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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临睡前,宛云向冯简讲述今日故事。

男人显然对那些风花雪月的旧情没有任何兴趣。他放下手里的书,追问的是另一个细节。

“如果那人的妻子已经死了十年,又没有参照照片,你如何把模样画出来?”冯简怀疑道,“你就让他讲了几个故事,便把他妻子画了出来?”

宛云笑笑:“人并不会全部忘记过去,回忆的时候总会透露真相。我没那么神奇,不过根据他的描述来涂涂改改,还原面貌。至于让他讲故事,嗯,有的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能记住如此多的东西。”

冯简显然不甚相信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但他没反驳,若有所思的模样。

过了会,冯简再皱眉追问:“你真有那么妙笔丹青?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经常自己作画?”

宛云再笑道:“你看看馆长的头,就知道作画极费脑力。我做事是慢得很,如能找到更好效率的画家人选,这苦力便通常让他们代劳。”

听她这般说,冯简没有再开口。

宛云回头看着他,奇道:“怎么了?“

冯简沉默片刻,径自起了新的话题:”你想把那油画挂在哪个屋子里?事先声明,我讨厌墙上挂任何有脸的东西。“

宛云莞尔:“我也没有想要它装饰屋子。有些作品,并不是用来起装饰作用。”

冯简不置可否。

到了熄灯之后,某人一直在她身后翻来覆去,发出巨大声响。

宛云将被子紧紧裹到下颚。这男人可以说不谙男女关系,但也可以说一年四季都能随时发情。白日里规规矩矩,但整宿不休同样是他。

她微一分心的功夫,便错过了冯简的话。

对方不耐烦地戳戳她的腰,让宛云回头看自己。

”……今日的拍卖,你总共花了多少钱?“

宛云只好苦笑。她还没来得及应答,听到冯简继续试探问道:”……咳,如果我要聘你作画,需要花多少钱?“

宛云不由抬头。然而黑暗中,依旧看不见冯简的表情。男人声音略微紧绷,并不像平常生气和惹人生气的冯简。

宛云略微惊奇道:”你想画谁?“

冯简不答,房间内只听到他尽力放轻的呼吸声。

宛云过了会,轻声道:”……是想画你叔叔是吗?“

冯简淡淡说:”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又想作画的时候,告诉我好了。“

他显然不想再讨论,说完后便闭了眼睛。

过了会,冯简突然感觉手臂一凉,有柔软的手指搭上。是宛云试探的伸手去抚摸他臂上曾经的烫伤,似乎是想安慰他。

冯简很少被如此温柔的对待,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依旧是甩开,然而用力过猛,听到宛云轻轻”嘶“了一声,手臂撞在床柱。冯简这才记得不光是自己,宛云也拜他所赐而受过几次轻伤。

彼此难搞又彼此容忍……彼此容忍,其实也就是一次一次败给对方吧。

冯简叹口气,皱眉掀开自己被子,把无声退后的宛云重新拉到怀里。

她体温向来极低,被对方双臂一围,温暖源源不断的传来。男人不喷香水,身上除了剃须水很少有多余气味。自从两人同屋而居,冯简为图省事,也使用宛云的沐浴露和洗发乳。

此刻宛云靠在他肩头,闻着熟悉的香味,却不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她感到略微迷茫。

这居然是这么长时间来,两人除了睡觉和睡觉,唯一无所事事的夜晚。

正在此时,头顶上方,冯简突然很困惑地开口。

”对了,你们……为什么都觉得宛今会喜欢我?“

宛云闻言不由”嗯“了声:”你居然敢问我?“纤指随意在他胸口滑来滑去,“冯简,你似乎对今今格外耐心。”

冯简顺手捉住她冰冷的手指,皱眉道:”什么叫格外耐心?我只不过是在学你而已。“

宛云一怔:”学我?“

冯简静默片刻。

“……你对你妹妹很好。”顿了顿,他淡淡道,“其实我有点羡慕你,李宛云。有家人是什么感觉?我的亲人很早就死绝了,我也不需要在乎任何人。所以偶尔,我会想……“

冯简自己再停了一会。

想什么呢?冯简不太确定。富丽堂皇的半山别墅全部由何泷装修,活色生香的李氏家人优雅又总隐隐的蔑视,感觉永远融不进去的喧哗圈子。从始至终,公平友善并比较重视他的,似乎只有李氏那个没有主见又毫无特色的小妹妹。

尽管不在乎无关人等的态度,也不认同小丫头迫切需要被人重视的心情――但在这个深夜、出于某种原因,冯简很希望十年前递给自己手帕的,是现在怀里的这个女人。

宛云的身体在他手臂里微微一僵,是听到冯简不知觉地把话说出来。

她没有迅速推开他。

半晌后,宛云方淡淡道:“所以,你还是在怪我。”

冯简说:“那倒不是――”

“我没法知道以后的事情。”宛云轻轻说,“即使我知道自己十年后会嫁给你,即使我现在能重新回到十年前――”顿了顿,她的声音突如夏夜竹尖挂着的露水,无比冰凉,“不,我永不会说这种话。我们十年前都在做自己以为对的事情,十年后都为这些事情付出代价,说后悔是很可笑的事情。当初让你留下伤疤的是我,递来手帕的是宛今。你要记住,不要弄混。”

