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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六月的论道大会,只剩下半个月的光景。
徐寒的日子变得很难过。
他被囚禁在了小轩窗,外面的执剑堂弟子日夜把守,不给徐寒任何走出小轩窗的机会,同样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进来。
徐寒大抵能猜到这应当是司空白为了制约即将与祝贤之子定下婚约的叶红笺所使用的手段。
徐寒抱着黑猫透过房门的缝隙看了看那些屋外巡逻的执剑堂弟子,心思一沉。
他知道,离开玲珑阁的日子快到了。
宋月明在玄龙钟前向着司空白低下了头,司空白看重他的胆色,将之收为了继叶红笺之后第二位弟子。于是,宋月明一跃成为了如今玲珑阁炙手可热的人物。
徐寒自从那日之后便再也没有讲过宋月明,只是听人提起过宋月明的修为在短短几日间突飞猛进,似乎已经到了通幽境,成了如今执剑堂的堂主,只用了七招便将不服管教的朗朝沙打得满地找牙。
平心而论。徐寒很害怕宋月明在当时热血上头,反驳司空白,被其斩杀。
但同样,他也不愿意看到宋月明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能在短时间里有如此精进,徐寒不难想到宋月明必然是修行那可怕的剑诀。
只是在生死与大义面前,宋月明这样的决断,徐寒难以去责怪他什么,但他的抉择难免让徐寒心底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戚戚感。
在徐寒想着这些的时候,院落的大门被人推开。
几道身影在那时步入其中。
徐寒眯着眼睛坐在石桌旁,一动不动。
这时,还能走入小轩窗的人,自然不会是徐寒想见之人,徐寒也不愿理会。
“徐执事,今日你的饭菜送到了。”人群中的为首那人如此说道,语气很是轻挑,并无多少尊重之意,反倒是满满的嘲弄。
见徐寒却是抚摸着怀里的黑猫对他并不理会,那人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
他将手中的饭盒打开,拿出其中一盘菜肴,凑着鼻子边嗅了嗅。
“嗯,好香啊。徐执事真是得司空长老器重,每日都有这样的饭菜伺候着,不像我等,可没有这样的口服。”那人如此阴阳怪气的说道,忽的拿着菜盘的手松开,手中的菜盘便落在地上。
砰!
只听一声脆响,瓷盘碎开,里面的饭菜散落一地。
“哎哟,不要意思,在下的手抖得厉害。”那人面露狞笑如此言道,“不过没关系,长老给执事备的菜还多着呢,这里还有一盘玉笋鸡汤。”
那人如此说着,便又是一碗色泽鲜美的鸡汤被他从饭盒中提出,看模样是要故技重施。
徐寒在那时终是抬起了头,看向了他,脸上的神色平静,眸中的目光淡漠。
这人名叫陆奉,亦是龙从云门下的亲传弟子,似乎与朗朝沙颇为交好,得了每日与徐寒送来饭菜的差事,却想着为自家师兄报仇,每每寻到机会便会多番为难。
徐寒对此习以为常,也懒得与他计较。
却不想徐寒这般态度反倒是让陆奉觉得徐寒是在轻视他,因此愈发的变本加厉。
此刻他对上了徐寒的目光,心头的不满更甚,握着那碗鸡汤的手就在那时松开。
“唉!陆爷爷。”可就在这时,里屋里传来一声高呼,便见那一脸胡渣的楚仇离急忙跑了出来,一只手伸出,矮着身子将那碗眼看着就要落地的鸡汤接住。
虽然免不了一些汤汁撒出,但这菜终究是被他保了下来。
然后楚仇离一脸媚笑的站起身子,看向陆奉。
“陆爷爷这是生什么气嘛,这么好的鸡汤洒在地上多可惜啊。”楚仇离如是说道。
“可惜吗?”陆奉的眉头一挑,言道:“好东西得给有资格的人吃才叫不可惜,给你们这样的人吃,那叫浪费。”
面对陆奉这样的辱骂,楚仇离却是满脸的赔笑。
“是是是,陆爷爷说得对。可是我们总得吃些东西吧,你看你这几日每次都将东西扔在地上,你说我们再这么饿下去”
“想吃?”陆奉斜着眼睛瞟了楚仇离一眼,忽的问道。
“自然想吃。”楚仇离连连点头。
“那就吃吧。”
陆奉这话说出,还不待楚仇离脸上的喜色浮上眉梢,便见他的手猛地挥出,那被楚仇离捧在手上的鸡汤便猛地被他打翻,鲜嫩的鸡汤洒落在地,院落中顿时满地狼藉。
“只不过得在地上吃。”陆奉的声音再次响起,而那些跟在他身后的诸位执剑堂弟子亦纷纷发出阵阵哄笑。
“你!!”被溅了满身鸡汤的楚仇离看上去很是狼狈,他张开嘴方才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这里什么时候有你一个家奴说话的份?你没看到你家主人都没有发话吗?”陆奉如此言道,打断了楚仇离到了嘴边的话,同时亦很是挑衅的看向一旁一直静默不语的徐寒。
徐寒自然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沉着眸子看了那一脸得色的陆奉好一会之后,终是第一次张嘴言道。
“朗朝沙的手好些了吗?”
