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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六点四十,方无应开着他那辆挂着军车牌照的大三菱,带着小武到了指定地点。
那是一家不太热闹的会所。他们一直上了七楼,穿过布满植物的走廊,来到703号房间。
方无应看了一眼小武,伸手敲了敲门。
门被从里面拉开,一个穿黑西装,约莫五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方队长?”他看看方无应。
“是我。”方无应答道。
“这位大概就是小武了。请进来吧。”他笑盈盈道,语气温和。
从此人的年龄上来说,这种称呼并无大碍,只是如此陌生的一张脸,又用这么亲切的称呼,未免会给人“交浅言深”的感觉。
俩人进了房间,方无应四处看看,房间里并没有别人。
小武嗫嚅道:“请问……”
“哦,对了,恕我未先说清。”男人笑了笑,“今天要见您两位的并不是我,而是家父。两位请先在此等一会儿。”
他说完,做了个礼貌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在摆着大型观赏植物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方无应有点摸不着头脑:“没听说这家会所和总参有什么联系啊?”
“老板背后有人?”
“我就说,找咱俩谈事儿,干嘛不直接去办公室?”方无应又问,“就算该上审查会,那也不该来这种地方……”
俩人正糊涂着,这时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人。
只见那人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一望而知是个岁数很大的老者。虽然看起来有八、九十岁了,可身躯依然直挺,行动也没有丝毫的不便。
老者穿着一身军装,当方无应的目光落在老者的肩头上时,他不禁吸了口气!
那是金灿灿的将星。
他条件反射的蹦起来,立正敬礼:“首长好!”
小武不是军人,更不知该如何问候对方,但他看到方无应此种反应,也察觉到事态似乎很严重。
老者给方无应回了个军礼,然后做了个手势:“两位陛下不用拘礼,请随便坐吧。”
这种称呼,明摆着人家捏了他们俩的把柄在手里,方无应的脸色有点发白,小武慌得更不知手脚往哪儿放了!
老者看出小武的慌张,他呵呵笑道:“小武,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啊?……”小武磕磕巴巴地开口,“呃,这个,我……我没见过您……”
“说谎。”老者打断他,“明明上个礼拜才见过面,你还像挖煤一样给我做过手术。”
小武的脑子,轰的一声响!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老者,半晌,才轻声说:“……鹰翼?”
老者笑起来:“是我。”
竟然是鹰翼!
方无应和小武全都傻掉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今天要见他们的人竟然是那个鹰翼!
老者不去管他们磕掉下巴的惊异表情,他兀自扶着沙发慢慢坐下来:“抱歉,再怎么不服老,人真的是老了,腿也坏了,支撑不了多久……”
小武好像做梦一样,慢慢走到老者面前,用极为不礼貌的眼睛瞪着他:“……你真的是鹰翼?!你还活着?!”
老者疲倦而安详地笑了笑:“是我呀,一周不见,我就变成八、九十岁的模样,把你吓着了吧?”
小武这才发觉自己的不当举止,他赶紧后退了一步:“……对、对不起!”
“不用抱歉。”鹰翼摆摆手,“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被吓着的。”
那的确是鹰翼,尽管满脸皱纹,尽管连眉毛都雪白了,尽管穿上了将军的军服,但那张苍老的脸上,仍然顽强不屈地浮现着旧有特征,于是在端详了许久之后,记忆中鹰翼那张年轻的,英气勃勃的脸孔,终于在方无应和小武的心里,与这张耄耋之年的脸孔重合在了一起。
他老了,老太多了,皮肤松弛,两腮下陷,血气已经耗尽,那双原本清亮有神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了,唯有那股气势,未改当年。
“我一直在找你们……”
这是寒暄过后,鹰翼说的第一句话。
方无应和小武对视了一眼。
“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找不到。”鹰翼苦笑,“找了你们很多年,刚解放就开始留心线索,*过后,又担心你们早就去了海外……但是各方面都没有一点信息。”
方无应也跟着苦笑:“首长,我可是入伍没多久的新兵蛋子呐。”
“别叫我首长了。”鹰翼摇摇头,“昨天还叫小兄弟,今天就变成首长,你不觉得别扭么?”
