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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说完之后,朝堂上一片静穆,无人说话。
天子笑道:“看样子,爱卿不把朕的万金堂折腾个精光是誓不罢休了。”
李弘躬身奏道:“陛下,北疆流民成灾,要想妥善安置,只有把他们迁到西凉的北地郡和并州的河南一带屯田,舍此以外别无他徒。而要想在这两地屯田,那务必就要把匈奴人迁到阴山南北和把鲜卑人赶进大草原深处。因此,远征阴山以北占据北部鲜卑的大片疆域应该是这次出塞作战的主要目的,而不是仅仅为了收复边郡。臣恳请陛下……”
“朕知道爱卿说得都是实情。”天子挥手打断李弘的奏禀,郑重说道,“大军如果要远征阴山以北,首先就要收复边郡,其次要看爱卿何时收复边郡。爱卿如果能在八月之前收复边郡,那远征阴山以北还有可能,但如果收复边郡的战事拖延到九月或者十月结束,那么今年远征阴山以北就没有可能了。所以,依朕看,爱卿还是先把边郡拿下来吧,至于是否远征阴山以北,容后再议。”
李弘闻言大喜,急忙追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同意臣率军远征阴山以北了?”
天子摇摇头,指着李弘笑道:“爱卿这么有把握在八月结束收复边郡的战事?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要陛下同意臣远征大草原,臣将不惜一切代价在八月结束边郡战事。”李弘信心十足地说道,“臣恳请陛下下旨再议远征之事,尽早定下北疆大战的完整策略,以免将来延误战机。”
天子盯着他好半天,然后又看看三公大臣。
太尉马日?奏道:“大将军的考虑非常有道理。为了妥善安置灾民,解决北疆日益严重的危机,远征大草原还是必要的。朝廷如果等到大将军八月收复边郡之后再议远征之事,时间上肯定要耽误。所以臣同意大将军的提议,还是趁着大将军在朝的时候尽早把完整的北疆之策定下来为好。”
司徒丁宫跟着出奏,他也极力主张早定北疆策略,“大将军即使今年不能远征,明年还是要率军翻越阴山北上,所以及早定策非常必要,可以为明年的远征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天子考虑了一下,然后对李弘说道:“那就依爱卿所奏吧。爱卿和尚书台的诸位大人们及早定策,不要耽误了出塞攻击的时间。”
李弘没有想到事情这样顺利,他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激动地问道:“陛下同意大军四月中出塞?”
“爱卿现在为北疆数百万灾民所困,既要收复边郡,又要开拓疆土,朕怎能不体谅你的难处。”天子笑道,“只是北疆的连番大战定要掏空朕的万金堂,朕很心痛啊。”
众臣齐齐跪下,高呼万岁。
李弘带着小雨在黄昏时分告辞天子和太后,出宫回驿馆。太后非常喜欢小雨,赏赐了许多衣饰绢帛。李弘离开不久,太后问天子,现在征北大将军回京了,皇统的事何时解决?天子说,不着急,等征北大将军离京以后再说。
太后诧异地问道:“皇帝把征北大将军从北疆征召回京,难道不是为了皇统的事?”
天子笑道:“当然是为了皇统的事。朕要借着确立皇统的机会把许多棘手问题一次解决掉。比如大将军何进、皇后,还有那些母后非常仇恨的中官,还有朝堂上那批居心叵测的士人,朕要把他们全部解决掉,免得将来给小董侯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征北大将军是个更大的麻烦,母后难道没有看出来?”
“如果让征北大将军率军南下以武力解决何进,朕就没有把握控制洛阳的局势。李弘仇恨中官,假如他和京城的士人串通一气谋诛中官,朕将如何应对?李弘的铁骑都是蛮胡,步卒都是蚁贼,没有人会听朕的。那时李弘手握重兵在洛阳可以为所欲为,连朕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你想朕如何控制局势?这天下除了母后朕能相信谁?”
“既然皇帝不信任征北大桂军,那皇帝把他征召回京干什么?”