在数日前玄龙钟的冲突中徐寒刺穿了朗朝沙的手掌,这件事情整个玲珑阁都是知晓的。徐寒忽然发出此问,意思自然是再明显不过。
当下方才还满脸得色的陆奉顿时犹如被人踩了尾巴的野猫崽子一般,炸了毛。
“姓徐的,你找死!”
他说着一只手便高高扬起,握起了拳头。
虽然徐寒几次出手击败了朗朝沙,但陆奉的修为这短时间潜心修行那剑诀的缘故,长进非常之快,他自认为已经强出朗朝沙不止一筹,与徐寒自然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他还带着数位执剑堂的好手。
“找死?陆大弟子倒是好好与我说说究竟是谁在找死?”
可就在这时,一道声响忽的从屋外传来,却见一位一身紫色长袍的少年迈步走入了院中。
陆奉的脸色在那时一变,而徐寒也是不由得眉头一动。
那来者赫然便是自从玄龙钟上一别已有数日不曾见得的宋月明。
这短短数日光景,宋月明的变化却让徐寒几近认不出他。
他的模样自然未曾有过半分的变化,但眉宇间却多了一股阴冷之气,他迈出步来,脸上的神情冰冷,周身亦散发着一股阴沉的味道,似乎他的到来让整个小轩窗也在那时寒冷几分。
“我在问你呢,陆大弟子,究竟是谁在找死?”他并未如以往一般第一时间便去寻到徐寒,而是立到了陆奉的身前,寒着眸子望着陆奉。
他眸中的寒意让方才还趾高气扬的陆奉一个激灵,竟是不敢与之辩驳半分。
“是是弟子失言了。”他拉耸着脑袋,失了方才的气势,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沉着声音说道。
“哦。”宋月明拉着长音,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陆兄弟想要谋害我玲珑阁的执事呢,这样的事情也是我听见了知道是场误会,若是让其他人听到”
宋月明说到这里顿了顿,方才又继续言道:“这谋害同门的罪责追究下来,宋某身为执剑堂堂主可就免不了让陆兄吃些苦头了。”
陆奉在玲珑阁待了这么多年,并非心思简单之辈,他自然听出了宋月明话里的威胁之意。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如今的宋月明不仅有这样的权利,亦有这样的本事。
“弟子知错,还请宋堂主包涵。”他赶忙拱手低头言道,而额头上却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嗯。”宋月明似乎很满意陆奉的态度,他点了点头,伸手指向地上那一摊因为饭菜被打翻后而浮现的狼藉。“这些东西,陆兄应该知道当如何处理吧?”
这时的陆奉哪还敢忤逆宋月明,他赶忙言道:“在下这就将这里打扫干净,然后再命人为徐执事送来上好的饭菜。”
此言说罢,他便转过了身子,作势就要离去。
可他的身子方才转过,宋月明却忽的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用力极大,摁得陆奉肩膀处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
不知何处又的做了得罪这位新晋的执剑堂堂主之事的陆奉不敢在那时发出半分的声音,只能是强忍着那股剧痛,咬着牙转过了身子,“堂主还还有何吩咐。”
宋月明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那地上的狼藉。
“小的这就是要去收拾,堂主放心,必定将他打扫得干干净净。”陆奉赶忙解释道。
“我方才听闻陆兄说很是羡慕徐执事的口福,既然如此我看也就不要浪费这些东西了。”宋月明笑了笑,脸上的神色忽的冷了下来。“陆兄就用嘴将这些东西都舔干净吧。”
“什么?”陆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这对于他来说可谓奇耻大辱,他堂堂玲珑阁弟子怎能去做这样的事情。
似乎也是看出了陆奉的不满,宋月明脸上的寒意又重了几分。
“怎么?陆兄不愿意?”他这样问道,按在陆奉肩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陆奉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致,他有理由相信,若是今日不遂了宋月明的心意,那等待着他的很可能是性命之忧。
他在亲传弟子的颜面与保住自己这条性命之间犹豫了好一会,终于是做了决定。
“在下这就吃了这些菜菜肴。”他颤抖着身子说道,这话一出口,他的整个人好似垮掉了一般,浑身的气息阴沉了下来。
然后他便在那时蹲下了身子,犹如一条狗一般捡起地上的饭菜,一口又一口的将之塞入自己的嘴中。
见此状,宋月明的脸上浮出一抹真切的笑意。
他也那时失去了对陆奉的兴趣,转过了脑袋看向徐寒,如同以往一般熟络的坐了过去。
“徐兄,在下这样的处置你满意吗?”
