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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玦醒来时,觉得后颈酸痛,头重鼻塞,双眼粘涩几乎不欲睁开。
身体很重,意识却很轻,有种在水中漂浮坠落的感受,萧玦皱眉--自己又做了那个怪梦了?
那个梦,三年前开始,不定时造访,每当他心绪浮动,体力稍弱,或有事端牵引思绪,便会不请自来,每次做梦后,他都会腰酸背痛,有时次日晨会发现自己衣衫下摆有有污迹,他疑心自己患了“离魂”症,夜间点了侍夜太监穴道自己出去游荡,怕此事为人所知会对他不利,萧玦只命太医院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药丸吃着,秘而不宣,同时对龙章宫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来打扰他,任何人不得在宫内行走,否则,杀无赦。
已经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没有做过那个血红海水中行走,满目细小鲜红物体乱飞的怪梦,他以为自己好了,没想到于这宫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梦重来。
萧玦闭着眼睛思索,隐隐觉得昨夜的梦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梦里似乎声音杂乱,又似乎有女声和童声飘过,然而无论怎么回想,他都无法自那些错乱纷繁的影像里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颓然放弃。
鼻端嗅到隐约的药味气息,萧玦睁开眼,隔着整幅的错金雕花长窗,一眼看见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头,仔细观察药熬成与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红枫将秋色深锁,而她就是色彩都丽斑斓而又沉厚萧瑟背景里最婉转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镜,清,而凉。
萧玦微微的皱起了眉。
每次看见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里又生出淡淡的烦躁,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可当她离开视线了,他又有些许的失落,失落里偏又生出庆幸,这般交织纠缠的古怪情绪,令他每一次都几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温存才愉快呢,还是喝命人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才合心。
不过秦长歌是不会给他乱棍打死的机会的,她早已感觉到萧玦醒来,正注视着她,便不动声色的弯腰去看药的火候,直起腰来的时候,她已经有意无意将窗户轻轻一碰,关上了。
视线被阻,萧玦眼前一黯,突觉得心中一空,这种感觉令他不适,正要发怒,又觉得没有由头发怒,而此时,于海已带着太医匆匆进来。
于是可怜的太医很无辜的被迁怒,被皇帝怒喝:“滚!我好得很!”,连滚带爬的赶了出去。
于海小心的关上门,看见廊下的秦长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规矩,既然不记档,得赐药给你,你且在这里等着,回宫后我会派人送药来。”
秦长歌应了,于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请旨……”
于海还是和以前一样,忠厚谨慎啊,秦长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给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儿不望入侍君王之侧?只是没这个福分罢了。”
于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矫称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谎不肯记档的,陛下心绪不好,还是不要再问这事,免得触他霉头。
正要走开,看见炉子上的药已经滚了,随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药,陛下不爱苦味,得用淮南进贡的秘制九酿金丝甜梅,先前赵王殿下带来了,就放在桌上,那个镂空小金花琉璃盒子里就是。”说着匆匆去了。
秦长歌无奈的送药进房,萧玦正皱眉望着窗外的梧桐发呆,一转眼见进来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长歌放下药碗,去寻甜梅,一眼看见金托盘里放着从萧玦身上解下来的各类物件,卧龙袋,缀明珠的锦绦,金纽玉扣,那个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长歌伸手去取,冷不防听见萧玦低喝:“别动!”
秦长歌一怔,手指微动间已看见压在卧龙袋下,一个微旧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虚虚停在香囊上方,尚未来得及抽开,萧玦已经再次怒声道:“我叫你别碰!”
