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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七岁的孩子,声音细细幼嫩,说到不会回来四个字的时候便更是低不可闻。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料到十三皇子会突然问起这个来,立时便都愣住了。还是裴贵妃先回过神来,冲着他招招手,将他带到身边来,安抚地摸了摸他额上的软发,摇着头轻声道:“怎地突然问起这个了?”
十三皇子神色变得郁郁起来,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我方才念着书,突然间便想起了小舅舅来。算一算日子,我已经足足有半年的光景未曾见过他了。母妃,我想小舅舅了。”
稚子之言,往往显得特别叫人心酸难耐。
裴贵妃听了这话,眼眶都红了,可又不好在这个时候哭出声来,她便只好微微别过了头故作镇定地道:“小舅舅定然也想你了。”
坐在下首的叶葵低垂着头,只顾盯着自己的手看。
眼下人在宫中,又是这样的环境下,她还不能直接告诉裴贵妃跟十三皇子,裴长歌还活着的事。可是不说,他们自然就以为裴长歌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裴贵妃跟十三皇子一脸伤心地谈论着裴长歌,而她这个“孀妇”却连一点伤心的模样也没有?
她悄悄揉了揉眼睛,手松开,眼睛便红了。
恰好,她揉眼的动作被裴贵妃给瞧了个正着,裴贵妃这心便又跟着软了几分。到底是小九自己看中的人,这会怕是早就已经伤心透了,却还是故作镇定地挺着个大肚子进宫来看流朱公主,又强打着精神同她说了那些话,已是极不容易。
裴贵妃这心一软,便愈发想起女子怀着孩子的不易起来。
她原本打算着的是想要趁着叶葵入宫来见流朱公主的时候,喊了她来提点几句,免得她年纪小不懂事伤心过度,反倒是伤着了孩子。如今叶葵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裴长歌唯一的血脉,也是裴家九房唯一的子嗣。所以不论男女,她都得护好了她肚子才是。
可是聊了几句,裴贵妃便知道,自己是担心得太过了。
叶家的二小姐叶葵早在未出阁之时,便已经是个心智强横的人,这会做了母亲,怕是只会更强,怎么可能会同那些个弱不禁风的深闺千金似的。换了那些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怕是早就吓得三魂没了二魂,整日里只会失魂落魄地躲在屋子里哭罢了。裴贵妃暗自想着,便不由感慨起来,好在裴长歌当日给他自己寻了这么个媳妇,要不然,情况只会比现在的还要坏上十倍怕也不止。
他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没有伤心难过的工夫。
哭一场,并不能带来什么。人要活着,只能将眼泪都往肚子里咽!
裴贵妃松开了郁郁寡欢的十三皇子,又轻声劝慰了几句,这才扭头来对叶葵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今日便也不留你,你早些回去吧。等禀过了皇上,我便带着十三皇子回去见上父亲一面,也好叫他老人家安心。”
说到“安心”二字的时候,裴贵妃突然加重了咬字的声音。
叶葵便明白,她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便浅浅福了一福,说了几句应承的话便出了裴贵妃的宫室大门。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裴贵妃便一定能出宫来裴家一趟。可是她倒是从未想过裴贵妃能带着十三皇子一道出来,所以方才乍然听到裴贵妃说要带着十三皇子一道的时候,她的确是愣了一下。不过这样反倒是更好了,有十三皇子在一旁,裴贵妃的思量便会下意识将重心放在十三皇子身上,事情便更有可能成功。
可是……
由秦桑扶着坐上了软轿后,叶葵便低低叹了一声。