徐寒闻言看了看那落魄的陆奉,又转头望向宋月明,他上下打量着这数日未见的少年,嘴里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在这样良久的沉默之后,出言问道:“宋兄近来可好?”
宋月明闻言脸上绽出一抹笑意,他站起身子,张开手,朝着徐寒展示了一番自己身上那件代表着玲珑阁无上权利的紫色大袍,笑道:“徐兄觉得呢?”
徐寒看着少年,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是想要通过这笑意看出少年此刻心头的喜怒。
但结果却让他有些失望。
只是数日不见,但不知为何,徐寒却发现自己已然有些无法将之看得通透。
所以他终究无法回答宋月明的这个问题。
而宋月明对此也不以为意,他依然保持着自己那惯有的自来熟的性子,拉着徐寒说了许多这些日子来的趣事,至于那位在旁吃着地上饭菜的陆奉,却是自始至终未有在引起宋月明的半分关注。
在约莫一刻钟的光景之后,陆奉吃完了地上的饭菜,他站起身子苦着脸色看向宋月明,宋月明却是极不耐烦摆了摆手,如同驱赶蝇虫一般将之赶出了小轩窗。
于是,小轩窗中在那时便再无外人。
宋月明又与徐寒闲聊了一会,但大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徐寒也有一茬没一茬的应和着,但脸上的神情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宋月明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忽的提起了桌上的茶盏,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前些日子徐兄说过要离开玲珑阁,不知道徐兄准备何时动身?”
“宋兄说笑了,你们执剑堂将我这小轩窗围得水泄不通,徐某如何能够离开?”徐寒不动声色的回应道。
宋月明闻言,脸上的笑意又重了几分。
“徐兄何必瞒我,以你的心思想要离开玲珑阁外面那些弟子何曾拦得住你?我看徐兄是放不下秦可卿、叶红笺等人吧?”
“都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曾对此言不以为意,直到今日见过宋兄的变化,才知道此言不假。”徐寒在那时眉宇间寒芒一闪,直直的看向眼前这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又无比陌生的少年。
“是吗?那谢过徐兄谬赞了。”宋月明开怀一笑,然后脸上的神色忽的一正。“不过我得提醒徐兄的是,距离论道大会只有半个月的光景,徐兄以为师尊为何还会留徐兄一命?”
他口中的师尊自然便是数日前他认下的司空白。
徐寒明白这一点,也知道他的话里的意思。
“无非便是以此胁迫红笺罢了。”徐寒倒没有与宋月明打机锋的心思,在那时如实言道。
“徐兄明白就好,若是徐兄想要离去,无论是带着谁也好,不带着谁也罢,都得趁着这论道大会还未开始,便准备动身,否则”宋月明的话并未有说完,但后面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徐寒点了点头,“谢过宋兄提醒,徐某明白了。”
“小事小事。”宋月明摆了摆手,又喝了一口楚仇离为他倒上的茶水,然后便站起了身子,朝着徐寒拱手言道:“今日宋某叨扰了,不过执剑堂公务繁忙,宋某也不便久留,那就就此告辞了。”
“请。”徐寒点了点头,亦站起了身子,将宋月明送至院门口,这才再次回到院中。
待到宋月明走远,前来石桌旁收拾茶具的楚仇离站到了徐寒身侧,颇为不解的问道。
“小寒,这宋月明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徐寒闻言收回望向宋月明离去方向的目光,反倒是饶有兴趣的看了看身旁的中年大汉。
“你说他到底是哪一边的?说他是我们这边的吧,他又投入了司空白的麾下,帮着他做事,我听闻这几日他可没有少干伤天害理的勾当,可说他是司空白一边的吧,他为何又要来提醒你早些离去?”
