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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2月19日,大雪初停,西北与中原都是风和日丽。
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下,准备轰炸西安的各地空军正整装待发。就于此时,一架从西安来的飞机先到洛阳,几个小时后又降落在南京。被俘的南京高官蒋鼎文,携带姜瑞元致洛阳机场、丁家桥的手书回到南京。
这份手令措辞温和,然而不容抗拒地勒令何应钦、贺衷寒,“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手令在丁家桥引起震动,大批**军的元老勋臣、政学系官僚和cc团人物起而支持宋美龄、孔祥熙。
主战派大势已去,但此时的贺衷寒、邓文仪,却极为牵强地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姜瑞元手令末尾的“顺颂戎祉”四字。
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解释,被贺衷寒、邓文仪煞有介事地用来四处动员。第二日,在他们的密令下,战争终于在渭河流域打响。
这一天拂晓,桂永清部队向华县一带的小股奉军,发动首次攻击。战斗迅速结束,教导总队在缴械两营后,沿渭河南岸急速西进。与此同时,十几架飞机轰炸渭南、华阴、三原等县城,渭河车站当即变成一堆瓦砾。
20日入夜,桂永清部抵达赤水一线,略事休整后,于次日拂晓作主力攻击。18辆轻装甲车迅速撕开奉军阵地。两军胶着一团。随即,大批骑兵、步兵在炮火掩护下,迅速切割、包围了奉军大部。
至下午四时,奉军被击溃。该役光彩之极,教导总队歼敌近3千,损失仅死34人、伤28人。
36小时之内,桂永清连下华县、东西赤水、渭南四城,西安门户已经洞开,在他前头的,是百里沃野,奉军已无险可守。
直到此时,何应钦的停战手令终于来了。
也是这一天,在西安,一种奇异的感觉,占据了宋美龄的心灵。那是熟悉宗教的人才会有的一种预感,似乎梦境一般地,历史在创造中,人物在活动里。
这一天,宋美龄她不顾劝阻,在充满希望的星期二早晨,走上座机。在她一行几人中,还包括一个特殊人物,戴笠。
戴笠出示了张汉卿的一封短信,短信希望戴笠能“在此艰险的境况”下,“代表起黄埔的力量”,以“希望求得一个最后的保障”。
于是,戴笠也登上了飞机,飞机向北飞去。到达西安之后,终于他们见到了“甚憔悴,局促有愧色”的花花少帅张汉卿。
而心急似火的宋美龄也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姜瑞元。姜瑞元告诉她,他正读书到“耶和华现在做一件新鲜事,他将让一个女人保护一个男人”。
在过去那被俘的10天里,这个曾经野心勃勃的党国之主以毫无表情的面容,或读《圣经》,或卧床休息。他紧抿的嘴唇,似乎透露着一种倔强、一些不屑。
期间很少说话,就算说,也是“你们杀了我吧”,以及“我是你们的领袖”这一类的硬气话。他犹如一口古井,幽深、孤傲。
但这些短暂的日子,他的心中,却有着惊涛巨*。在随时可能死去的这个房间里,可以感知到日出日落,雪飘雪止,然而一堵灰墙,却隔绝了他与自己统治下的广漠土地。这使他开始以一种近乎宗教的情绪,回味他曲折、漫长的一生。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复杂、最莫名其妙的大人物之一,从1927年开始,外界、包括西方,对他就有着各种各样的评论。有人说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有人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儒教徒”,还有的,则说他是军人、“独夫”、阴谋家。
但始终,对姜瑞元的评述与看法都是形形色色,莫衷一是。
谁都无法说清楚他,就仿佛这个人就和这诡异无序的历史一样,断裂而复杂。
从溪口小镇的“丰镐房”走出来后,那个单薄、年轻的躯体,介于儒教徒和流民之间。他读四书五经长大,对母亲、亡父甚至祖父,都有着深沉的、中国式的孺慕情绪。
然而,“我九岁丧父,当时家里的悲惨情况实在难以形容。我家无依无靠,没有势力,很快成了大家污辱和虐待的对象……”,这种惨淡的小镇生活、苛酷的生存竞争,使他又多少能够直面着lun理、宗族的虚伪和脆弱。
与这个沉闷年代的许多青年一样,他更多的,是流民色彩。
在刺刀决定社会的日子,他被潮流裹卷,选择了从军的道路。随后,在保定、在东京、在上海,他一面以流民本色,眠花宿柳,另一面又因宋明理学的熏陶,暗自克制与忏悔。
他仍然是一个在流民与儒教徒的夹缝里,不断徘徊的人。并且在佛教虚构的那个极乐世界中,寻找着精神的依托,生于乱世,这是许多人的选择,无关贫富贵贱。
