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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夜。

离官沅三十里的一处山脚下的平原上,篝火点点,支起数百个帐篷,帐篷顶上飘着紫色的丝穗,标明那是皇朝特别机构紫披风。

大批从官沅县城撤出的紫披风,和在东兰山守候多日不见高人,知道被骗的那一批紫披风汇合,按照大皇女的命令,准备去上丰府,途中经过一个镇子准备歇宿时,却发现有面色发青的村人被人抬出来,往旁边的山上抬,问起来却说村中有人患怪病,死了好些人,紫披风们探头一望,家家洒白米辟邪,紫披风们早已被官沅的遭遇闹得余悸犹存,哪里还敢住下来,于是一向注重享受,到什么地方都要睡人家最好的床的紫披风,终于百年难遇的露营了一回。

紫披风背山面水扎营,这春夜山色,繁花摇动,景致很不错,可惜刚刚在官沅接连受惊的大爷们无心欣赏,安排了值夜的人后,便早早扎进帐篷睡觉了。

星光疏落,洒在帐篷上,从最靠近山壁的一个帐篷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山壁顶端,坐着衣袖带风的男女。

女子双脚悬空跷在山崖高处,双手后撑,仰头看着天上星月,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

“憋了那么多天,受了罪,忍了气,挨了打,坐了牢,好容易地龙翻身,姑奶奶今日一定要杀你个五颜六色,揍你个色授魂与。”

男子偏头,疏落星光洒进他眼底,分不清哪个更亮,他轻轻的笑,只是伸手挽起女子因为后仰而落地的长发,道:“也不用太用力,还得留点力气应付彤城好戏呢。”

“当然。”孟扶摇撇撇嘴,“紫披风这种变态东西,只是整个璇玑王朝的一个缩影,是在这见鬼的王朝腐烂泥巴里长出来的,与其靠人力去慢慢挖掉它,还不如整个换土,换它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单指拈起两个小布袋,得意洋洋的道:“宗越真是个好孩子,一听说咱们在璇玑失踪,就知道有事要搞,居然给他所有的广德分堂都送了一包好东西来,连我有可能吃那药走火入魔都想到了,不枉我为他辛苦一场,连皇后都做了。”

她说得高兴,身边长孙无极却淡淡道:“便冲着这个,总有一日要和他好好谈谈。”

孟扶摇立即噤声,翻翻白眼,赶紧岔开话题,和身边严肃端坐的元宝大人道:“耗子,准备好了?”

元宝大人苦大仇深的点头——畅行七国悠游自在的元宝大人现在对璇玑充满仇恨,就在这见鬼的国家,它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尊贵的元宝大人,竟然被迫钻鼠洞,还被人抓在手里捏啊捏,实在是鼠生未有之重大侮辱,此可忍孰不可忍,钻洞可忍,被摸不可忍!

此仇不报非好鼠也!

“去吧。”孟扶摇以手加于鼠额,圣洁慈祥的道:“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黑暗呼唤光明,光明也呼唤黑暗,你是爱与正义的水手服美少男战士,你要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去把那些得罪你的人,裤子都脱下来吧!”

穿着黑色水手服,扎着刺客黑领巾的元宝大人立即激昂地、迅速地、狼血沸腾地,背起那两个小布袋,蹭蹭蹭沿着山壁爬了下去。

那点小小黑色一团,哧溜哧溜一条黑线般没入黑暗,再无声无息窜入各个帐篷,在那些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捂着鼻子,抓着背上红色小口袋里的粉末,在床褥上撒了撒,又窜到帐篷角,抓起绿色小口袋里的粉末,在燃着的防蛇熏香的香炉里洒了一点。

红色的是刺毛粉,绿色的是惊魂香,当刺毛粉遇上惊魂香,**。

功效强大,气味芳香,每样一点,一夜难眠。

元宝大人在紫底子上有金线的帐篷里尤其多撒点——紫披风等级森严,不同级别之间用具衣着都有很大区别,极其易于辨认,有金线的,是总队级别的。

背上的口袋,很快空了,元宝大人也不走,随便找处灌木丛蹲下来,目光亮亮,等。

它身边还有两只,也在目光亮亮的等,其中一只低低打个呵欠,道:“困,兄台,借个火。”