“世上善恶本就难辨,楚大哥怎么和以往的宋兄一样非要辩个是非曲直出来?”
徐寒笑了笑,转过了身子,走到那石桌旁,帮着楚仇离收拾起桌上的事物。
楚仇离闻言,也不知听懂与否,他有些木楞的点了点头,“唉,你还别说方才那宋月明身上的气息还真是古怪,让我难受得很,你说那些弟子也修炼了这法门,可为何没有他这样强烈的感觉?”
正在收拾桌上茶具的徐寒也不曾抬头,“宋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为有这般精进,想来他所修行的剑诀应当与寻常弟子不同,很可能是得了司空白的真传。”
“你是说这司空白传于寻常弟子的剑诀和授予宋月明的还不一样?”楚仇离恍然大悟的转过头,却见徐寒在帮他收拾茶具,当下便有些着急的走了过来。“唉,小寒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做了,交给楚某人。”
他很是殷勤想要抢过这差事,似乎经过这么几个月的相处,这位中年大汉已经完全适应了家奴的身份。
可谁知他的手方才伸出,却被徐寒躲了过去。
他仰头看向楚仇离,言道:“楚大哥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这里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楚大哥去做。”
“什么事?”楚仇离眨了眨眼睛。
“出去帮我给人传个信。”徐寒笑道。
“什么信?”
“这个信。”徐寒回应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递到了楚仇离的跟前。
那中年大汉看清那事物之时,微微一愣,但随即就像是离家数月的莽汉见到自家娇滴滴的小媳妇一般,咧嘴一笑。
“好勒!”他如是说道,接过了那事物,身子一顿便如鬼魅一般窜出了院门。
泰元十八年,五月十五日。
这是很寻常亦很特别的一天。
他的寻常源自于这一天似乎与以往的每一天一般,并没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大事发生。
而他的特别却在于,从今以后,这世上所发生的大事似乎都与这一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天,充州鸿越城中一位说书先生忽的不顾台下酒客的吆喝,收了惊堂木,辞别了酒肆,甚至连曾每每与店家斤斤计较的工钱也未有来得及结上。
徐州古孟镇的一位老先生遣散了书院里百来名年幼的书童,闭了书院的院门。
梁州曹门村的一位被村里人嘲笑的书呆子将家中数以百计的藏书搬到的院中,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这些人回到了家中,从或柜中,或床底,或院中某棵桃树下掏出了一件事物。
那是一件可以裹住周身的长袍。
一件只属于那天策府三千公卿仕子的大红长袍。
袍红如血,袍艳如火。
这一天,青州野狐村中一位农夫放下了手中的锄头,来到他年幼的孩子身边蹲下身子,耐心又温柔的嘱咐他要看好家里的三亩麦子地,要记得每天都给病榻上的母亲煎药。
冀州引水镇中一位猎户将家里丰厚的猎物赠与了乡邻,将那把他赖以谋生的弓箭生生折断,然后又去到邻家,将那生得水灵的姑娘送给他的护身符还了回去。
幽州窟桥城里一位镖师脱了身上那轻薄的镖服,将之提在手中大摇大摆的踢开了镖局的大门,然后将那镖服狠狠的砸在了那镖头的脸上,大笑着说道:“去你奶奶的,爷爷不干了。”
然后这些人回到了各自的屋中,从院落里的各处掏出或剑、或刀、或极为古怪刁钻的兵器,然后再从暗处取出了一套雪白的甲胄。
那是三万天策军独有的事物。
雪白透亮,如剑上寒芒,枝上白梅。
这一天,高居在重矩峰巅的红衣女子忽的展颜一笑,如桃李开花,繁星照月。
这一天,某位新晋的红袍判官忽的来了兴致,拉着那位名为刘笙的半妖在镇旁的酒肆里痛饮了三百杯,却仍未尽兴。
这一天,枯坐于天策府中的刀客,忽然站起了身子,他认认真真的在那屋角的铜镜旁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然后提起了那把名冠天下的刀,关上了天策府大门,在无数或明或暗的眼光的注视下,迈着大步,出了长安城。
这一天
很寻常,也很特别。
这一天
那藏锋许久的少年,终于想通了某些事情。
第一次决定在世人面前亮出自己藏在深处,却早已磨得锋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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