“……”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慕容陛下。”
“不……”方无应顿了一下,“我如今已经不是慕容冲了。”
鹰翼了然地点点头:“好吧,中校。你也的确不是什么新兵蛋子,只不过当年让你入伍的时候,我可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方无应的表情无比愕然!
“还记得梁所长么?”鹰翼冲着他笑了笑:“十多年前,他拿着你的资料,越过各种关卡和人情障碍,专程找到我对我说,如果不让你入伍,就太可惜了。”
“是……是你批准我入伍的?!”
“不光。”鹰翼摇摇头,“事实上……我必须坦白,整个完全新人培养计划,最初就是在我与梁所长的手中诞生的。”
方无应看看小武,他俩几近骇然!
“梁所长那边负责技术开发,应该说这个构思是他提出的,但这一切,都是在总参的控制和监督之下进行的,我便是总参这边最初的主要负责人。”他停了停,“但当时梁所长给我看的那一叠资料,你的照片完全不像如今,唔,对了,那张照片是你刚刚离开十六国时拍的,十几年了。那时你的样貌,气质太过阴柔,和现在很不同,而且连长发都还没剪去。”
方无应迟疑了片刻,才道:“这十几年,我的样子改了不少。”
“也怪我自己没有仔细看,另外我当时还真不知道你叫什么。”鹰翼笑了笑,“小武只说你是他表哥,别的,连姓氏都没告诉我。”
方无应笑起来,他转头看看犹自有点不安的小武:“我们还是希望信息暴露得越少越好。”
鹰翼点点头:“所以,我拿着那张写有‘武海潮’三字的良民证,愣是找不到这个人。全中国,叫这个名字的人何止千万?但直到五年前,所有的武海潮全都不对。”
小武表情终于有点放松,他挠挠头:“呃,我……我五年前才刚刚改的名字。”
鹰翼叹了口气:“天命。那时我早已退下来了,具体事务也不再经手,是以,陛下你改名一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小武把头略略低了低。
“反而我最熟悉的是方无应,因为梁所长坚持让你入伍,甚至在你还未完全适应现代社会时,他就有这个打算了。”鹰翼说,“为了达到目的,梁所长才力排众议,坚持让你离开研究所独自出去生活。本来他的提议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只有我给他打包票,说,如果真出了事就由我这把老骨头来负责,大不了这将军我也不当了。我当时,就是想打破规则、冒冒险。”
方无应的表情十分奇妙:“……真没想到,我始终感激做出决定的这个人,梁所长也只说因为上面有人力挺他,才有了这样的结果,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鹰翼你。”
鹰翼笑起来:“不需感谢我,完全不用。好像有某种直觉,它告诉我: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不可,我不想被规则给束缚,错失掉这样一个优秀人才。这也包括当初挑选目标……”
“挑选目标?”
“也就是说,究竟要将哪些人带回到现代。”鹰翼说着,目光转向小武,“是我把你的名字加进目标名单里的,我说的不是武海潮这个名字,而是李煜。”
“……可、可为什么?”
沉默了良久,鹰翼才开口道:“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始终有私人感情参杂在里面——还记得我的老师么?你应该还记得吧?”
“龙先生?”
鹰翼点点头:“其实,目标挑选既不是文化上的也不是政治上的,而是种群上的。比如远古非汉民族或者超过一千年的汉族,太近的多半不会入选,因为基本上就没什么遗传学研究价值了——当然,这主要是以梁所长的研究需要为标准,恕我说得如此不客气,好像是在谈论实验室白鼠,但是,也请你们原谅我们,毕竟在真正接触之前我们无法和你们建立真情实感,对我们这批研究人员来说,你们都只是历史书上的名字而已。但小武你,是我个人指定的。这是某种纪念性质的挑选。”
“是……是因为龙先生喜欢我的词?”
