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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简尽管和杜士仪打过一次交道,可自己刚刚用正人君子光风霁月,想要挤兑杜士仪揽下为裴光庭的谥号说话,可转眼间,杜士仪就不动声色地用同样的办法反击了回来,他登时被噎得为之语塞。
然而,裴稹就不像早年丧父的裴思简那样处事老练了。尽管他儿时也曾经历过父亲被贬,可那段记忆并不长,因为政绩不错,而且中眷裴氏毕竟是世家大族,父亲又是祖父裴行俭的幼子,故而李隆基很快便把人调回了朝中,早在开元十三年初天子封禅之后,父亲便已经官居兵部侍郎。
所以,与多年和妹妹相依为命,步入仕途后又风里来雨里去打拼多年的杜士仪相比,尽管年纪相仿,但他哪有杜士仪的老谋深算。听到这最后的一句反问,他几乎本能地朗声答道:“我既为先父独子,自当支撑门庭,不堕裴氏之名!”
“好!”杜士仪可不想给裴思简搅和了自己的谋算,当即面露钦敬地点了点头,“裴公子既然有此志气,那么,我不妨告诉你,解决此事最好的一个方法,那就是你亲自为裴相国陈情!你虽然只是京兆府录事参军,官职不显,可你是已故裴相国唯一的儿子,为父力争,就是孝道。阎麟之既是被人抛出来平愤,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去了岭外,不外乎是为了立威,也是为了震慑那些兴许会为裴相国说公道话的人。可你是裴相国公子,难道别人还能对你如何?”
这时候,就连本想阻止的裴思简,也一时怔住了。而裴稹更是咀嚼着这番话的深意,面上渐渐为之动容。
“再有,裴氏一门忠烈频出,从北周、隋至唐,你家中五代之内皆声名显赫,陛下重用裴相国,亦有身为忠烈之后,又才能卓著的缘故。如果是裴公子出面,为了裴相国据理力争,旁人总有万千诽谤,陛下心中考量之后,偏向何人不问自知。而就算是最差的结果,裴公子由此简在帝心那是一定的。只要裴公子能够让人看到你的决心和意志,萧相国那儿,我也会设法劝解。”
裴稹在面色变幻了数次之后,最终斩钉截铁地说道:“好!”
裴思简见裴稹答应得这么快,想到当初杜士仪也是三两下就将代州裴氏笼络得服服帖帖,他不禁轻叹道:“不愧是锦心绣口杜中书,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服。不过,我只想知道,杜中书既然为萧相国倚重,缘何肯为道安出这样的主意?”
“党争之烈,身不由己,但所谓谥号,乃是人死之后盖棺论定,岂能只论微过,不提功苦?”
裴思简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等到杜士仪离去的时候,他亲自一路将其送出,眼看快到门口时,他突然低声问道:“杜中书为道安雪中送炭,又别无所求,莫非就不怕万一道安将此事外泄,届时萧相国会对你深恶痛绝?要知道,当年李元纮可也同样是一度器重你,后来却因你荐宇文融而和你反目,你去云州,便有他这个宰相举荐的缘故。”
杜士仪侧头对裴思简哂然一笑,见其不明所以,他方才笑吟吟地说,“今日之事,虽只有我和裴将军和裴公子知道,但说不定二位还会将此话告诉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可是,如此中肯直言流露出去,别人自会觉得裴氏子弟着实不谨慎。至于我,就算萧相国因此嫌恶,可我自忖居心坦荡,纵使萧相国真的容不下,我也不过事了拂衣去,仅此而已。”
见裴思简张口仿佛想说些什么,杜士仪又抢在了前头:“当初裴相国在朝虽说交游不广,可门下走动最多的吏部侍郎李十郎,至今始终保持沉默,不但不曾出言为裴相国的谥号据理力争,甚至裴相国拔擢之人一一被贬,他这个吏部侍郎竟也依旧一言不发,身为僚友故旧,是不是太绝情了?”