秦长歌偏转脸,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这是什么。
方胜形状,金累丝点翠镶嵌,墨绿底上非花非鸟,绣的是天下山川舆图,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结着墨绿彩线丝绦,内装白芷、菖蒲、藿香、佩兰、薄荷、香橼、辛夷、苏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种香料,玲珑可爱--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成。
那一年云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绒毯,一色莹白无边无垠,雪地上梅花开得喧盛,点点瓣瓣风姿神秀,白梅树下少女一身红色狐皮大氅,清丽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鲜明有如画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无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点在她额心,一笑粲然。
雪肤红梅,娇艳无伦,而她轻轻笑着,递过百忙中绣成的锦囊。
他眼中绽出惊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
秦长歌这一刻的神情很遥远,突然想起前世里读史,曾读到唐明皇在马嵬坡兵变之后,意欲迁葬当时匆匆埋下的杨贵妃,寻出贵妃尸骸时,发现只余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旧,后诗人张祜有诗咏叹: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
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一生,遗恨,系心肠。
隔世重来,旧物再睹,看着萧玦如此紧张这锦囊,秦长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决堤般,微微泄了一线。
你既如此怀念,为何,睿懿连陵寝也无?
你既如此深爱,为何会相信,睿懿会因为那些龃龉和分歧便放弃你?
笑意微冷,秦长歌去取那个琉璃盒子,手指有意无意一拂,锦囊落地。
白影一闪,仿若一阵风卷过,速度太快撞得秦长歌一个趔狙,身子向后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脚下不稳顿时带倒凳子。
便听得哐当一声,只穿着里衣急窜过来的萧玦正巧被凳子绊倒,一时控制不住,砰一声栽到秦长歌胸前。
……
一个衣衫不整,重重埋脸于软玉温香。
一个后腰撞得生痛无法移动,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软玉温香。
萧玦撞痛了胸前伤口,正在发晕,只觉得自己脸部所触,似乎温软香馥,且有熟悉的清远幽沁气息,隐隐传来,竟令他一时昏眩,不忍离开。
这香味,如此相似……
而秦长歌揉着后腰,本想等萧玦自己抬头,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样久久不起,不禁有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这家伙,当真没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么?这么狼性?
不客气的伸手,抵在萧玦额头,缓缓道:“陛下,这不是您的枕头。”
……萧玦愕然睁开眼,看见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转头,去拣地上的锦囊,耳朵却似有微微发红。
他那一低首,未看见秦长歌微带惆怅的眼神。
拣起锦囊,细心拂去尘埃,萧玦背对秦长歌,挥挥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后女子未曾言语,稍倾,听见门扉轻掩的声音,萧玦回首,身后空落落的无人,一抹纤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迤逦如浮云般的去了。
萧玦慢慢的握紧了手中的锦囊。
久远的记忆奔涌而来,而熟悉的馨香积淀未散,萧玦轻轻嗅了嗅指尖,神情难明,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也如浮云般投射于波心,微微漾起流荡的波澜,不住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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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皇帝起驾,临行前萧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并没看见想看见的人,只好皱着眉头对文昌公主道:“过些日子是太后圣寿,姐姐莫要忘记,清修的日子虽好,也别忘记红尘里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记着呢,定会前去拜寿的,飞桥即将建好,日后有暇,我会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万金之体来回奔波,虽说这上林是御苑,寻常人来不得,终究不够安全,陛下看昨日这事,还不知怎么交代。”
“无须交代,”萧玦傲然道:“你莫担心,自有朕一肩担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亲手替萧玦系好冠缨,退开一步。
萧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随即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长,在晨晖中拉出长长的剪影,落在后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台上啃着核桃酥的母子,看着远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叹。
一个说:“看,这人身有旧伤,一夜没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来,还这么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为什么这么胆小这么懒?”
一个说,“我胆小?我胆小那昨晚他是被谁打昏的?我懒?我懒那今天是谁先起床的?”
……
半晌,一个说,“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
一个说:“干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
萧玦远去的身影,同时落在山顶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顶阳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静默无声,唯风声呼啸,良久,风声里传来淡淡一句低问。
“你……看出来了吗?”
沉默。
风声愈卷愈烈,似欲将人语声横切,碎裂,抛散。
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丝语声,被风声卷起。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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