“不仅如此。”鹰翼沉声道,“更因为你的词曾无数次救了我们这伙人的性命,也许你会不悦,可我的老师真是个天才,我们这批人最核心的几个人之间,用来互通特殊消息的一套暗语,是他以宋词为基础确定的,出于偏爱,其中你的词用得尤为多。包括那最后一次,你大概一定很不悦吧?他把你和你父亲的词胡乱组合,不过关键就在这种错乱的拼凑里。而我叫你传达的那句词更加重要:次日,上海地下党总部以及三个这句词中所包含的支部,相关人员就全部撤离了。因为事前我们就约定好,一旦给出这句词就表示内部出了奸细,地点泄露,全员必须携带密码机迅速撤离——追杀我的那个人就是内奸,他的原组织代号,就在你那句词里。”
一种奇妙的空气在封闭的房间里流动,那种看不见的细微变化,让人联想到命运的吊诡。
“可最终我也没能救回龙先生……”
“那不关你事,小武。”鹰翼摇摇头,“是因为发现连原本盯上眼线的支部人员都撤离了,日本人才恼羞成怒,将怒火对准了他们的怀疑对象——目前我想知道的是,苍川征一郎那件事,到底是你们俩谁动的手?还是联手一块儿干的?”
终于问到了小武的死穴上!
他的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抓着沙发扶手!
“……是我干的。”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和方队长无关,他甚至都没碰过武器。所以,接受处罚的应该是我一个人。”
“处罚?”鹰翼一怔,竟大笑出声!
小武傻呆呆望着他!
等到笑完了,鹰翼的表情,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这么说吧,小武。”他忽然开口,“日本人已经预定,在那天晚上发起一次全面清扫,猜猜看,如果那次清扫如期进行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
“什……什么?”
“唔,那么1949年10月1日的某处庆典上,就会少了两个人。”鹰翼很顽皮地眨眨眼睛,“至于他们是谁,虽然此二人均已过世,但,恕我不能告知你他们的姓名。”
方无应和小武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只是两个小时的延误,仅此而已,苍川毫无逻辑的死亡让日本人昏了头,他们调集了本该在别处的兵力,疯了似的搜查私宅周围和沿线道路。”
鹰翼说到这儿,神色变得有点难以捉摸。
“命运,是个多么神奇的东西!如果不是你突然杀死了苍川,使安防站的原定行动因为指挥官在密室离奇死亡而陷入混乱、不得不推迟了两个小时——不,或许还不到两小时——那两个人就去不了码头、也逃不出那次清扫了。那样的话,未来的中国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哦,真是天晓得了!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一度认为是我杀的苍川,是我冒着生死风险独闯虎穴,挽救了同志们的生命。所以解放后,也许是太疑惑了,他们甚至把我找去,亲自问我,当时究竟是怎么从苍川的私宅逃出来的,因为他俩怎么都分析不出可能性。当然,同时这两个人也希望用他们的影响力向我表示感谢。”
方无应默默听着这一切,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我很快向他们二位澄清了事实,我们三个,一致认为此事与你们俩有关,所以包括那两个人,解放后也一直在四处寻找你们,他们当然不可能成功,因为你们都是在他二人过世之后才来的现代……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代替老师和一大群活下来的战友,向千年前的小武你表示感谢。”鹰翼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这感谢也包括那两位的。”
方无应揉揉额头:“啊啊真让人头晕,这一大堆事情……这几十年甚至上千年的事情,哪一件才是起端?谁是因?谁是果?”
鹰翼哈哈大笑:“不知道呀!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到了昨天,就更不明白了。”
“昨天?”