“朕叫征北大将军回京,就和朕放言废除皇后一样,目的都是为了逼反何进。”天子耐心地解释道,“要把洛阳的问题一次解决掉,需要找一个机会让何进,这宫内的老中官,还有朝堂上的那帮士人互相残杀。等他们互相杀得奄奄一息了,朕就出来收拾残局,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而这个机会就是何进造反。”
“何进要反,要拥立史侯为太子,要让天下人信服,他就要有造反的借口,要有士人的支持。何进造反的借口是什么?士人支持何进造反的条件又是什么?诛杀中官而已。何进进了京城之后,所有帮助何进进京的士人也就暴露无疑了。剩下的事就很简单。朕答应何进和士人的要求,响应天下的呼声,把老中官诛杀了事。朕杀了中官之后,立即下诏赦免所以参予造反的士人和北军将士的性命,唯独不赦何进。何进会像当年的窦武一样死得很惨。何进天真地以为朕控制不了北军,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朕控制不了李弘的边军将士,但要控制北军,一封话书足矣。”
“中官死了,何进死了,剩下就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士人了。母后知道为什么朕要逼着他们上策同意废嫡立庶吗?朕就是要逼着他们坚决支持何进造反。没有这些士人的坚决支持,何进哪敢造反?士人们如果不支持何进造反就无法诛杀中官,而中官不除,中官的权势在何进死后会象过去一样强大。士人们经历了两次党锢之祸,对昔日的仇恨刻骨铭心,他们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等何进造反了,杀了中官,他们立即就会再杀何进。否则,就是朕杀他们了。这些士人既然已经同意朕废嫡立庶,他们岂敢出尔反尔?出尔反尔就是欺君之罪,何况那时朕已下旨赦免,谁敢再助何进?”
“皇帝不是说还要诛杀士人吗?”
“董侯继承皇统还需要他们出力。”天子笑道,“等皇统确立,董侯做了太子,朕就该杀的杀,该免的免,把他们统统赶出朝堂。”
“那何进何时会反?”
“征北大将军离京返回北疆后,何进只要听到他率军出塞的消息,立即就会反。”天子忽然脸显痛苦之色,双手用力抵住胸腹,龇牙咧嘴地说道,“何进要是迟疑不决,朕就再帮他一下,谅他不敢不反。”
太后看到天子痛苦不堪,惊惶失措地问道:“皇帝还是找医匠来看看吧,这样硬撑着也不是事。”
天子从怀内掏出两颗金丹吞了下去,神态坚决地摇摇头,“此时要是传出朕身染疾病的消息,何进不但不会反,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害死朕。母后你还记得王美人是怎么死得吗?朕搬到嘉德殿,就是防备此事。皇后既然敢下毒杀死王美人,也就敢下毒杀死朕。”
“那皇帝这病怎么办?要拖到什么时候?”太后爱怜地伸手摸摸天子的额头,忧心忡忡地说道,“皇帝又发热了。这病越来越重,靠吃金丹能行吗?”
“吃两颗就可以解痛。”天子安慰太后道,“朕没事,没什么大病。过去这肚子也痛过,吃金丹就好了,没事。”
太后十分担心地看着他,小声说道:“皇帝,这皇统的事还是早点解决为好,免得夜长梦多出意外。皇帝可以趁着征北大将军在朝的时候,一边下旨赐死皇后和何进,一边下旨册封太子,这皇统的事不就解决了。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天子一手抵住腹部,一手揉着太阳穴,黯然长叹道:“现在朝中有大将军何进、中官,还有士人这三股权势,他们互相掣肘,勉强维持着朝中权势的平衡。一旦大将军死去,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中官和士人会再次陷入权势纷争,其结果不言而喻。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大汉社稷有可能因此而分崩离析。朕只有趁此机会把他们的权势削弱,这样才能维持社稷的稳定。”
“母后,不是朕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而是大汉社稷急需稳定,不这么干不行啊。如果任其发展,我大汉国可能败亡在即。母后,皇统其实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稳定国家社稷才是大事啊。没有江山社稷,小董侯哪有大统可继?”
