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封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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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日起，蜀山弟子不得下山！”

上官云顿同梦游天一路叙旧至巴州地界，途中详谈许久，直送到了梦宗门口，方得作罢。之后，上官云顿便御剑加急回宗，与四大峰主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下令封山。

亦不顾四大峰主的疑窦，上官云顿背身负手一挥袖，继而宣布闭死关，不到危急存亡之时决不破关。

听闻此言，四大峰主大惊失色，他们久居山门，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原以为宗主出马，必能将司徒师弟和苏灿师侄一同带回，谁料没等来捷讯，反倒是封山的奇耗。

惊诧的四人交口结舌，连番询问司徒亮、苏灿的下落以及封山的缘由。

上官云顿背对着七人，太息长叹，“司徒师弟，过几天便会回来，苏灿他，可能去了另一个位面，终生回不了九州。”不知是否错觉，四人望着宗主的背影，只觉佝偻不少，但佝偻归佝偻，仍是能撑起蜀山的天。

“回来路上，我与游天聊了许多，事关诸多秘辛，我也一言难尽，但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几年的九州，怕是不会太平了，我仿佛已经看见了滔天的血火与哀嚎。巍巍蜀山，趁着大乱前，能保留几分力量便保留几分吧。至于寒霄、无绝、兰洛他们几个，只得自求多福了…”说罢，上官云顿走得蹒跚，却已消弭于空气中，他入了死关。

司徒昊本是轻捋髯须，忽觉心一惊，竟是一使劲薅下了不少平日里视若珍宝的胡须，但与九州即将迎来的灾劫相比，这一二缕胡须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唯一使他心安只有，曾在仙魔一役中力挽狂澜的司徒亮，他的亲弟弟，仍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蜀山一方，有他在，蜀山便有不败的希望。

冰心仙子玉韵，曾艳冠九州的冰美人，亦是花容失色，她年纪最幼，当初仙魔一役将近尾声时，她才功法大成，被师傅允许下山参战，并未经历过仙与魔鏖战的那一段最黑暗的时光，饶是如此，已逐渐将魔族赶入域外的凯旋之战，其中侵染的残忍血腥让她至今回想起仍心有余悸。

现如今，她是修者顶尖，差一步便是绝世，她不担心自身的安危，只忧虑冰心峰无忧无虑的小妮子们，她们天真无邪，怎么应付经年累月的九州乱世。

倒是田吉，笑得希冀，唯有在纷争与硝烟中，才能孕育出最顶尖的杀手，大土峰修行的是世间最无漏的土遁之法，就应是世间最无双的杀手。上一回仙魔大战，杀手之王的名号被忍天涯那厮抢了去，他不服在心一百年，这一回，他要再和忍天涯及忍宗较量一番，看看谁才是九州最诡谲的杀手。

诸葛浩宇在一旁蹙起寡淡狭长的眉，虽和田吉师弟和解了多年来搁置心头的间隙，但下意识揣测人心的老毛病改不了，他正思量着宗主话中的蹊跷，却瞥见身旁攥紧拳头，兴奋非常的田吉，不由得幽幽一叹，有时候，杀手不是无情，只是神经过于大条了些。若他也如田吉师弟般纯粹，不至于困守心结许多年。

四人正各有各家思虑，蜀山另一边，秃子朱卫天从空域鸟的足间取下竹管，再倒在掌间，落出一卷黄纸。

这是晓生阁的手段。

空域鸟不是鸟，只是中古时器道发展至绝巅时的通信产物，可自由穿梭于空间中，来无影去无踪，不知为何，器道到了中古末期就消声觅迹了，随之一同消失的，便有这空域鸟。只不过，后来晓生阁寻古访今，从某处遗骸中探掘出空域鸟的设计图纸，曾经兴及一时的通信神物，方得以重现九州。

只不过，空域鸟在当今的九州有些鸡肋，因为近古亦有妖才设计出更为便捷的通讯物件，但对于许多重视隐秘度的修者而言，只能传递纸张及微量信息的空域鸟的存在，自有其用武之地。

朱卫天铺开黄纸，眯起眼睛浏览其上文字，没过半响，忽地掌心冒火，将黄纸烧得一干二净。

“好一个君子教，为了独孤前辈的传承，竟不惜得派仙人下凡。来就来罢，我便在蜀山接着，看这回谁死谁活！”朱卫天臃肿的身躯上散布出不逊于上官云顿的剑意，只不过被其压抑在周身三尺之内，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显得凝实恐怖。

与上官云顿一样做出封宗决定的，还有梦宗。

梦宗百年不入世，一朝入世尚不足三天，便又得封山，此令初下，不少心性跳脱的弟子顾不得师门长辈的劝阻，三五成群地联合起来，要向宗主梦游天讨个交代。

梦宗内部的师徒关系，亲切得不像是在修仙，倒像是凡俗间的世家大族，但亦有些不同，平日里讲究长幼尊卑，但触及到底线时，他们决不会顾忌等级的天堑，他们信奉自由，崇尚平等，他们必会选择争取自身应有的权利。