然而让人遗憾的是,时势造英雄,他却并没有成为一个纯粹的儒教徒,甚至因为婚姻,而改变了对佛教的信仰,皈依了基督教门下。
他那种身上的流民色彩,还始终执拗地抬头着。但这个动荡的民初乱世,似乎就是这样的人的天下。
从黄埔开始,他继承了孙逸仙遗产的一部分。他拥有了长江中下游五省。不过是40岁出头的年龄,他就成了最大的军阀。
但南京政府是最大的军阀政府,又是最小的“中央政府”。孙逸仙的遗产是如此沉重,他继承几千名年轻军人的同时,还继承了一个最涣散的、“大染缸”一般的**党,一个让他回天乏力的时局。
是这些使他在短短四年内,两次下野,也最终迫使他,下定了赞助蓝衣社的决心。
1932年到1933年,是他一生最富有意味的时期。这短暂而纷繁的两年,他渐渐地眼热起军国的日本,并关注着法西斯的意大利、纳粹的德国。他开始了从一个军阀向一个独夫的过渡阶段。
从军阀到“独夫”的道路开始了。
他以“第二期**”为名义,追逐着“三大成就”,版图的统一,文化的新生活运动,作为未来社会雏形的“新江西模式”。
姜瑞元要缔造的事实上是一个“新中国”,但到1936年,统一的车轮在西安戛然而止,新生活运动和“新江西模式”,也随着以“火并”为象征的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内部倾轧,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虎头蛇尾的命运。
貌似波澜壮阔的“第二期**”成就的,仅仅是他,这个刚满50岁的人,在1936年10月的寿辰上,以“献机祝寿”仪式为高氵朝的所谓“威望”。
威望也如此脆弱,被俘的10天里,经由端纳、宋子文等人的嘴,他已经知道了这“威望”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使他进入了震惊、惶恐、寂寞的复杂心态。对自己一生最重大的反思开始了,而一生最重大的转折,也在这短短几天内,醍醐灌顶般地完成。
如果说,姜瑞元的一生,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即早年的儒教徒和流民时期,青年的军人时期,壮年的“独夫”时期,与晚年的腐朽“族长”时期的话,那么,西安事变那惊涛骇浪般的14天,正是他从独夫到族长的过渡日子。
这个过渡是如此重大,又如此不易为人察觉。
姜瑞元自西安事变后,其性格发生很大变化,不再苛求于人事,更不再以长者自命。这个未来的族长,惊喜地用《圣经》话语来迎接他的妻子。
此时,仅仅一步之遥,在张汉卿官邸的一间光线暗淡的地下室里,戴笠正艰难地捱着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22日午后,飞机刚刚在西安降落,杨虎城部的一队乱兵,就举枪对准了戴笠的脑袋。与他私交不错的张汉卿见状,忙使个眼色,让自己的卫兵“抢先逮捕”了戴笠。
接下去的一天多,这个人似乎被遗忘了。既没有人传讯,也没有人探望,送饭。在黑暗里,比黑暗更阴森的、无边无际的死亡恐惧,一阵一阵地向这个用短短四年时间就取得惊人成就的特务头子挤压而来。
此时,他想到的会是什么呢?
是他放荡、凄苦的少年吗?
那整整十年,已经娶妻生子的他仍然懵懂于人心险恶、市井势利。他是一个顽童,既天真又恶劣,犹如怀揣亿万赌本的赌徒,他毫不吝惜地挥霍着一切际遇,挥霍母亲在乡间用一生积累的好声名。
流窜,诈骗,斗殴,大言不惭,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个毫无前途的“破落户”、小瘪三。
这个“破落户”的隐蔽的心底,却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潜伏的大人物。他对人吹嘘过、自诩过,也曾以一种不屑的口气,对待那些发了一笔小财、谋求得一份乱世小功名的同乡士绅。这吹嘘、自诩乃至不屑,得到的自然都是不留情面的讥讽。
这个险恶的时世,没有人肯略略容忍谅解他的挥霍。但令人不敢置信的是,不管怎样的讥讽,他怎样走投无路,当韩信、刘伯温的“志向”,从来没有被磨蚀过半点。
流民的惯性虽然一路贯延进黄埔,他在当黄埔学兵连的司务期间,还曾赌博输掉全连的菜金,随后潜逃。但他终于有了大彻大悟的一天。
只是这一天来得是这样的晚。
他已经30岁出头了,儿子的身高已经到他的胸口了。许多年龄比他小几岁的人,都已经是将军了,他却还是一个草芥一般的中尉。
浙江籍贯,纯粹自学的特务技巧,以及不怕劳累的一个身体,就是他全部的、可怜的资本。他是多么惨淡、多么艰难地经营这些资本啊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蓝衣社就是他的“好风”,湖南籍首脑一面是大积累、大手笔,另一面则是不谙官场深浅、张狂幼稚得近乎“五谷不分”的纨绔表现,更是他的“好风”。
搭乘着蓝衣社的大船,以同样可怜的区区145人,他刺杀杨铨,使自由主义思潮偃旗息鼓。他瓦解“闽变”,使南京首次兵不血刃地度过危机。他上下其手,使“机场大火案”一举平息……