另一个给了他一个好大的白眼珠子。

过了一会,帐篷里传来骚动。

睡得好好的紫披风们,突然觉得燥热,迷迷糊糊中在地铺上不由自主的辗转,将那些刺毛粉沾上身,越发瘙痒难熬,爬起来拼命抓,抓得皮屑纷飞,那些皮屑飞出去,沾染到身边挤睡在一起的,又是一阵痒。

于是都爬起来抓,越抓越心慌越抓越难受,抓得肌肤都渗了血犹自不解痒,倒像那痒都痒在了心底,簌簌的在血脉里到处乱钻,剥了皮去抓才痛快,心又砰砰的跳起来,那痒被那心血催着,越发难熬。

小小的帐篷再也呆不下去,都觉得气闷难忍,掀起帐篷冲出去,这才发现四面的帐篷都冲出人来,连长官也在。

众人都胡乱挠着,长久没露宿过的紫披风,一时难以确定是不是肌肤不适应草籽,便互相拉了亵衣去看,痒多半在下半身,脱了裤子,月光下看肌肤上一道道红痕,都是自己挠的,却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哎!痒哩!痒哩!”忽有人在帐篷的阴影里闹腾,做着脱裤子的动作,“最近雨多湿气大,这衣服几日没换穿着难受,脱了脱了!”

众人正痒得烦躁心慌,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是衣服惹的祸,一边骂上司无良睡觉都不许脱衣服一边就赤条条脱了,立刻觉得凉风吹过来,爽!

月光下互相看看身体,都扑哧一笑,觉得人衣服一脱,脸好像都突然陌生了,看着看着又起了兴致,互相比着大小,谑笑声响成一片。

营地里一群裸男闹得不堪,便有各级队长出来阻拦,连连呼喝命人回帐篷小心戒备,众人笑着,稀稀拉拉的应了,却不动。

带领这批紫披风的是一名总队长,紫披风共两万人,二十个总队,每总队两千,总队之下是大队,每大队五百,大队之下分组,每组五十,除了正副首领外,下面就是总队长,大队长,组长,原本紫披风一万人在京城彤城,一万人分驻各地首府,但自从大皇女在中路任巡察使,将紫披风作了调动,现在手头灵活使用的大约在一万三千人左右,这个总队长,临时带着这三千人,其中两千是嫡系,还有一千却是别人队中的,于是他的掌控力便稍嫌不足——当上司也抓着屁股对下级发号施令的时候,那命令的威慑力,实在是很有限的。

抓了一阵子,蹲在帐篷门口讨论着是不是湿气,帐篷阴影里先前那个最先脱裤子的又道:“湿气啊,山上有药草可以治的,捣汁一涂就好,那东西遍山都是,草色暗绿,长着勾齿,顶端有穗状须,一看就认得。”

话音刚落,有人在半山腰的草丛里嚷:“哎!你们还抓什么抓,山上现成的药草,我已经不痒了!”

轰的一声,没穿披风的紫披风们,齐齐裸奔了……

星光下无数白晃晃赤条条的裸男撒腿狂奔,似一尾尾鱼争先恐后跃入浓绿的翠荫之海,那些晃动着的黄黄白白很快从各个方向汇入山中,没入灰黑的山崖和暗色的树林。

“回来!回来!不得夜入山林!”紫披风的头领们觉得不好,从帐篷里奔出来连连呼喊着阻止。

奈何痒疯了的属下们心急火燎的要去解痒,只做没听见,早已窜得远了,头领们无可奈何,只好抓着屁股从帐篷中探出头,大喊:“多采些回来,代大家伙用用——”

喊声随风飘到山崖上方,山崖上某个托腮下望的女子,看着那些跳跃纵窜的白点子,眯着眼十分神往的叹息:“蔚为壮观!”

又道:“真是百年难遇之奇景也。”

长孙无极站起身,道:“铁成和钟易一唱一和的,终于把人赶上山了,那里先给他们收拾,接下来,是你我的事……月黑风高,正宜夜奔。”

孟扶摇笑一笑,“天干物燥,适合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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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帐里灯火荧荧,紫披风的总队长正在帐篷里抓痒,一边抓一边思索今晚的蹊跷,从镇子闹瘟想起,一直想到今夜莫名其妙的全队瘙痒,越想越不对劲,霍地站起来,便要喊人。

要全部喊回来!哪怕杀几个不听话的!

