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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薛定谔的猫知晓一切

小会议室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一只蜜蜂嗡嗡飞着闯进来,结果被满室的人给吓到,小家伙慌张地兜了一圈又飞出去了。

方无应垂着头,看着手上的圆珠笔。

凌涓看看他,轻轻吁了口气:“……好吧,先不提那个,方队长,你姐姐……清河公主现在怎么样?”

“她受了很大的惊吓。”方无应低声说,“一直不停哭,也不肯离开苏虹,所以我就让她守在病房里。”

“苏虹现在还没醒过来,她浑身湿透了,体温过低,可能会高烧并发炎症。”雷钧说,“据清河公主所述,苏虹跳进了渭水,呃,这方面情况还是方队长来说吧,她哭得太厉害我都没怎么听清。”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方无应。

“起初,她怎么都不肯相信我是慕容冲。”方无应顿了一下,“怎么安慰都不行,也不肯让我接近她,更不肯让其他人接近苏虹,似乎害怕我们伤害苏虹……”

小武发出很低的一声叹气。

“后来我和她慢慢交谈,把幼时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给她说父皇母后的琐碎习惯,两个哥哥的事,还有宫人的名字。”方无应放下圆珠笔,按了按眉心,“听到最后,她似乎开始相信我了。只是……”

他苦笑了一下:“我姐姐只记得十五岁的我,她的印象里存留的,还是我十五岁时候的样子,突然间弟弟变得这么老,她心理层面上……”

“很难接受。”凌涓点点头。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肯让护士接近苏虹了,但是男医生不行,只允许女医生近前给苏虹诊断,她也不肯去梳洗换衣裳,就一直守在苏虹床前。”

“你姐姐管苏姐叫什么?花精?”卫彬看看方无应,“那是什么意思?”

方无应一愣,却苦笑起来:“说来真是话长了,事实上,我怀疑苏虹之前曾私自去过373年,也就是这一次的两年前。”

“啊?!”

“我说,雷钧,你还记得她的胳膊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么?”

雷钧一愣,看看小武:“上周?我记得是上周。”

“上周二。”小武很肯定地说,“周三我来上班,苏姐病假——不是找头儿你请的假么?你还提前一小时来接班的。”

“嗯,她说她生病发烧……”

“后来苏姐来上班,和我说胳膊受伤了,是从高处拿复印纸的时候摔伤的。”

“不是摔伤,是刀伤。”方无应很肯定地说,“她的左臂是被我砍伤的。”

所有的人,全惊讶地看着他!

方无应的神情,有些古怪,他好像有很多复杂的念头需要表达,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所以表情才显得那么的怪异。

“这么说吧。在我少年时……”方无应慢慢地,斟酌着说,“大概十三、四岁的年龄,有一次进宫去看姐姐,结果遇到了刺客。”

“刺客?”

“一个年轻女子,躲在帷幔后面偷听我和姐姐的谈话。”方无应扬起脸,目光望着虚空,有点迷惘,“那女子的容貌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是当时一看,就知道并不是禁宫内的宫人。我当她是刺客,拿剑就追,她用一柄短刀抵抗,可是短刀没多久就被我砍断了……”

“那人……是苏姐?!”卫彬的声音怪异之极,因这事儿本身就太怪异了。

“我……我不知道。”方无应拿手扶住额,后,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话我听不懂……当时我听不懂,太陌生所以连音节我也不记得,我把她逼至死角,然后用剑砍伤了她的左臂,我想杀她。”

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方无应!

“可当我再次举起剑,姐姐喝住了我,就在我迟疑的那一瞬,她忽然……忽然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消失了?”

“只留下一滩血。”方无应做了个手势,“对了,是我十四岁那年的事,太久了,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连对方的脸我都忘记了。姐姐当时十分害怕,我就编了个谎话,说这是花木日久成精所致,我安慰姐姐说那女子是花精变的。”

“你姐姐说苏虹是花精,那也就是说……她认出苏虹正是两年前那女子?”

方无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慢慢说:“昨天在医院里,大夫检查了苏虹之后,告诉我说她身上受过伤,左臂被利刃给砍过,只是已经包扎缝合过了。”

沉默。

最终,雷钧打破这安静:“前后推论,可以证明头一次擅闯禁宫的人就是苏虹。她私自去了十六国两次。”

凌涓皱了一下眉头:“我真不敢相信,苏虹会做出这种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

小武嗫嚅着开口:“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我们该拿清河公主……方队长的姐姐怎么办?”

这本来是不需要问的问题,所有违规闯入现代的古人,都得被送回去,以免影响历史的进程。

但是今次,这简单的问题谁都没法回答了。

“……要把她送回去么?”卫彬迟疑着看着凌涓。

凌涓看看雷钧,也一脸为难。

事到如今,方无应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了:“如果一定要送回去,那么我也跟着她一同回去。”

“方队长!”

