分的紫披风都在,近万紫披风,快马精骑,一个时辰就能赶到这里。
想起自己和长孙无极的伤,需要最宝贵的前三天时间。
想起自己在东兰山山洞里发过的誓。
忍!忍过最为艰难的前期。
总有一天,还你个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我所受的,加倍!
孟扶摇一掩面,抱住了头。
“莫打——莫打——”“清癯老者”扑了过来,“官爷们手下容情,老汉家中小儿惊风,还等着这位道爷作法消灾,你们打坏了他,要老汉怎么办……”
他扑过来,不动声色将抱头一蹲的孟扶摇往城墙角一撮,推进一个谁也挤不进来的死角,然后身子一张,生生挡在孟扶摇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头立即泼风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声。
铁成立即默不吭声扑过来,又是一挡,又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殴打声。
几个人一个叠一个,挡住了城墙那个死角,一把伞般撑开挡住了孟扶摇,将她深深堵在那个眼光和拳头落不到的暗影里,从孟扶摇的角度,只隐约听见拳打脚踢落上身体的撞击声,污言秽语的辱骂声,还有四面的哄笑声,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谁挨得拳脚更多。
这一刻,他用他的身体遮挡出的这一方属于她的三角地,将殴打讥嘲和羞辱都生生挡在半尺距离之外。
五洲大陆最尊贵的男子、抬手间翻覆七国政局的一国太子、一生里居于人上受尽礼敬,从无人敢于一言责难相加的顶尖人物,在这异国小城城门前,选择为她挨打。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于共患难中勇于放低勇于折节,更难。
有种捍卫,不仅在**,还在心灵,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气和抉择。
无论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难,还是仅仅是一群官兵乡人的老拳。
甚至,后者更为艰难。
能让出生存机会的人,未必会愿意挡得今日之拳,而如这般微小处亦不舍让她承受者,却又何畏生死?
孟扶摇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阴影里,逆光的长孙无极面目模糊,唯眼神依旧笑意轻轻,看她那样望过来,他平静的道:“没事。”
孟扶摇十分难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霉,如今居然连胖揍都挨了。”
“不,”长孙无极答得轻而坚决,“和你在一起经历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给我的特别。”
是特别,孟扶摇咧咧嘴,连匹夫的揍都挨过。
正常情况下,这些人连跪在尘埃吻他袍角都不够格。
上头的人揍一阵,见这些人不反抗也便罢了,唯有那个手指被咬的官兵依旧不肯罢休,抱着手指嚷:“这道士唆使妖物袭人作乱!煌煌天日怎能容得这等妖人?拿下!拿下!”
钟易明白他是要勒索,准备去掏银子,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却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狱!
现在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牢狱更安全无扰?
狗子一般满地嗅的紫披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里!
孟扶摇眯着眼睛笑起来——虽然生活条件差了些,便当体验生活嘛。
她一个眼色飞过去,钟易住了手,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阵,见几个人都没掏银子打点,顿时大怒,挥手唤过几个看守城门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摇:“这个妖道携带妖物,定是要进城兴风作浪的,赶紧拿下!”
几个衙役哗啦啦锁链一抖当头对孟扶摇套下,孟扶摇“挣扎惊呼”:“官爷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风观里的道士,最是知礼守法不过的出家人……”
几个衙役凑过去,在她耳边低笑道:“叫冤枉没用,赶紧叫你的伴当,凑几个香火钱给官爷治伤,大家伙儿孝敬孝敬,关你几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长孙无极也扑过来,一把拉住衙役:“官爷,别,我家小儿还指望这位道长怯病消灾哪,可怜我三代单传,小儿若出了差错,那万贯家财却有何人继承……”
衙役们眼睛立即亮了,富户!万贯家财!家中焦急!等着救命!加起来等于一笔横财!
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可以不关,这个一定要关!
“你和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干好事!须得彻底查个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长孙无极,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当啷锁链套下来,拽着两个“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围观的百姓唏嘘摇头,有人赶紧劝钟易:“小道士,赶紧去筹银子赎人,不然咱们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谢您哪。”钟易笑容可掬,拉着心有不甘却又没办法一起“被捕”的铁成晃悠悠走开去,答:“给他们多呆个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乡人,看着他们施施然很高兴离去的背影,摸摸头,诧然道:“吓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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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碗剩饭恶狠狠的从铁栏间砸下来,灰色的米和霉烂的豆腐溅了一地,四面顿时散开难闻的酸酸馊味。
孟扶摇盘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后那个:“吃过没?吃过就再吃点,没吃就赶紧回家吃去。”
身后那个眨眨眼,答:“客气客气,你先你先。”
两人对那碗饭望望,各自转头。
阴暗潮湿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网,地上垫着烂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窜过,其身材相貌和元宝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摇一脚踢开一只老鼠,揉着鼻子,咕哝:“希望那家伙记得送饭,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龙凤呈祥干烧鱼翅……”
长孙无极笑道:“你现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致而线条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里光线一闪,孟扶摇听着这话看着他手腕居然也脸色一红,眼光飘啊飘的转开去,却感觉到长孙无极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脉,孟扶摇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两人各自用自己的独门功力,在对方体内运行一周天,半晌松开手,相视一笑。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笑意,在阴暗的牢中华彩氤氲,光艳非常。
因为宗越那颗药丸的作用,孟扶摇和长孙无极的真力在最后那一冲中出现融合,两人体内都有了属于两人真气混杂的内息,这使他们在疗伤中可以相互补充,达到优势互补的效果。
这样的一个好处也使两人的调息可以同时进行,一有警兆同时罢手,再不用专门安排一个人轮流护法浪费时间。
长孙无极轻轻把玩着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锦绣华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庙宇殿堂,皆不如此处大牢,滋味独好……”
“你真是……”孟扶摇也笑,话说到一半却岔开话题,自言自语道:“这次坐牢,不会再遇见一个大风吧?”
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滑稽,笑笑,探头看看四面无人,又觉得这次的面具好像没有戴好,总有点歪着的感觉,便要长孙无极给她挡着,自己脱下面具调整。
两人背靠背坐着,各自仰着头,在对方温暖的背上和独特的香气里,安心的想着一团乱麻般的璇玑,想着出去后要做的事,想着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孟扶摇将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气,低低道:“给我三天,给我三天……”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隔壁木栏里突然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馊饭,手指极其敏捷的顺手一扫将地上散落的饭粒扫到掌心,随即闪电般的缩了回去。
孟扶摇回首,便见隔壁一个囚犯,穿一身脏得已经看不见颜色的灰布衣,正拼命而快速的将饭往口里塞,一边塞傻兮兮的冲她笑。
孟扶摇皱眉看着他,警觉的让开了点身子,她一动,正好移到了牢房远处墙壁油灯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黄的板牙,在拼命的咀嚼里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后他突然顿住,撒开手,手间饭团扑簌簌的掉下来,掉得满地都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盯着孟扶摇,眼色刹那间不断变换,犹豫……迷惑……回想……最后是惊骇欲绝。
那种神情和意识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个震惊认知的绝顶惊骇。
那惊骇如一片青紫色的阴霾,瞬间沉沉落下,笼罩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着孟扶摇,声音也已经破碎不成句,从齿缝里拼命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
他说:
“你……你……你……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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