他匆匆穿上衣裤,正要传令亲兵唤人,帐篷帘子突然一掀,一人紫衣飘飘笑吟吟的走了进来,道:“总队无须相唤,在下来了。”

那人笑意清淡,不急不忙的慢悠悠过来,总队长盯着他那眼神,顿觉心中一寒,他也算反应灵敏见多识广,立即明白此人不可硬拼,赶紧向后一纵。

“哧”

极轻微的刃尖破肉之声,在杀人如麻的紫披风总队长一生中,他听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但是这次不同的是,这次是他自己的。

后心里冰凉,凉里又生出热,凉的是别人的刀,热的是自己的血。

总队长艰难的回头,摇晃朦胧的视线里看见黛色衣衫的清秀少年,单刀前指,笑意森然,而他自己,就挂在那柄刀上。

那少年手臂直直平抬,岿然不动,似乎从一开始就抬刀等在那里,然后轻轻松松等到他自己后纵,纵上他刀尖。

总队长却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能在弱肉强食的紫披风中步步爬到总队长位置,本身怎么可能是庸手?身经无数血战练就的本能,使他能觉察周围十丈内的敌人和杀气,然而刚才,不仅他不知道那紫衣男子怎么进来的,甚至后退时根本没有感觉到后面有人。

这两个人……便是杀掉一百紫披风,引得他们没日没夜要找的人吧?

临死前一霎他神智清明,清晰的感觉到那少年慢慢抽刀,将刀上他的血漫不经心吹到他脸上,道:“这姿势果然帅,以后我就叫孟吹血。”

孟……

原来……是她。

总队长想张嘴,想叫喊,想告诉他的上峰他终于知道了那个高人是谁,可惜,孟吹血不会给他多一秒的挣扎机会。

他的最后意识,是一团黑黑白白的东西,突然窜过来,屁股堵上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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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帐之侧的小一点的队长帐篷里,几个队长一边抓挠着一边讨论着如今的情势,他们丝毫没有感应到就在隔壁发生的杀戮,事实上,隔壁本来也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现在连对方到底是谁也不知道!”

“官沅那里,兄弟们死得莫名其妙!”

“敌在暗我在明,吃亏!”

“别埋怨了,咱这里还算好,听说上丰那里和铁卫合作的兄弟,闷亏吃了无数,那群黑狗子,恶毒!”

“大殿下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会和三皇子合作。”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上头的事儿,不是咱们猜得的!”

帐篷里沉寂下来,璇玑皇权之争,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却也是大家都知道绝对触碰不得的事儿——据说每次璇玑皇位之争,都是一场滔天惊心杀戮,如今的皇帝当年便是在阴谋密布波谲云诡中杀过来的,现在他发扬璇玑皇族的光荣传统,也把这一招用在他自己的下一代身上了。

明明都要立女主了,还在给皇子皇女们放权,最有竞争实力的十一皇子大皇女三皇子看似被放逐,偏偏又让他们占据北中南三境,各自掌握了一批雄厚实力,陛下葫芦里卖什么药,没人想得通,也不敢想通。

一片静默里,有人喃喃道:“奇怪,采个药这么久不回来。”

“天黑看不清吧。”有人笑,“别提这个,不提还不觉得,一提我越痒。”

“我给你挠挠。”

“谁要你挠,粗手笨脚的——”那队长话说到一半突然僵住。

这声音……陌生!

一抬眼见四面几个队长都僵在那里,灯下都白得木偶人似的,他呆滞的动了动眼珠,转头想去看,不知怎的脑袋便转不动,勉强掀起眼皮一瞅,浅紫衣衫的男子,含笑抱胸倚着帐门,黛色衣衫的少年,正大步跨过来。

他刀尖有血,随着步伐大滴大滴的滚落,那些粘稠的血液擦着他浑身氤氲的淡玉色的真气落下,灯光下鲜亮亮的烁眼。

他走过来,随着步伐的接近,几个队长都觉得身上压力突然一松。

他们互望一眼,拼尽全力齐齐腾身跃起,冲向帐顶。

先逃!