太后泫然泪下,凄然无语。
大汉国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四月。
北疆战策在得到三公府和尚书台的合议通过后,天子随即下旨,诏令征北大将军率军出战。
李弘以八百里快骑急令驻守长城要塞的赵云立即率部出发,同时急令驻守美稷的徐荣麴义杨凤做好开战准备,急令鲜于辅张燕督办粮草军械,急令阎柔玉石率军做出攻击姿态,以引诱胡族联军在定襄郡集结更多兵力。
本月初,征北大将军李弘最后一次参加了有关北疆战事的朝议。此次朝议完毕,他就要出京回北疆了。
朝议上,天子和大臣们就征北大军的粮饷军械一事做了最后议定,然后天子问李弘,大将军可还有为难之事?如果有就现在说,等你出了京城,就没有机会了。
李弘笑道:“有是有,但陛下和朝廷都无法解决,还是不说了吧。”
天子笑道:“是吗?还有朕解决不了的事?你说给朕听听。”
李弘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正面攻击兵力不足,假如有十万到十二万人,我们就占有绝对优势,这样我们完全有把握诱出匈奴叛军的主力,以策应徐荣和赵云两路人马成功渡河,完成对胡族联军的包围。只要顺利合围胡族联军,我可以确保在八月之前收复边郡。”他悄悄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天子,低声说道,“但我们手上的确没有兵力了。”
天子点点头,说道:“大将军手上不是还有四万人吗?鲜于辅和张燕的两军你可以征调出塞嘛。”
李弘为难地说道:“陛下,长城以内不能没有军队留守。成批涌入并州的灾民是个隐忧,太行山和黑山的黄巾军是个隐忧,还有……”
天子摇摇手,打断了李弘的话,“朕把前将军董卓调过去,让他兼领并州牧,驻守晋阳,给你押运粮草。”
大臣们大为惊愣,一个个怔怔地看着天子,谁都没有说话。李弘的脸色有点难看,低头无语。
天子派董卓进驻晋阳,让董卓督领并州军政,还让董卓给征北大军押运粮草,这不是把李弘的要害全部抓住了吗?征北大将军还没有出战,天子就急不可耐地派人进驻晋阳,扼守长城以内,这不摆明了要压制和掣肘李弘在北疆越来越庞大的权势吗?天子这么做也太明显了吧?这仗还要不要打了?
太尉马日?、司徒丁宫和尚书令卢植互相看看,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忧虑。上个月,天子本来要拿掉董卓的兵权,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难道天子那时就已经想到了此事?董卓拒不交出兵权,天子又不愿意追究,这让士人们非常恼火,耿耿于怀。正当他们苦于无法解决这个潜在威胁的时候,天子却把他调到北疆去了。好事啊。
董卓和李弘都到了北疆,两人互相牵制,谁都奈何不了谁。将来北疆大战即使大获全胜,李弘也被董卓拦在了长城以外,实力强劲的李弘对京畿的威胁顿时被降到了最低。而董卓因为李弘陈兵关外,根本不敢南下,他只要动一动,必死无疑。另外,李弘在北疆督兵事,董卓在并州管军政,两人之间的权力有很多地方交叉重叠,将来肯定要产生矛盾,无需担心两人会联手合作。只要两人矛盾重重,天子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两人逐一拿下。
想到天子这样深谋远虑,士人们的心里沉甸甸的。李弘的威胁是被天子轻易地化解了,但皇统之争呢?天子是不是早已胸有成竹?
赵忠站在天子身后,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天子突然改变主意不但没有强行剥夺董卓的兵权,反而让自己派人去安抚,原来他是要故意出卖士人和大将军,以此来换取董卓对他的忠心,然后他把董卓调到并州去牵制李弘,同时把董卓对皇统的威胁也彻底解除了。但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李弘出征塞外,董卓驻守晋阳,可以威胁何进的力量都没有了,何进要是再不反他就是白痴了。天子处心积虑地要逼反何进,连李弘这个后援都不要了,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我们这些中官死了,他就能逃过劫难?何进怎么会放过天子?
赵忠和张让对视一眼,下定决心要和皇后,和何进走到一起。继续跟在天子后面必死无疑,不如跟着皇后尚有一线生机。
天子看看众臣,慢慢走到李弘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很温和地说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怎么会有朕解决不了的事?”