冯简不由松开手臂,嘲讽道:“李宛云,你总有那么多借口。大概向人说句对不起能玷污你高尚的自尊心。”

宛云离开他的怀抱,除了指尖仍然搭在手臂上。

“如果过去的事情没法改变,那你现在就不会取得如此成就。你这里存在的到底是伤疤,还是刻舟求剑?”宛云冷冷道,“至于我,有一点无论是十年前、抑或十年后都没有改变――那就是,我绝不会喜欢懦弱而全无勇气的人。”

冯简讥笑:“哦,那我的情况比你更好一些。”他冷冷说,“我从不会喜欢任何人。”

两人的争执发生得完全不是时候。

一夜之间,宛云直接把冯简请出她的房间,冯简也拒绝和宛云说话。两人又恢复了分房而居的现状,断绝所有交流。

何泷一直认为冯简宛云的相处奇怪,然而找不到任何破绽,直到她亲眼见识了两人的幼稚冷战。几日过去,两人的上升到新的高度。何女士已经被繁琐的家事逼到边缘,却又被女儿和女婿当成沟通的中介。四个人即使在同一个房间,这夫妻也视而不见,彼此视为空气,只肯跟另两个人说话。

冯简翻着报纸,口气平淡无奇的对宛今道:“我的公车最近保养,先借用家里的两厢车几日。外出用车如果要用我的司机,提前告知我一声。”

宛今含情脉脉地点头。

餐桌那头,宛云抬头对眯着眼睛瞪两人的何泷道:“妈,我最近要去加国一周,后天晚上出发。一周之内暂时不需用车。”

几日下来,何泷女士对这对夫妻的忍耐力异常下降。

“你自己去跟小冯说!”何泷罕见的对宛云冷笑,接着扭头看向冯简,狠狠抛去锋利眼刀。只可惜餐桌太长太远,对方似乎没有感应到那力量,依旧在哗哗哗地翻手上报纸。

“小冯!你听到宛云说的话了吧?”

冯简依旧平静着杀千刀的脸,连头都没有抬。

“没有,你在说什么。”他问,“没听见。”

何泷用地狱般平静的声音回答:“你没听见不会问宛云啊?”

但宛云此时已经吃完,起身离去。冯简继续看着他的报纸,漠不关心的模样。若不是宛今同在现场,何泷简直想质问这两人究竟在闹什么。

在冯简临出门前,她把他堵住。

“你在社会混了多年,基本礼貌也该知道。”何泷耐心地说,“当别人说自己要离开,你多少应该懂得什么叫礼貌告别?”

冯简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你和宛今终于要搬走了?需要我派车接送么?”

何泷深深地吸气。

对于这个女婿,何女士已经体验靠近死亡的五部曲。

拒绝、愤怒、挣扎、沮丧,到目前是悲剧而宿命感的接受。连周愈这种男人都能被宛云放手,年轻人的事情她不想多管。只不过嫁人不同儿戏,何泷只盼冯简这辈子为宛云当牛做马而已。

压着想扇冯简冲动,何泷从嗓子眼里挤出笑容:“我不管你俩发生什么。但你是男人,跟自己妻子讲什么道理,争什么面子?平时多让让她能怎样?”

冯简皱眉,随后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走过。

他的口气几乎是不友善。

“对不起,这件事帮不了你。”

与此同时,宛今终于获得她梦寐以求和冯简相处的机会。同获机会的人还有冯简的秘书、下属,以及泱泱数人。

平素加班和会议突然多了起来,准确来说,是更多。

华锋愁眉:“我以为老板结婚后有了人性。”

“怎可能?”

“老板娘那么如花似玉都不能拯救?”

“再这样只能让兄弟我上了。”

闲话随着冯简进门而终止。

他几乎是皮笑肉不笑地,缓慢扫了众人一眼,众人迅速垂眸,各就各位。

宛今的日子不好过。

工作狂注重效率,抓紧时间。冯简从不是好老师,耐心堪比何泷脸上的皱纹更少。

“你不会?”的答案必须是“我可以立刻学”,“你没有时间”的答案必须是“当然有”,“我努力过了”得到的回应是“我不需要你的努力,我需要好结果”。

宛今不似宛灵,但即使八面玲珑的二姐在冯简手里,也吃过不大不小的苦头。世界上没有哪个少女希望有好感的人看着自己的眼睛时说的是:“……脑子慢无所谓,但至少你应该勤力。”

自尊心向来是微妙的东西,冯简的直率让人难堪,宛灵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目光让人躲避。整个企业的职业人士似乎都是高效的代言词,宛今在新的环境中,依旧感觉自己被强烈孤立。她不被任何人需要。

……这根本和初衷相反。

宛今脾气柔和,然而在这种高压下,终于崩溃。

走出深夜的电梯,冯简和秘书在前方快步前行,低声讨论才结束的会议内容。华锋帮他关上车门的最后一秒,才想到少了人。

“宛今小姐不在?”

冯简也不确定:“你走的时候没叫她?“

“……不对,刚刚坐电梯时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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