几人武功不弱,刹那间一蹿便已蹿到帐顶,“哧啦”一声已经冲裂牛皮帐篷,脑袋钻出帐外。

随即他们便都觉得,身子突然一轻。

真的很轻,全身的重量突然都失去一半,连带最重的灵魂。

帐篷上六个冒出来的头颅死死定格,六张脸在星光下月色中帐篷顶呈六角形对望着,都看见对方脸上渐渐冒出死气的苍白淡青,眼珠子一程一程的凝结,直至神光全散。

帐篷下孟扶摇擦剑,对着那剩下的六个一半咕哝:“这样好,省事。”

又抬头,敲敲上面那一半。

“999皮炎平,快速止痒,家庭常备,您家备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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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光着屁股的紫披风们犹自在寻找,有人在石头缝里寻,不住嘟囔:“咦,没那种草哇。”

身边过来一个人,撅着屁股和他一起找,突然抓了一根草道:“你看是不是这个?”

紫披风凑过头去,眯着眼犹疑的认,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诧道:“咦,你怎么穿着衣服?”

那人对他亮出灿烂的漂亮笑脸,伸手拍他的肩,顺手将一把刀拍进了他的胸口,一边很可爱的笑道:

“你弄错了,是人都应该穿衣服,只有畜生才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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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一处灌木丛后,一池潭水清亮亮的坦卧着,美玉一般纯澈,一看就知道是绝对原生态不经污染可以直接拿来瓶装饮用的好水。

有人痒得发燥,路过这潭水不禁眼前亮了亮,觉得那沁凉溪水实在惑人,立即呼朋唤友来,也不用费力气脱衣服,扑通扑通往水里一跳,跳进去时都大声嚷:“好!舒服!”

“便当洗个澡,泡一夜保不准就好了!”

“给我搓个背。”

“啧啧,你身上咋有头油味道?老实交代,在官沅和哪个半老徐娘颠鸾倒凤了?”

“和你妈!”

“呸!找死!”

哗啦啦一阵水声,半真半假的你一掌来我我一掌去,最近紫披风们绷得太紧,平日也难得享受到这般山野之趣,明月当空清泉沁凉,都起了玩兴,嘻嘻哈哈互相拍打,激起半人高的晶莹水光。

拍着拍着,突然都觉得头晕。

不仅头晕,还心慌,不仅心慌,还呼吸困难,眼前泛起阵阵白亮来,以为是水却又不是水,以为眼睛里溅了水,用手一揉,却揉出艳红的血来。

然后抬头看看别人,不知怎的也是满面血红,却又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红了看出去所以红,还是对方就是那么红。

冷月无声,潭水清冽,深黑的山壁前,一群站在水里的人,互相看着对方揉出越来越多的血来,这场景怎么看怎么都有些诡异。

于是都知道潭水有问题,哗啦啦争先恐后往岸上爬,爬得比跳下去时还快,然而不知何时潭水边多了一个人,冷冷抿着唇蹲在潭边,抓着一把重剑,看见谁往上爬就把谁拍下去。

爬得越快拍得越快,和玩具打地鼠似的,难得那个手快眼疾,一处不漏。

潭水里的人惨叫着,从各个方向没命的向外爬,那人抓着剑咻咻的转,从潭东头奔到潭西头,旋成一片辨不清身影的飓风,剑拍得团团风似的。

渐渐的,往上爬的人少了。

渐渐地,潭里的人也少了。

该沉的都沉下去了,该浮上来的时候自然会浮上来。

那人低头看看,转转酸痛的手腕,唰唰亮几个剑花,很满意的点点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道:“主子说今晚看着这潭水,保我轻功剑法大进,浑然一体密不透风,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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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更多的人,三五成群的散落在山上,寻找着那莫须有的止痒草。

他们或者碰上这样的情况——几个灰衣人,一般四个,木然出现,前后左右四个方位,一个精妙的小型阵法,唰唰几剑,穿心,在月下曳出鲜红的虹,虹影未散,木然的灰衣人已经换了地方,再来。

或者也有小心的,夜晚上山怕遇见野兽或危险,便邀了更多的人,十来个吧,嘻嘻哈哈的去找药草,便当月夜游山,雾下观草,也是一番特别滋味。

有人还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吟:“天上明月光,低头看裤裆,都是小裤裆,唯我大裤裆!”