有了孩子之后,她想事情的角度便变化了许多。她曾将自己假设成裴贵妃,想要看一看若是自己身处那个环境,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来。她本以为若是换了自己,定然会义无反顾地便选择孤注一掷,可是等到她真的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假想成了十三皇子,将自己想成了裴贵妃后,却发现事情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身为母亲,更多的时候,脑子里不过就只有一个让孩子活下去的念头罢了。
所以她会迟疑,裴贵妃也可能会迟疑。
就算明知前路困顿,裴贵妃也肯定会努力地想要从这件事中寻出第三条路线来——一条能让他们既不必参与,也能确保十三皇子可以平安活下去长大成人的路线。
可是叶葵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处境,并不可能让裴贵妃寻出那样的破局之策来。
然而,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那便没有法子说得通了。所以他们眼下只能努力地让裴贵妃明白,她没有其余的路。要么生,要么死,眼前所能看到的不外乎就是这么两条极端的路罢了。
不过裴贵妃特地想要带了十三皇子一道出宫去见永安侯,其心思怕也是要另外再猜一猜才行。
这事拖不了多久。
裴三爷自那一日病了之后,众人又一直不曾寻见裴二爷,那些原本由他们两人管着的事便都只好交给了裴七爷去管。平日里,庶出的裴家七爷除了斗蛐蛐遛鸟、吃喝玩乐之外,便什么也不管了。可如今偌大的裴家,陡然间便像是一朵被大雨打得凋零一片的花,剩下的人里头还能出来管事的人,便只有裴七爷一个了。
裴三爷好不容易才拿到了差事,眼看着便要起来了,却莫名其妙被一场雨给淋得生了大病,硬生生又将艰难到手的好事都送了出去。他倒是也还罢了,本就不喜,又没本事管好,日日不过苦撑着心中早就苦闷得厉害,所以如今只需养病不用再去管其他的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三夫人同他不一样,她先是将还躺在病床上的裴三爷狠狠骂了一顿,而后便冷嘲热讽地对七夫人说教了一通,只等着看裴七爷的笑话。
可谁知知道,裴七爷非但没有惹出笑话来,反而是做得有模有样,比起裴三爷来可不知是好了多少。
三夫人气的发抖,回去便又将裴三爷给骂了一通,自己当日便也听错了话,将府里的事给安置得团团乱。
这乱麻一般的裴家,也该是时候理一理了。
叶葵想着想着,便又想到了裴贵妃出宫来探望永安侯的事上去。谁都知道,永安侯新近才丧了最小最能干的儿子,加上他的年纪也的确是大了。这人一老,指不定哪一日便会直接奔赴黄泉。所以,就算承祯帝心里其实十分不希望永安侯活着,他这个时候也是断断不会去拦住裴贵妃的。
因而,很快事情便要成了。
叶葵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等到她睁开眼,轿子便已经到了宫门口。
她下了轿子又带着秦桑上了回裴家的马车。
好在原本便离得并不太远,没等她困倦得要睡过去,马车便已经到了裴家。见是她回来,门房上的人便立刻巴巴地凑上来道:“九夫人,三夫人给您留了话,让您一回来便去她那一趟。”
方才在宫里的时候,她一直都绷着一根筋,现在好不容易松了,叶葵便觉得有止不住的疲倦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便冲回屋子里去埋头大睡一场才好。可既是三夫人找她,她总不能连过问一声也不过问,便直接回惊鹊院去睡觉。
叶葵强打起精神来,扶着秦桑的手,语气疲惫地问道:“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她没了男人,那群惯会捧高踩低的下人便也都不将她这个九夫人放在眼里了。所以她这般问了之后,方才在她才下马车便凑上前来说三夫人吩咐的婆子便摇摇头,隐隐带着不耐地道:“这奴婢怎么会知道,您直接过去不是便知道了嘛。”
叶葵闻言,顿时睡意全消。
她盯着这婆子的脸,佯作漫不经心地道:“这话说的在理,原是我问多了。”
见她这般说,婆子脸上便跟着露出几丝笑意来,道:“您还是快去吧,若不然三夫人该等急了。”
每说一句话,都必定不离三夫人。
叶葵听得清楚,心里的鄙夷便又多了几分。做人不易,阿谀奉承,捧高踩低,都乃是人之常情。左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谁也不能强求了谁去。可是这婆子不该太嚣张了,自觉得三夫人得了势便处处巴结,又想要将她踩在下头给三夫人垫脚!