“昨晚小武你差点被我的车给撞了。就在前面路口嘛。”
“啊!昨天的车是……”
“是我的。”鹰翼说,“司机要发火,我往前探了探,正巧看见了你们俩——老头子骇得差点当场中风:还有什么人,能跨越几十年而样貌丝毫不变呢?当时那刻,我才突然明白了你们是谁。”
所以,这才是一切线索的最后一步:昨晚在街头邂逅小武和方无应之后,鹰翼终于见到了寻找几十年未果的人。
“……不过当年你们留下的那些线索,还真是让人头痛。”鹰翼叹了口气,“尤其那个鲍家街43号——等到解放后,我终于站在鲍家街43号的门外,才知道这是个多么荒唐的玩笑。”
“……”
“另外,前两年我也打听到了玛利亚嬷嬷的下落。”鹰翼又说,“她1943年回到德累斯顿,我……抱歉,我只查到了她的入境记录。”
小武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人呢?!”他颤声问,“玛利亚去了哪里?!”
鹰翼摇摇头:“不知道……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我反复查找过,德方也十分尽力,但没人能够找到她。小武,她很可能在最后的大轰炸里……”
“……她明明答应过我不回德国的!”小武突然失控大叫,“她为什么非要回去?!”
“小武,这就是玛利亚的决定。”方无应拉了一下小武的胳膊,“看来她没有听你的去美国。”
“你曾劝她去美国么?唔。”鹰翼点点头,“看来事情就是如此,小武,就算提前将要发生的事告知某人,他也不见得就能改变既定的命运。”
鹰翼这句话,太沉重,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
“对了,忘了今天来的目的了。”鹰翼站起身,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两个厚重的牛皮袋。
“这是你们两人的档案。”他微笑着,语气却十分郑重,“也是最终的资料。”
“最终资料?”
“如果它们被销毁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没人,能用你们的过去来要挟你们了。”鹰翼说,“放心,我没有违反法律和军纪,因为如今你们早已是合法的现代公民了。这两样东西,算是鹰翼为你们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你们可以选择自行保留,也可以选择存放在研究所内,以供今后研究使用。而接下来,你们的人生就不需要任何外界特殊的帮助了。”
方无应接过那两个牛皮袋,将其中一个交给小武。
“行了,我该走了。”鹰翼叹了口气,“真好,能在入土之前再见到你们俩……今天纯属私人会面,这儿也是我叫儿子特意找的与军方毫无关系的场所,除了我们四人,没有谁知道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所以,还请两位记住,其实你们并未见过我,我也并未见过你们。明白么?”
方无应点点头:“明白。”
“那么,再见了,两位陛下。”鹰翼笑了笑,“我很愉快,命运于我们仨,毕竟还是仁慈的。”
鹰翼离去许久之后,方无应和小武都没说话。他们从大楼默默出来,直到上车,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先把你送回去吧。”方无应说着,发动了车。
小武点点头。
车开到家,小武抱着那个牛皮袋下了车,方无应目送着他离开,忽然,喊了他一声。
“小武。”
小武停下来,回头看看他。
“其实我想……”方无应说着,笑了一下,“你写的那些词,终究还是有价值的。”
小武怔了怔,也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也许。”
然后,他冲着方无应挥挥手,转身朝家走去。
玛利亚那件事,或许小武将至此背负终生,方无应突然想。
可是,这就是人生。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荒谬,多么不堪,当你有一天,终于可以平静地回首看着它,它就将成为你活着的最终证据。
他叹了口气,往唱机里插了一张CD,然后按下开关。
激昂的吉他声之后,是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方无应发动了车,闪着光的三菱军车,如一头庞然大物,无声无息滑过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希望你把我记住,你流浪的孩子,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想念着你,希望你能够知道,你对我的意义,无论在何时何地你就像我的生命……”
歌声还在流淌,车窗外,现代都市流光溢彩,人头攒动……
灿若梦幻。
《附录》
命运是个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嗯,它给我的概念像一张大网,严密地罩着你,你能改变的只是网的形状而已。接受,比挣扎更适合生存。
又PS:不要问我那两个人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嘿嘿~
呃呃,对了还有那个谁,郁童鞋。我真不知道有多少K,我不会算那个,而且这文还未写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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