“送回去,姐姐就是一个死,她活不了的。我没法亲手杀死姐姐。”他顿了一下,“我知道违规了,但比起规章制度,首先我是她弟弟,这是一切的基础。我们当然不能打破历史进程,可我也做不到牺牲姐姐、独自苟活,如果要把我姐送回去,就请同时也把我送回去,当然,要洗去我在这边十三年的一切记忆。凌局长,此事肯定得往上面报,请您在汇报的同时,把我的想法也一并附上吧。”

雷钧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看看凌涓:“局长,这……”

凌涓沉思了片刻,点点头:“正如方队长你所言,这件事并不由我们几个做主,你的意见我会向上呈报,不过作为个人而言,我会努力让清河公主留下来。”

方无应点点头:“谢谢您。”

说完他站起身来:“我得去医院了,我姐差不多两天没合眼了,我得去看看她。”

“好的,”凌涓对小武说,“你也跟着过去吧,看看苏虹怎么样了。卫彬,今天由你负责办公室的事务。”

“是。”

等方无应和小武他们全都离开,凌涓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这下麻烦了,苏虹这丫头,真是捅了个大漏子。”

雷钧站起身,在室内转了转:“我觉得,高层不会那么轻易放方队长回去。”

“这很难说。”凌涓疲惫地摇摇头,“你觉得高层会轻易受一个古人的要挟么?”

“要挟?”

“对外人而言,方无应这不是要挟又是什么?”凌涓皱皱眉,“他的私人情感我们都能体谅和理解,但是能做决定的人,他们考虑问题,并不以私人情感为主的。尽管就我个人来说,巴不得他们姐弟全都留下来。我也不愿让那女孩子回去送死。”

“其实我更不明白,苏虹为什么会这么做。”雷钧挠挠头发,“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咱们局的规定她都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又在这儿工作这么多年,怎么还会做出这么严重违反规定的事情?”

“方无应不是说了么?他曾经和苏虹谈过他姐姐。”

“如果他和局长你谈他姐姐,局长你会做出苏虹今天做的事情么?”

凌涓摇摇头。

“而且更奇怪的是,局长,你记得么?方无应说,他从苻坚处亲耳听到姐姐的死讯,小杨和李建国他们均可以作证。当时苻坚是怎么说的?”

“说清河公主投渭水而亡。”凌涓点点头,“很显然,现在我们都明白了:那个投渭水的人不是清河公主,而是苏虹。”

雷钧眉间一动,他轻声说:“我觉得,整个事情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被谁安排好?”

“……不知道。”雷钧说,“方无应的幼年记忆,绝不是一个小时之前铸造而成的,几十年以来他都有幼年那件事的记忆,就算万一,他在两周之前碰巧说起这桩记忆,哪怕他清晰地记起来苏虹的脸,我们听了也不会相信,因为那时事情还没发生。”

沉默了许久,凌涓忽然低声开口:“雷钧,还记得薛定谔么?”

“薛定谔?”雷钧错愕地看着凌涓,“记得,怎么了?”

“所谓的定态,就是粒子的势能与时间无关——然而是观察者的观察行为,导致了状态确定唯一。”

“嗯,薛定谔的猫。”

凌涓点点头:“‘观察’这一行为的可怕性,就在于我们的观察或者任何行为,都能影响每一个粒子的过去。所以前沿物理学界一直认为,人类其实处在一个不断参与、变动不居的宇宙中。”

雷钧点点头:“宇宙的过去和现在,还有未来,都是因这个观察者而存在,或者说是观察者自身创造了宇宙——局长,你的意思是,苏虹这件事本身就注定会发生?”

“正是她的妄自行动,完整了那段历史,也确定了目前的状态。说到底我们都是三维生物,就算现在打破了时间的一贯性,可谁又是突破三维达到四维以上的神呢?我们会迷惑,很正常。”凌涓苦笑了一下,“眼下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再多的你得去问薛定谔的那只猫了。”

雷钧也笑起来:“局长,你应该把这些都写进报告里,说不定我们能留下清河公主。”

“但愿如此。”

小武和方无应驱车到了医院,小武先去找医生了解情况,方无应走进病房,没看见苏虹,护士说病人正在楼下做检查,方无应以为清河公主也跟着去了,护士却告诉他,清河公主被劝了很久之后,终于同意去梳洗换衣服了。

“舒湘医生亲自陪她去的,”护士安慰似的告诉方无应,“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门一响,舒湘走进来,一看见他就笑道:“哦,Paul,正巧我要通知你过来呢。”

她笑盈盈的,方无应一愣,目光却落在了舒湘身后的女子身上。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上身穿着一件牛仔装,里面是件深黑色毛衫,下面是条黑色仔裤,脚上一双白色旅游鞋,除了头发仍旧在脑后盘成髻之外,少女浑身上下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只是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仍然充满不安……

方无应愣神半晌,忽然笑起来:“舒湘,你怎么把我姐姐打扮成这样了?”