瞅准了主子,跟好了,谁也不能说个坏字。
可是她根本就看不清局势。这样自作聪明的人,没有一丝值得叫人同情的地方。
“秦桑,掌嘴!”叶葵立在那,松开了秦桑的手臂,笑吟吟道。
话音落,便立刻响起了“啪啪”两声。
婆子捂着脸惨叫一声:“啊——你这小蹄子——”
叶葵听见便眯起了眼睛,收起笑意,冷冷道:“怨不得你只能在这看门子,却不能进三夫人身边去做心腹。一个连看人也不会的东西,便是看门也不值!”见那婆子捂着脸似乎还要说什么,叶葵立刻便又道:“若是再叫我从你嘴里听到一个字,我便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她冷下脸的时候,气势一贯十分凌人,不单那挨了打的婆子,剩下的几人也都怔住了。
一时间,谁也不敢说一个字。
叶葵皱着眉头进了门,再没有理会门口的那些个人。
门在她身后被关上,几个婆子便窃窃私语起来。
“平日里没有瞧出来,这九夫人的脾气原来竟有这般大呀!”
“可不是,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不曾想这脾性竟是如此暴烈。”
因为秦桑的两个巴掌,被打得脸颊高高肿起的一个婆子浑身颤栗着道:“哼,这还用得着说?定然是因为死了男人,心里头不高兴呢,所以才拿我来撒气!”
一旁听见这话的人急忙要去捂她的嘴,急声道:“你不要命了没事,可千万不要牵累了我们才是!你要说这样的话,只管回你自己的屋子里去说便是了!”
“哼!”婆子冷哼一声,避开那手,不高兴地道“你怕什么,左右我也没说错什么!”
……
与此同时,叶葵也已经过了垂花门。
谁知才没走几步,迎面便又来了一个人,看到叶葵便急切地喊道:“哎呀,九夫人,您可算是回来了!三夫人等您好一会了!”
叶葵不作声。
“您怎么站这了?三夫人念叨了您好一会,这会正急着要见您呢。这都已经打发奴婢出来看了三回了!”见叶葵理也不理,三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翠竹像是真急了,又催促起来。
叶葵依旧不作声,只定定看着她。
“三夫人便是再急着见我家夫人,也该让我家夫人回去换了这身累赘才是。”秦桑扶着叶葵,不悦地撇了翠竹一眼,冷声道。
翠竹愣住,看看叶葵身上的衣裳,又看看她头上戴着的东西,看得双眼直发红,也不知道说话了。
叶葵直接越过她,往惊鹊院的方向走去。
这才过了多久?三房在府里的地位便同过去截然不同了?三夫人日日嫌裴三爷无用,可是她自己又哪里是个中用的。若是真厉害,这个时候便应该愈发小心低调的做人才是。可是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生怕这府里的人不将她当一回事。
叶葵木着脸回了惊鹊院,疲惫得厉害,连身上沉重的衣裳也不愿意换了。还是秦桑跟燕草两人一道动手,才小心翼翼地将她给扒了个干净。
换了衣裳,叶葵便是真的不想动弹了,又想着要给三夫人些脸色看,好叫她知道她能有今日这日子都是谁给的机会。这般想着,叶葵便让人服侍自己躺到了床上,连饭也不肯用便睡去了。
去了一趟宫里,明明没有吃饭,她也觉得自己已经吃饱了。
宫里的气氛,实在是叫人欢喜不起来,也难怪后宫里的那群女人日日便只想着该如何斗法了。
那样的环境下,连斗也不斗了,人岂不是就跟死了一样?
叶葵自己同自己嘀咕着,将被子蒙过脑袋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只是这梦却并不是什么好梦。
漫天的血,漫天的纸灰……
她看到裴贵妃被三尺白绫吊死在了梁上,十三皇子小小的身子被打得血肉模糊,脑袋滚落在身子五步之外……而她则静静地躺在已经没了气息的裴长歌身侧,身下血流成河。一张破席,卷了他们丢去乱葬岗。
好黑……
好闷……
她觉得自己头顶上满是漆黑的泥,又湿又闷又黑,叫她连一点气也喘不上来!
“阿葵!”
身上骤然一松,她下意识重重喘息起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她熟悉的帐子。
——原来只是个梦。
叶葵松了一口气,偏过头便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裴长歌提着被子,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她便安抚地伸手去拉住他的,努力镇定下来,笑道:“没事,只是做了个不大好的梦而已。”
“是什么样的梦?”裴长歌在床沿坐下,眉宇间愁色不减地问道。
叶葵闭上了眼睛,笑吟吟道:“梦见你儿子生得极丑,像只小猴子。”
裴长歌怔住,旋即便反应过来她这是不愿同自己说起梦境。由此可见,她的那个梦定然十分、十分的不好。他看着她依旧有些发白的脸,心中怅然起来。
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那,究竟做过多少次这样的噩梦?