“爱卿当前最重要的事是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打仗,今天的大汉国已经承受不起一场败仗了,你必须要打赢这一仗,绝不能败。”天子看着李弘,郑重地说道,“朕征调董卓到并州,让他主掌并州军政,给你押运粮草,等于是把并州所有的重担都交给了董卓。爱卿只需率军打仗就行,北疆其他的事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只管打仗。并州灾民暴乱也好,粮草运输中断也好,责任都是董卓的,这样一来,你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去年你在幽州平叛,心里却惦记着并州战场,一心二用,非常辛苦。去年的仗你是在大汉国境内打的,是在长城以内打的,没有出塞,也没有远征草原,所以你一心二用还可以勉强支持,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你绝不能一心二用,这次如果败了,大汉国的北疆就完了。”
“爱卿能理解朕的一番苦心吗?”
李弘幡然醒悟,赶忙跪下谢恩。
“爱卿不要想许多,本来我打算让皇甫嵩去兼领并州牧的,但由于你改变了北疆作战策略,朕只好让董卓坐镇并州,让皇甫嵩坐镇西凉,看护三辅。董卓给你镇守后方,押运粮草,皇甫嵩驻守西凉,京兆尹盖勋给徐荣提供粮草。这样出征塞外的两路大军就能同时得到稳固的粮草供应。”
天子伸手把李弘扶了起来,继续说道:“爱卿远征塞外,为我大汉国收复边郡开拓疆土,此等大汉重臣,朕怎会怀疑你的忠诚?爱卿切勿胡思乱想。”
李弘再拜感谢天子的信任。
卢植沉吟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董将军带多少人到并州?”
“你说呢?”天子随口问道。
卢植想了一下说道:“陛下,以臣看,一万人足矣。目前并州还有几千郡国兵,河东也还有屯田兵可以临时征调,再加上句注要塞外还有北征大军随时可以回援,所以……”
“一万人太少。”天子说道,“大将军在晋阳放了两万军,所以还是按这个兵力来吧。下旨,命令前将军董卓兼领并州牧,立即率两万北军急赴并州,务必于四月中赶到晋阳。”
大臣们笑了起来。这个董卓,到底还是被陛下夺去了西凉兵权。
天子让董卓带北军到并州,西凉兵却让皇甫嵩统帅,那董卓的兵权还不是间接地被剥夺了?北军是京畿驻军,没有战事立即就会被征调回京。北军一走,董卓就没有兵马了,他这个并州牧就是一个空架子。天子让董卓领北军到并州显然还是考虑到了李弘出塞作战后京畿的安危问题。北军驻守并州当然要比西凉兵驻守并州要安全得多,而且,董卓很难指挥这两万北军。首先他的威信不能和皇甫嵩相提并论,其次他的身份也没有大将军那样高贵尊崇,他想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带着这两万军队南下根本不可能,北军的几个校尉不会理睬他。
“陛下,董卓带走两万北军,那西凉的平叛兵力就不足了。”卢植小声说道。
天子笑道:“下旨,命令大将军何进立即率北军赶赴西凉,支援皇甫嵩。迁并州刺史丁原为武猛中郎将,率并州三千郡国兵立即赶赴河内,刺杀黑山蚁贼。”
大臣们顿时面面相觑,人人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大将军完了,彻底完了,除非马上造反。谁都没有想到天子还是要把大将军调到西凉。去年天子就准备让大将军率军去西凉,结果让皇甫嵩抢先一步坏了天子的好事,但这次大将军却躲不掉了。
去西凉就要从京畿而过,这正好给了大将军率军靠近洛阳的机会。卢植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脸上闪过一丝恐惧。现在征北大将军出塞作战了,天子的倚仗没有了,他竟然还敢让大将军率部从京畿而过?天子先是把大将军放出京城,给他谋反的机会,然后又连续出策逼他谋反,现在更是把大将军回京谋反的路都给他让出来了,天子到底想干什么?他难道还有什么致胜之策?
卢植越想越是害怕,后背上冷飕飕的。今天的天子已经完全控制了全局,他执意要逼反大将军,难道当真是为了皇统?
“爱卿凯旋之日,朕当出城相迎。”天子拉着李弘的手,看着惶恐不安的大臣们,挥手说道:“诸位爱卿代朕出城送送征北大将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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