便是缘于这种高度自由、高度平等的氛围，梦游天看着眼面前个个气血昂扬，面孔上写满不服的少年少女，才顿感头疼。

“宗主，我们之中，最差也是入世境，按理而言，也该入世了，否则闭门造车，一辈子也成不了道悟，更遑论悟道了。”弟子中一英眉俊朗的少年，扬声道。

梦游天轻揉太阳穴，他熟悉这少年，根骨上佳，心性热血，平日里就是集会挑事的刺头，自从入了梦宗门墙以来二十五载，便有七次‘造反’是他明里暗里挑的头。

往昔幸于封山铁律，梦游天每逢‘造反’，都有一套不容辩驳的说辞。

可这回，入世已成定局，再突然取消，人心不在他这儿，他也实在思量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便只有实话实话一法，可解燃煤之急。

“你可知蜀山第一下山弟子苏灿，悟道境天下绝顶的实力，入了八仙秘境再无音讯？”

“你可知你师弟梦神机，我梦宗的天之骄子，入了八仙秘境，永生不得回九州半步？”

“你可知智计安天下的莲家莲无妖，未来第三罗汉的烈家烈缺，被誉为莱阳李氏未来擎天巨柱的李炳芮，这些天之骄子，入了八仙秘境就失了联系？”

“你不知道，你梦长歌什么都不知道，光在这儿叫嚷着要入世！”

“入世入世，世道将乱，再不是太平年间，此番你们若执念入世，生死便由天定，我都管不住自己的安危，你们就更别希望宗门长辈能出宗救你！”

“你回头看看，这些熟悉的面孔，一旦入世，十之八九，便要埋骨他乡！”

“你们想得太美，以为外头是花花世界，可我得告诉你们，从古往今，修者的世界向来是骨肉年华，从未有过岁月安好。”

一气说罢，接连三问，梦游天静谧沉默了许多年，忽地全爆发出来了，他视梦游天为半子，视梦宗弟子为亲人，说他短浅也好，溺爱也罢，但能保他们多少时间，便保多少时间，他衷心不愿看见这班弟子的死生事。

梦长歌及一众弟子无言以对。

的确，他们吵着闹着要入世，是贪慕外头的花花世界，而不愿在厌倦腻烦的梦宗再待下去，但听宗主一言，外面的世界远没有他们想象得那般美好，即便是悟道境绝顶的实力，也有性命之危，更何况他们普遍入世、道悟的境界。

梦长歌攥紧拳头，道理他都懂，但少年执性很可怕。

“宗主，您能保我们一时，能保我们一世吗？”

“您说，修者的世界向来是骨肉年华，我说，骨肉年华就骨肉年华，入世闯荡，即便身死，也比我们像雏鹰般囚在巢穴里，不敢飞行，不曾翱翔过苍茫穹宇要好得多。”

他转过身，抿起唇，诚心、一字一顿道。

“难道说，你们会因为死生恐怖，而放弃追逐蓝天的机会吗？”

他逐一注视，有些弟子目光坚定，有些弟子瞳光闪烁，更有些弟子，羞愧得低下了头。

梦长歌忽地笑了，“我不知道你们的选择，但我梦长歌，不自由，毋宁死！”字字磊落，珠玑掷地。

梦游天忽地站起身，逼视下方每一个弟子，声音沉闷。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有人昂首挺胸高呼‘不自由，毋宁死’，有人吓得嗫嚅支吾着点头，有人避开目光低首。

梦游天紧板着的僵硬面孔，松懈了，嘴角尚掠起柔和的弧度。

“怎么想，就怎么做！”

“封山禁令作废，你们一个个都是大人了，有资格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想入世的就赶紧走，不想入世的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不过，此去一别，或许就是生死两隔，分离前把该说的话好好说，别留遗憾——”

梦游天许多年不曾崩垮过的泪腺忽地失灵，他连忙转过身，声音略带哽咽，

这一幕，让他想起一百多年前参与仙魔大战的情景，虽说当时没有所谓的封山令，也没有所谓的入世诏，由于战火席卷，危在旦夕，每位弟子只要修行满了十年，就可以选择入世。但死生之别的氛围如出一辙，谁都知道，一旦入世，再相见，就得是经年累月之后或是天地生死之隔了。

场间没有应该的欢喜，诸位弟子都明白了入世意味着什么，心头皆不约而同地沉重起来，纷纷三三两两地离开，气氛沉凝，不知今晚有几人哭几人笑。

……

九州风起云涌。

梦宗七十六弟子先后入世，涌入辽阔九州，再现时又会掀起多少风云。

亦有修者称，在南疆火焰山瞧见了多年不曾出世的蛊兽宗弟子的手段，一挥袖间，身长八尺的壮汉顷刻便灰飞烟灭，极是残绝。

每一刻，都有生命诞生，都有生命死去。

每一刻，都有人入了仙家门墙，都有人为了长生而短命。

这就是修仙。

骨肉年华，是逃不脱的宿命藩篱。

这就是九州。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经年累月，必有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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