“她的衣服都撕碎了,没法穿。”舒湘笑笑,“这是我带她到附近时装店买的,没敢买太时尚的,这是最简单的一套。”

“很好看。”方无应笑笑,口音转为鲜卑语,他轻声说,“阿姊,觉得怎么样?”

“冲儿……”

少女垂下头,看看自己的长裤,嗫嚅道:“怎地……怎地把我打扮成男子?”

方无应大笑,舒湘也笑:“哎呀是我不好,走了几家店,裙子都没有小号的,Paul,你姐姐太瘦了。”

方无应走到少女近前,轻言细语地说:“没关系,有裙子的,往后我给你买。”

舒湘笑笑:“行了,任务完成,我先出去了,Paul,有事再叫我。”

“好的,多谢。”

看着舒湘离去,方无应拉着清河公主的手到床边坐下,笑眯眯地打量她。

“阿姊这身衣服很好看。”

慕容滢眨眨眼睛,又垂下头,小声说:“冲儿,这里人说话我都听不懂……除了你们几个,那些穿白衣的姐姐,我总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往后慢慢就明白了。”方无应安慰道,“这里的人都很好,他们不会害我们的。”

慕容滢点点头:“我看出来了,冲儿,你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么?”

“是的,我在这儿过了好些年了,可真没想到还能再见着阿姊你。”

慕容滢笑眯眯望着他:“我也没想到我的冲儿都这么大了。”

方无应忍了很久,终于还是伸手轻轻抱住慕容滢,把脸贴在她的脖颈上:“……阿姊,冲儿很想你。”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慕容滢不由也抱住他,拿脸颊蹭着他短短的头发,低声道:“阿姊知道,这不是在一起了么?”

“嗯……以后阿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方无应的声音里,少见的添了浓浓鼻音。

慕容滢笑起来:“一点没长进,还要牵着阿姊的裙子么?都这么大的人了。”

“再怎么长大,冲儿还是阿姊的弟弟。”方无应低声的,一字一顿地说,“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冲儿,你现在多少岁了?”

“过了三十岁了。”

“哎呀,阿姊才十八岁呢。这如何是好?”

方无应嗤嗤笑起来:“有什么关系?十八岁也是阿姊。我照样听阿姊的。”

姐弟俩正悄声说笑着,苏虹推门进来,她一见姐弟俩亲密的样子,笑起来。

“天啊,真不敢相信!”

方无应哼了一声,没有松开抱着姐姐的手:“不敢相信什么?”

“这还是那个方队长么?”苏虹故意笑着走回到床前坐下,“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姐姐撒娇。”

慕容滢眯起眼睛,微笑着伸手摸摸方无应的头发,她看着方无应时,那种骄傲又宠溺的神情,像个小母亲。

方无应有点窘,但他哼了一声,没有反驳苏虹。

看样子姐弟俩在禁宫里相依为命的那段岁月,姐姐一定曾替代过母亲的职务。想到这里,苏虹的心里,微微有点发酸……

“你怎么样?检查情况。”方无应轻轻踢了一下苏虹的脚尖。

“没事,我很强韧。”苏虹哈哈一笑,“任何磨难都打不垮我,换了别人一定高烧肺炎连带破伤风,你看,我一点事儿没有。”

方无应也笑起来:“我砍你那一剑,也没事?”

苏虹的脸一下红了,她愤愤道:“现在想起来了?我还以为我得死在你的剑下呢!居然编派我说我是妖精……”

“咦?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妖精了?”

“花精!我哪里像妖精了?”

方无应大笑,他对清河公主说:“阿姊,这家伙啊,成天吃凤喝烟的活,一点儿也不像活人,肯定是什么植物变的精怪。就是不知道会是哪种花。”

苏虹又窘又怒:“喂!干吗?你姐姐来了就开始说我的坏话了?!”

“我只是说说事实而已嘛,阿姊,往后你就知道了。”

方无应说罢,微笑着俯身就着娇小的慕容滢,像呵护她,又像依赖她。

这是两个多么美的人啊!苏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忽然暗想,这姐弟俩惊人的美,是因为他们属于同类,曾是被伤害的同盟,于是这凄艳的美丽中,也饱含了无限的悲哀……

苏虹悄悄叹气,她走到窗前,没有敢回过头去。

《附录》

薛定谔:ErwinSchrodinger,奥地利物理学家,1887年生于维也纳。

薛定谔猫:请查找百度百科“薛定谔猫”,简单来说,“薛定谔猫”问题,指的是观察行为造成波函数的坍塌(Colpse),意在说明,在量子物理学考察范围内,观察者的观察行为对对象影响之巨大。

然后,我想说的是……

如果苏虹没有去救慕容滢,那么方无应的有效记忆里,还会有那件捉拿花精的怪异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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