四周顿时一阵哄笑,一群人齐齐发一声喊,扑上来将他扭了,要他睁大狗眼看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大裤裆。

一群人赤条条扑成一团,月光下白花花的棉花套子似的,正闹得欢,突然都觉得某个地方一凉。

都只是一凉,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

随即便见一个黛色衣衫的少年,笑吟吟的撑膝低头看他们,手中黑色的刀身上,齐齐整整挑着十来坨“大裤裆”。

听得他很诚恳的笑道:“那样怎么比得出?干脆割下来称称份量,来,来,都来评选一下,看谁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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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夜,紫披风重创之夜。

继二月十四之后,紫披风再次遭遇了袭击,这次后果更惨——一名总队六名大队二十名小队横尸宿营地中,七八百名紫披风莫名其妙死在宿营地的后山上,还有近两千名紫披风就此失踪——有的是当夜看见杀戮赶紧逃命的,有的是运气好成为漏网之鱼从山上下来结果发现营地里死得一塌糊涂,害怕军法从事逃跑的,更多的是没上山也没看见杀戮,却在清晨时发现领导们都死了,同伴们也不见回来,心知这样回去一定倒霉,干脆瓜分了主帐财物,溜之乎也。

反正半辈子也捞够了,紫披风生涯里虽然待遇优厚随心所欲,但也因为太招人恨时常遭遇危险,如今首领俱死,连发生什么事都说不清楚,与其这样回去关黑屋受刑讯,不如隐姓埋名洗手做个富家翁。

三千人,一夜天。

如果说上次死一百个是让璇玑朝野震动的话,这次就是集体失声,接连受挫的大皇女已经气得不会说话,一脚便踢死了前来禀报坏消息的一个总队长。

然后她立即撤换紫披风总首领,要求新任首领在自己的脑袋和敌人的脑袋中选一个献上。

她原本住在中路首府端京,这下也赶到了南境的上丰府,但凡想入南境,上丰是必经之路,数万人盘踞上丰,侦缉网络辐射至四面百里内乡镇,势必要把对方截杀在上丰。

但是直到如今,也没有人真正见过凶手是谁,当初李家大院县太爷和乡官里正都是活口,但是那个持灯将紫披风引入后院的里正,直面孟扶摇的杀戮,活活被吓破苦胆,没来得及说句完整话便死了,知县和乡官拼命回忆,只记得对方“刀很亮,眼睛是红的,好多血。”此证词一说出口,啪的便挨了紫披风大爷的耳光。

人证如此脓包,寻人便越发困难,连按图索骥都不可能,大皇女下令中路各府,严禁百姓随意出入,出入城者必须有路引文书,并持璇玑户籍文书,先查验再盖出城入城印,有需要必须日日出入城的,须得在衙门备案,并根据知县大老爷在逼问下勉强拼凑出的凶手画像,在各处城门张贴,此图鬼斧神工用色大胆,五颜六色别致**,其人物形貌如年画钟馗,气质似九天雷公,尤其一双大眼,血红贼亮,胜似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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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天成三十年三月三,上丰“起春”集会的日子。

“起春”是璇玑中路百姓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在每年初春三月三举行,意喻“春光乍起,一年之兴”,届时方圆百里百姓都会赶来,在上丰县城集会,摆出最美的手工,亮出最精致的器具,舞出最别致的把戏,璇玑以多出能工巧匠著名,最喜比“巧”,手工业在国家经济中占很大比重,是以“起春”节上,素来是同行竞争的最大平台,谁家的东西出奇制胜一炮打响,从此便成为这行业的王,财源滚滚,谁家女儿的刺绣博了头彩,从此后身价百倍,家家好逑。

这一天城门内外热闹不堪,人流一大早就挤了几里长,官兵们一个个查问忙得焦头烂额,眼见着人流有增无减,队伍催促闹腾得不耐烦,盘问松散了许多。

看守东侧门的几个官兵,由一个老佐事带领着,满头大汗的吆喝:“排队排队!别挤别挤!哎哎,给我退回去!说你呢!”

正忙得不可开交,忽见一个半遮着脸的小媳妇袅袅婷婷的过来,身边伴着她的公婆丈夫,挑着准备参加节日摆摊的担子,小媳妇生得俏,露在桃红圆扇外的一双眼睛乌溜溜明亮亮的喜人,那眼珠儿清凌凌一闪,看得年轻的官兵心都荡了荡。

不过他还是不敢怠慢的伸出手去,小媳妇轻轻递上路引和文书,倒也齐全,那官兵捏了捏,忽觉得手感有些不对,刚要说话,那媳妇倾身靠过来,吐气如兰巧笑嫣然的道:“官爷……”

她扇子上的杏黄同心结丝穗垂下来,柔软滑腻的拂在官兵手背上,那般荡漾的触感,拂得官兵也软了软,顿时便忘记自己要说什么,那媳妇眼波一撩,伸手取回文书,指甲轻轻在他掌心一搔,不轻不重的力度,半挑半逗的神情,语气也是飘而旖旎的,“官爷,我们可以去下一关盖入城印了么?”

