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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狐疑地看了无恤一眼,他冲我轻轻一点头,一副淡定坦然的样子。
“诺!”我恭声应下,进屋捧了袍冠出来。
“这千羽袍是集百鸟之灵而成,受百巫祈福九九八十一天,是为福泽灵物。而这巫冠上的鸟羽取自神鸟青鸾,青鸾长居昆仑,以恶龙脑髓为食,是为地龙的天敌。只要有这二物在,晋阳城定能安然无恙。”
无恤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副神往之色。我趁机高举袍冠,朗声道:“子黯将此二物存于晋阳庙堂之内,便可镇压地龙邪气,保晋阳百年安泰!”
“城尹,收下吧!”无恤示意我将袍冠交给尹铎。
“谢巫士!”尹铎跪地接过了袍冠。
众人最终在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我的院子。
“呼——可难为死我了。”我长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起来吧,和我进屋去,刚刚卿父又派人送了一份急函。”无恤笑着把手递给了我。
“又有急函?是催你回去的?”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不是,卿父把太谷城赐给我了。”
“卿相把太谷城赐给你作采邑了?”我惊问道。
“嗯。”无恤点头笑道。
太谷城东临涂水,西临汾水,城外沃野千里,良田万顷,粟、梁、黍三谷皆有所种,是为晋阳城的粮仓所在。除此之外,太谷城唯一的一座山峰还盛产一种尖核红皮的珍果,其味甘甜爽脆,在新绛可卖得一斗十铢的高价。所以,任谁看来太谷城都是一块闪着金光的“大肥肉”,赵鞅这个时候下令把它赐给无恤,对赵家的其他几个儿子来说,恐怕不只眼红那么简单了。
“卿相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无恤。
“卿父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办妥齐地之事,这晋阳城便是我的了。”
“太谷是晋阳城的‘后院’,没理由只送后院不送前厅。哈,这会儿赵家可要炸开锅了。你四哥送再多的礼,拉拢再多的人,都抵不上你自请赈灾这一招。不争,才是争。师父说的,果然没错!”
“近处的人你不称赞,怎么倒夸起太史来了?”无恤挑眉笑道。
“咳咳,红云儿运筹千里,智绝天下,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求来日能在您府上占一席之地作个谋士便感激涕零了。”我装模作样地给无恤行了一礼。
“我赵无恤何德何能,能收晋国的太史作府中谋士。”无恤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又来取笑我?”我倏地收起了笑容。
“急函上说太史墨请辞太史之职,静心著书撰史,卿父有意让你继其官职,出任晋国太史。”
“胡闹!我是女子!”
著史者,父让位于子,师传位于徒,是条不成文的规矩。史墨的师父是晋国的上一任太史,往上追溯一百多年,辅佐晋惠公的便是史墨的师祖史苏,我那顶白玉螭龙冠最初的主人。因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我一直认为下一任晋国太史会是尹皋或者明夷。至于我自己,即便奉了师门重物,也不可能为成为史墨的继任者。女人就是女人,天下从没有女子为史的先例,更何况是晋国太史。
赵鞅其人行事一向大胆,三十多年前他铸下刑鼎,以明文向晋国民众昭示了范宣子写下的法典,因而遭到了无数谩骂。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如果黎庶都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会遭到什么惩罚,那么他们就会失去对贵族的敬畏。因而,尊崇以礼治国的人对赵鞅此举极为愤慨。鲁国的孔丘叱责他铸刑鼎破坏了贵贱有序的制度,甚至放言“晋其亡乎!失其度矣!”此后,这个孔丘带着门下弟子周游列国时,都故意绕开了晋国。如果赵鞅这回让女子做了晋国太史,那么孔大夫恐怕又要大呼晋将亡国了。
赵鞅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和无恤都猜不透其中的深意,只打算回到新绛后好好问问史墨。
第二日,晨光中的汾水被初升的朝阳染成了金色,它穿过长满青苗的田野,静谧地流淌着。天空中,有鸟群从北方归来,它们拍打着翅膀,欢叫着俯身掠过水面。几只躲在水岸边打盹的野鸭被鸟群惊起,嘎嘎叫了两声飞上天空。