又有多少次,她惊醒过来的时候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等着呼吸恢复平稳?
忽然间,裴长歌觉得自己心疼得无以复加。
最初,他去求了这桩婚事,是为了救她。可是谁知道,到最后却反而是将她带进了深渊。
“这件事,你不必管了如何?”裴长歌小声提议。
叶葵闻言蓦地睁开眼,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只是做了个梦而已,你怕什么!”
裴长歌无奈地抱住她,低声道:“我害怕。”
“很快,这件事很快便要结束了。”叶葵微怔,缓缓道。
最多不过两个月,事情便要结束了。生也罢,死也罢……不过两个月……所以她不想死,不论如何也不想死!她的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这人世,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所以他们只能胜,绝对不能输!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到底谁会成为太子。
这一点不解决,许多事便没有办法拥有十足的把握。
“你的南鋆秘药可准备妥当了?”叶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裴长歌道。
裴长歌眉头一皱,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叶葵定定看着他,摇摇头道:“我不过是想到你让我交给流朱公主的那粒假死药罢了,想着你给贵妃娘娘准备的应当也是差不多的东西才是。”
“南鋆……”裴长歌当然不会相信她只是无意提起这个已经灭亡了的国家,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这二字。
叶葵重重叹口气“你不说我便不问,等到你何时想要告诉我了,再来说给我听吧。”
裴长歌倚在她身侧,低低应了声。
一时,两人无话起来。静了会,叶葵便准备同他细细说一说十三皇子的事,可话还没来及说出口,外头便有人来报说三夫人派人来请叶葵了。
裴长歌紧皱着眉头,问道:“她要来寻你,不会自个过来,竟还要你亲自去?”
“她为长,我为幼,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叶葵无奈地道。
裴长歌听了眉头只皱得更紧,相当不快地道:“不必理会她。”
叶葵笑了起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道:“已经让人寻了我好几回了,若是无事不会如此,我还是去瞧一瞧吧。”
话音落,她脸上的笑意一僵。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莫不是那件事?”
能让三夫人这般急着找她的事,似乎并不多。可若是失踪了数日的裴二爷被寻到了,三夫人也不该来寻她才是呀?毕竟府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好一群人在,且她年纪最小,又怀着身孕,怎么会找她商量?可若不是这件事,又会是什么事?
两人都皱紧了眉头。
叶葵轻推了裴长歌一把,又招呼了秦桑跟燕草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
等到她终于打败妥当,外头三夫人派来的翠竹已经急出了一头的大汗。她先前在垂花门便已经拦过了一次叶葵,却没有能成功地将人给带过去,自是被三夫人给狠狠地骂了一顿。如今都已经直接跑到了惊鹊院来,若还是不能顺利地将叶葵给带过去,只怕等她回去,三夫人能直接剥了她的皮晒了。
“九夫人。”翠竹好不容易见到叶葵出来,登时长舒一口气,急急行了一礼,叶葵也没打算折腾她了,一行人便顺顺利利地到了三夫人那。
一见着人,三夫人便冲过来,只差指着叶葵的鼻子斥了起来:“九弟妹好大的架子,这还非得我亲自去三顾茅庐才肯来不成?”
叶葵不咸不淡地回道:“三嫂说错了,你的丫鬟也不过才来请了两次,我不就已经过来了吗?”
“罢了,不同你纠缠这个!”见自己似乎占不了上风,说不过叶葵,三夫人倒是机敏立刻便舍弃了追求这事,转而将话题扯到了她今日特地寻叶葵来的目的上“二哥找到了!”
竟然真的是为了这事。
叶葵挑眉不语。
三夫人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你可知我是在哪儿寻到的二哥?”
叶葵摇摇头,故意道:“花楼还是……”
“胡说什么呢!人是在府里那间鬼屋的水井里发现的!”三夫人先是斥了句,而后便用阴森森地语气说到,试图吓到叶葵。
叶葵不负她所望,果然做出了极害怕的模样,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会在水井里?这么说来,二哥岂不是已经……不好!三嫂你可将这事告诉七哥、八哥他们了?”
三夫人拧着眉“这事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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