“哦……”官兵给那一搔搔得魂飞天外,迷迷离离的看人家过去了,犹自回眸对她一笑,连骨头都轻了几分,哪里还记得那什么“手感不对”?

负责盖入城印的是老佐事,这位倒是个正人君子,也负责,文书纸张都要一张张拈过,老家伙看起来愁眉深锁,很有些心事的样子。

那媳妇香气飘飘柔若无骨的过来,依样递上路引文书,老佐事手一摸便“嗯?”了一声,那媳妇却突然“哎呀”一声,似是被人一撞,身子一倾,手中绢扇正正掉落他面前。

老佐事眼前突然一亮。

绝顶刺绣!

水红底丝缎,绣素衣美人,美人卷珠帘,蹙娥眉,闲倚窗,愁望月,不过巴掌大刺绣,衣饰神情相貌色彩无不精绝栩栩如生,连衣裳的皱褶都自然流畅飘飘欲飞,而那般闲愁倚窗月色森凉的幽怨意境,如在眼前,旁边还有一阙词,老佐事不大通文字,却看得出这字绣得骨秀神清气韵非凡,毫无寻常绣字生硬呆板之态,和那美人图相得益彰,竟是在这巧人辈出的璇玑,也难得一见的奇品……

这么一件东西,要拿到“起春”节上,该有多少人为之疯狂?

老佐事的心怦怦跳起来,想起自己一直在愁的心事——女儿十八岁了,长得丑,至今待字闺中,托了多少人也寻不着婆家,如今要有了这个,还用愁?

他的眼珠子粘在扇子上再也下不来,那小媳妇娇言软语,笑一声道:“哎呀,脏了。”将那扇子往他手中一拂,老佐事下意识紧紧握住,这手握了扇子,就再没空研究路引,也没空张嘴说话,那媳妇手指一推,他身侧埋头盖印的衙役头也不抬,啪啪啪的盖过去,手一挥。

几人施施然的过去,各自一笑,那婆子笑道:“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小媳妇娇羞,身子一扭纤指一点,戳“婆婆”额头,“死相!”

“丈夫”在旁边唰的一下蹦过去,大白眼一翻,嗡声嗡气的道:“兔子!”

“我容易么我?”“小媳妇”幽怨,羞花闭月的道:“正牌女人不肯扮,却叫我这堂堂男儿涂脂抹粉,连带我家珍藏的名绣蕴娘的绝品都献出来了,也没得你们一声好。”

“好,好得很,天生戏子,无限风骚。”孟扶摇版“婆婆”眉开眼笑凑过来,赞赏钟媳妇的演技。

钟媳妇立刻含麝吐芳混若无骨的依上去,兰花指纤纤一搭,“好人……”

衣领突然被人拎住,钟媳妇不满回头低喝:“铁成你不要每次都这么煞风景……”说到一半突然呛住。

“公公”长孙无极含笑看着他,表情很温柔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写着:你再没完没了动手动脚我就让元宝大人全套日夜侍候你……

钟媳妇立即萎谢,拖着脚步走开去,喃喃叹:“公婆偷过城,媳妇踢过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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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春”节为期七日,因为节日缘故,虽然大皇女和三皇子严令各守阵营不得外出,紫披风和铁卫一些高层统领还是忍不住满城灯火的繁华勾引,偷偷溜了出来,“与民同乐”去了。

当然,此民乃民女也。

不过和暴虐得无法无天的紫披风比起来,铁卫的规矩要好些,他们一般嫖窑子,而紫披风自从李家大院事故后,现在一般也不动民女,按照规矩,两家一分一半,根据两家驻扎地点,城南窑子归紫披风,城北窑子归铁卫,各自为战,井水不犯河水。

大皇女和三皇子都怕两家闹起来,严令不得争风吃醋,是以一直也相安无事。

不过今天出了点岔子。

按照惯例,节日期间,附近州县的出名花魁们一般也会赶过来,在城内献艺斗技,发扬光大一下个人才艺名声,以期达到更大的知名度和更高级娼业待遇,这次也不例外,来了一些出名美人,尤以“一榻云”名动上封——何谓一榻云?据说此女练得异术,一身骨肉轻绵,男子睡于其身,如卧一榻软云,由此可以想象,其间滋味,何其**!