坚忍,不事张扬,然而果敢,招招致命,这就是彻悟后的戴笠。
他终于兼并了调查课,终于有了使人闻风丧胆的“戴笠组织”。但,事变却迫使他不得不把生死置之度外,跟随宋美龄来到西安。
事变发生后,力行社干事每晚都在开会,间有批评特务处在东北军中未尽职者。如果说,他不重视来自朝天宫的这种批评的话,那么,他不能不重视这种官场“舆论”。
不管以后是谁的天下,这样的失职都是要追究的。剽窃天下者只会以更理直气壮、更理所当然的方式,剥夺他的权力。
他只能追随姜瑞元,如果说蓝衣社曾经是他权力的基石的话,那么姜瑞元就是他的根本。毫无背景的他,只能去依靠姜瑞元这棵大树。
12月23日下午,饥肠辘辘、且心如死灰的戴笠,终于在勉强透进房间的一丝光线下,用拙劣字迹,留下自己的一封遗书:“自昨日下午到此,即被监视。默察情形,离死不远。来此殉难,固吾所愿也,惟未见领袖,死不甘心。戴笠绝笔。”
这一天,与戴笠一样,产生了近乎绝望感的,还有胡宗南。
南京混乱一片时,三千里外的胡宗南,一面命令数万部队逼近西安,另一面,则悄悄召集了河南书记萧洒。在密室里,他“一笔不着、尽得风流”地在硕大地图上,用蓝铅笔为萧洒圈描出一个十字形地域。
这个地域,东至淮泗,西抵陇东,南至大别山,而北向西安,进可攻,退可守,“尽得天子之气”。如果“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那么,这个“铁十字架”可以轻易地问鼎中原,直逼南京。日后马子任与朱代珍的纵横万里,也正是从经略该地开始。
胡宗南言语含蓄地命令萧洒,让其于三月之内,利用河南蓝衣社的惊人势力,把“十万民军”扩充为“百万民军”。他神色淡然地说,这是“张子房、刘伯温之功”。
萧洒自是心领神会,回到开封后,他大量征集遗失在民间的枪支,招兵买马。他要求每一个乡镇都组织一个民团,一时之间,河南“团长”、“司令”满天飞。到23日,河南民军已扩张至三四十万人。
但“旁观者清”,几乎是宋美龄一抵达西安,胡宗南就意识到事情或有回转之机。对河南的如此“异动”,难道姜瑞元不会有任何疑心吗?调查萧洒的话,谁又能保证萧洒不会招供出他呢?
他只能祈盼戴笠能活着回来,祈盼姜瑞元被释放后不可避免的调查清洗,会是由戴笠来进行。他第一次意识到,戴笠已不再是那个仰仗着他、需要他来庇护和照顾的“小老弟”了。
一个阴毒的设想掠过胡宗南的头脑,他打算着,一旦戴笠与姜瑞元一同活着回来,他就先下手为强,丢掉萧洒这个“卒”,以保住自己这个“车”。
各怀心思的23日,两个有着绝代风华的人,终于坐到一起了。男的是“美髯公”吉少山,女的则是宋美龄。对这次两个多小时的会谈,宋美龄后来写到,她曾表示“……彼等果有为国为民服务之诚意,必在政府领导下共同努力,方是正道”。
这个决定历史的口头协议,就这样达成了。这一天过去后,24日,宋美龄措辞强硬地对张汉卿表示,倘若25日他们不能回到南京的话,愿与西安“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女子在即将失去丈夫之前的疯狂与决意,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绝望所能爆发出来的狂野力量。
然后,在大风暴中的一朵浪漫小花,悄悄绽放了。
这一天是西历的“平安夜”,就在当天晚上,冒牌的基督徒姜瑞元,她的兄长宋子文,以及在这一夜扮演圣诞老人的端纳,全然不顾大雪飘飞中的四伏杀机,一起度过了平静的一夜。
在姜瑞元的家庭生活中,长期有一个约定,圣诞钟声敲响之际,谁先叫出“圣诞快乐”,这一天的家庭活动就由谁安排。1936年的圣诞节,在西安,是姜瑞元赢了。
但即便如此,赢得了生命,同样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整个帝国。西安事变带来的影响是致命的,身为全国最高的军事统帅,党国实际上的权力核心,如今却遭遇了这样的兵谏,威望已经是荡然无存。
原本积累下来的冤屈、怨恨和鲜血,将会蜂拥而起,直到真正撕裂这个原本就很松散的国家。而红门左派余孽在即将覆灭的关键时刻,却获得了喘息之机,并且立足西北,背靠苏俄,成了心腹大患。
在日本方面,中国暴露出来的不稳定政局,更是刺激了日军内部主战派的嚣张气焰,政友会再也无力压制这些狂热的暴徒,因为中国的虚弱与内乱,已经明白无误的展示在了整个世界的面前。
而罪魁祸首就是马子任与吉少山这两位阴谋的策动者,无论本意是为了什么,整个国家和民族都要为此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牺牲一代人的性命,以及未来百年的国运。
国贼,这才是国贼,被掩埋于历史之中的阴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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