我和无恤饮了尹铎的送别酒之后,便上了回程的小船。无邪被十几个崇拜他的小毛头团团围住,相处了几个月,临别时不论男孩女孩全都哭红了眼,就连无邪也瘪着一张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四儿迟迟没有上船,她踮着脚不住往晋阳城的方向眺望,她想与一个人道别,但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四儿,他不会来了。快上船吧,要走了。”我在心中轻叹一声,冲四儿高声喊道。
“嗯。”四儿应了我一声,朝水边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处依旧不见小九的身影。
无邪听到我的声音后,放下手里抱着的一个小囡囡,从孩子们中间窜了出来,飞一样地跳上了船,然后钻进船舱再也没有出来。
我们在众人离别的哭声中离开了晋阳城,船行在平坦的水面上,但每个人的心却都不能平静。
“四儿姐姐——四儿——”河岸边,小九站在一棵桃树下大声地嘶喊着。
“小九?”四儿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到小九便愣住了。
“你等我,你等我做了将军来娶你——”小九跟着船一边跑一边喊,最后把一个用桃枝编成的花环扔了过来。
船离岸丈余,花环轻盈掷不远,最终落在了水面上。
墨黑的枝条点缀着朵朵淡粉色的桃花,花环在河水的波光中上下起伏。岸边的小九失神地望着它,身边的四儿惋惜地望着它,我心中一恸,便拿了船夫的撑船杆子想把它捞起来。
“让我来吧!”无恤拿了竹竿往水底一插,足尖一点,借竹竿倾斜之势,飞身取了花环,而后拧身一跃落在了船板上。
“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若对他有心,就戴上吧!”无恤把花环递给了四儿。
四儿接过花环捏在手中,一双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你若愿意,我现在就让船夫靠岸,我们带小九一起去新绛。”我走到四儿身边。
四儿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直到小九的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她始终没有戴上那顶花环。
此后,四儿和无邪都把自己关在了船舱里,我靠着无恤坐在船沿上,心情也似这脚下的流水,起起伏伏。
“你还在想小九的事?”无恤问。
“小九为人坦诚真挚,若不是四儿心里装了于安,我也许会带他回新绛,成全他的一番真情。”
“于安?四儿心悦之人?”
“嗯,你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天枢吗?”
“记得,那个藏在华山之中的神秘组织。怎么?难道四儿的心上人也在天枢?”无恤皱眉道。
“嗯,于安如今是天枢巽卦的主事。你不是说世子有办法联络上明夷嘛,我想让明夷给于安传个信,让他得空来一趟新绛。四儿今年已经十五了,我不想耽误她。”
“那你呢?你可愿及笄挽发?”
“你急了?”
“我已经急了一年多了。”无恤握着我的手,装出一副委屈模样。
我笑着把手抽了回来:“我可不急,婚约尚未有,谈什么及笄礼啊!”
“这倒是,你虽无父无母,但六礼不可缺。等我们从齐国回来,我定执雁去求太史!”
“狂徒,哪个说要嫁你?”我嘴上骂他,心里却甜滋滋的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无恤轻按着我的脑袋大笑,而后就着欸乃的桨声轻声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当年我送你桃花酿的时候,你好像就唱过这歌?”
“嗯,这是送姑娘出嫁时唱的歌。等你和四儿办了及笄礼,就都嫁了吧!”无恤的声音里填满了笑意。
“你卿父可想着让我作晋国太史呢,你敢娶太史为妻?”
“我不娶太史,我只娶阿拾……”他俯下头,余下的话便悉数隐没在了唇瓣间。
汾水由北至南,再加上春季多风,坐船顺流而下,来时走了近一个月的路,回去只用了不到半月。到了新绛城后,无恤和我直接去赵府向赵鞅汇报晋阳城的情况,无邪和四儿则雇了马车回了我在浍水边的院子。
赵府门外,早有管事领了一众仆役、婢子,端着净手的青铜匜,捧着擦脸的丝绢候在门口。
“你还从来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吧?”我凑近无恤小声调笑。
“看这架势,晚上兴许还会有宴席,你待会儿见完卿父就赶紧溜吧,省得陪着受罪。”
“赶我走啊?你可是怕待会儿宴席上卿相赐你三五个貌美的女乐,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收?”我挑眉揶揄,不等无恤开口就快走几步跨进了府门。哗啦一下,仆役婢子全都围了上来,倒水、递巾一阵忙活。
净手洁面之后,管事带着我们进了赵鞅会见家臣的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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