其实人欲人欲,下半身其重要性永远都超越上半身,琴棋书画这些东西玩的是意境,而真要论起诱惑力,意境绝对比不上一榻软云,所以一城才艺双绝的花魁们,只得黯然失色的看着“一榻云”门庭若市独领风骚。

“一榻云”这次扫榻待客之所也和别地不同,选在城内七星河,七星河横贯上丰城南北,是城内第一河,平日里便有些画舫漂流其上,做些皮肉生意,如今“一榻云”也来了兴致,选在这七星河上,也不用华丽隆重的画舫,就是别出心裁一叶挑着红灯的轻舟,于碧水之上悠悠飘荡,如女子宛然睡姿,以待恩客,反而更加撩人绮思。

夜色笙歌,七星河上流光溢彩,岸上无数人翘首以待,都心痒难熬的等着美人驾临,据说“一榻云”并不是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普通娼妓,人家有身价有地位有气节,恩客必须由她亲自挑选。

据说这位姑娘的名言是:

鸡,也是有人格的!

夜未尽时,一叶轻舟在万众期待中欸乃而来,在距离岸边十米距离外停住,从岸边垂柳依依中看去,轻舟寂寂无声。

众人心急的等着,其中就有城南窑子承包者紫披风和城北窑子大老板铁卫,两边头领互相看一眼,又看看双方站的位置,各自扭头。

小舟一直寂然,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吊着人们胃口,就在人们等得不耐烦将爆发而未爆发的前一刻,红灯突然大亮,灯下忽多了位素衣女子。

衣袂轻软,魅若流云。

红光掩映下那女子面目朦胧,然风姿飘然,宛如洛神仙子,美玉生晕。

从众人角度,只看见她雪白纤细的手,合握于腹,姿态优雅,似一朵玉兰花开在朝霞之中。

而裙角飘散,亦如水上白莲,在初春的微凉的风中,曳出十二分的媚惑风华来。

最美的是那流丽身形,素衣淡妆不能掩肌骨中透出的妩媚华艳,无论是隆起或凹下,都妙姿天成,是顶级匠师若有神助方能绘就的妙笔。

众人看着那远远的丽影,一时都失了呼吸。

当真是……一抔云啊……

那女子却不说话,舟上一立便进舱去了,空留那身姿绝艳,牵引一地渴慕惊艳的目光。

一片静默里,小舟又安静下来,随即舟中忽起琵琶之声!

音能裂石,上遏行云!

那一曲琵琶忽如其来银瓶乍破,铮然而起风雷惊天,刺破迷茫混沌,溅起激越之声!

起音便沧海激荡,五洲风流,裂声而舞弦震惊心,如八方风雷滚滚而起,大王之风扫掠山河,而长天之上有凤之翔,五彩尾羽穿没云端,风起、云腾、月隐、日升,无尽灿烂光芒之后,天际渐转空阔光明,清音流动声声空灵,柳丝飞絮般飘摇而起落入远山之巅,而松涛阵阵暮色四合,云雾渐掩处霜钟深鸣,月上中天远山深处何人枕石漱流?而月色却又渐渐沉落,落入红罗帐碧玉舟,缠绵、绮丽、娇软、伶俐……红粉楼头所有热闹繁盛的梦。

所有人都入梦。

绝世一曲。

从未见过一曲琵琶,竟然能将激越空灵和绮丽如此巧妙相融,转折自然浑然一体,且不论指法技巧,单是这一曲之迥异意境三转,便已经巧到毫巅。

而奏琵琶者,又该是怎样的姿容绝俗清逸风流?

众人沉醉的想着,都自动将刚才那素衣女子代入奏琵琶者,这般遥想,想着那女子比琵琶还流线精美的身姿,心底便似烧了一把旺旺的火,那火将所有的理智涤荡,只剩下那个妖娆的丽影。

琵琶曲歇,舟上帘一掀,一个青衣小婢探出头来,指尖拈花,笑吟吟道:“诸位老爷,可有人愿与我家姑娘于这轻舟之上,软云之间……荡漾?”

她最后两字,听得老爷们齐齐眼露狼光,下身一紧。

那小婢已经手一扬,将那花抛了起来,笑道:“谁拈此花,谁拔头筹。”

玉兰花飘起,悠悠荡荡。

岸上唰地飞起数十条身影。

“砰砰啪啪”立时一阵碰撞之声,先是皮肉碰撞,随即是刀枪的。

半空里一人大骂:“日你祖宗奶奶,你们铁卫今天来凑啥热闹?”

“烂眼睛屁股生疮的紫披风,你来得我来不得!”

“这是城南!”

“谁告诉你七星河是城南的?”

“我呸!让开!”

“你滚!”

啪啪啪不断有人落水,在水里还在抠眼睛挖鼻子缠成一团,紫披风和铁卫积怨已久,只是碍于双方主子严令不得殴斗,如今欲火中烧,这舟中娇娃势在必得,何况七星河横贯南北,谁说那就是城南(北)?反正谁也不算坏了规矩,揍了解气再说!

水里打成一团,岸上还在抢个不休,紫披风副首领和铁卫二号大头目今日都在,两位武功最高的鹰犬高官今日也都动了意气,这么个绝顶奇葩的丽人,看那身形听那琵琶可知绝世难求,过了这村没这店,怎能放过?再说就算原本不想硬要,如今对方一抢,自己怎么能让?一让,紫披风(铁卫)的面子往哪搁?

两人武功都高,实力相仿,紫披风副首领半空里一道紫光划过抢先半步夺花,铁卫二号头目一个凌空跨步跨过抬腿就踢,两人半空中砰砰交手几招,各自一个翻身落下,单手一扬。

各抢一半。

紫披风副首领急叫:“我那一半大些,我!”

那舟却漂了几漂,往北移了移,铁卫二号头目看着那舟的位置,转头看看三皇子当初划分的界定南北的位置的一座画楼,比了一比目光大亮,叫:“现在舟在城北,我!”

他话音刚落,那舟又飘了飘,飘回南边来,紫披风首领一看大怒,大骂:“你瞎了眼!无耻!”

“你混账!明明刚才在我那边!”

“你找死!”

“你昏聩!”

“今天我非得宰了你!”脱衣服。

“明年今夜就是你这老狗忌日!”捋袖子。

“砰!”

“啪!”

“杀人啦——”

岸上除了打成一团的紫披风和铁卫外,其余百姓早已避祸溜个干净。

小舟荡了几荡,悠悠的划开去,荡入远处柳丝下,当然,那群杀得性起的人什么也看不见,看见了也没法去追。

舟中,素衣女子含笑盘坐,给对面而坐的男子斟酒,雪白衣袖下露出的手腕精致如玉。

“不想你弹得一手好琵琶,真是听呆了我。”

男子斜斜倚着锦褥,纤长的手指轻拨幺弦,红灯淡淡光影下长眉如墨肌肤如玉,长发散披轻衣缓带,一个浅浅微笑的姿态,端的是姿容绝俗乌衣风流。

他抬眼,一笑如荼靡绽放,优雅安静里别有一分勾魂摄魄。

“这是为你写的曲子,名《凤舞扶摇》,今日终于有机会奏来。”

含笑拨弦,弦音清越,如心事声声。

“你若喜欢,这一生我天天奏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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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天成三十年三月三,璇玑两大监察势力紫披风和铁卫在上丰城,不顾上司严令贸然争妓而自相残杀,两名高级统领一死一残,随员各自有伤损,有人直接死于七星河中,尸体数日后才浮出来,由此,一直龃龉不断却因为上司管束不得不互相容忍的紫披风和铁卫积攒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数日之内连爆数次大乱,城中一万余人展开混战,乱成了一锅沸粥。

大皇女和三皇子忙于按捺约束彼此部属,疲于奔命,再也顾不得那些暗杀缉拿事由。

于是某些人优哉游哉出城,丢下那堆烂摊子给皇子皇女们收拾,一路潜行快奔,昼伏夜行。

三月十日,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京郊驿站加急滚单传到璇玑礼部,礼部齐齐轰动,顿时人仰马翻。

“无极太子与大瀚孟王突然现踪,现率护卫三千驻驾京郊长礼驿,请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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