杜士仪说着便拱了拱手,继而就这么撂下呆愣的裴思简,径直出门离去了。而裴思简回过神后,发现门外已经空空荡荡,他打量着如今已经一片素裹的裴宅,突然转身折返,等到了殡堂时,他却发现裴稹人并不在此。问明之后,得知裴稹去见母亲武氏了,他不禁皱了皱眉。
裴光庭娶武三思女,是因为其母库狄氏和武家人之间的亲密关系。那时候是武后执政末年,这桩婚事也好歹安了武家人的心,可对于裴光庭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选择,至少耽误了其足足五六年。即便裴光庭只有裴稹这么一个武氏所出的嫡子,可大事当前,裴稹难不成还会对武氏和盘托出?这要是真的泄露了风声,杜士仪兴许就如同刚刚所言那样全不在意,可中眷裴氏会因此得一个怎样的名声?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其他了,当即直奔武氏寝堂。当他来到寝堂外头的时候,正好见裴稹从里头出来,不禁大吃一惊,连忙迎上前去问道:“道安,刚刚杜中书所言,你难道……”
“此事重大,纵使是阿娘,我也不会走漏了半点风声,叔父大可不必担心。”裴稹淡淡地答了一句,见裴思简有些尴尬,他知道裴家人素来对于母亲总有些不以为然,也没有再继续辩解。只是,想想杜士仪一字一句切入心坎的话,他这些天因为父亲去世而逐渐冰冷的心,却逐渐滚热了起来。
父亲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若不振作,谁来支撑这个家?
而杜士仪上了裴家忽悠……不,应该说是激励了裴稹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先行回去复命,紧跟着应付了一下日常制书诰旨,踩着点在申时回到了宣阳坊的私宅。前门进去的他换了一身衣裳从后门出来,赤毕早已备好了马匹等候。待到两人来到了兴宁坊高力士宅的时候,就只见门前十字街上车水马龙,等候求见的人不计其数。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一身白衫的杜士仪看上去丝毫不起眼。
“赤毕,你确定今日高力士会回私宅?”
“应当没错,高力士平日侍奉御前很少出宫,正因为打听到他今天要出宫,所以人才会比平日多这么多。平日这家中都是总管麦雄主事,虽然也有人愿意折节下交,但真正上得了台面的高官,自然不会和麦雄一介管事说话。”
杜士仪点了点头,当即和赤毕先离开了这条高宅门前的小街。主仆二人来到平日赤毕到此地来时常去的一家酒肆二楼包厢坐下,赤毕不多时就算准了时辰方再次去了高宅。这一次,杜士仪足足在这里等候了小半个时辰,赤毕方才折返了回来。
“因为程伯献和冯绍正来了,高力士没有见我,而是让人捎给了我一张字条。”赤毕从怀中将字条拿出,双手呈递到了杜士仪面前。
“颍川郡?”杜士仪念出了上头那寥寥三字,沉吟片刻便恍然大悟。高力士显然知道他差遣赤毕去见的目的,因此借助这样一个哑谜,把消息送了出来。颍川郡之名来源于秦时,而秦所置的颍川郡故地,则是战国时期的韩国,这无疑暗指,萧嵩在天子面前引荐为相的,不是别人,正是尚书左丞韩休!
“走吧。”杜士仪笑着站起身来,对赤毕颔首道,“去见尚书左丞韩休。”
之前萧嵩还对自己露出口风,说是打算引荐谏议大夫王丘为相——王丘无论是开元初年知贡举,还是其后在尚书省任职期间,一贯公允明正为人称道,唯一的缺点就是那实在不怎么样的口才——可就在其后一天,萧嵩便惋惜地表示,王丘竟然婉言谢绝了,说是自己能力不足,然后推荐了韩休。他不能确定萧嵩是否就此接受了王丘的建议在御前如此举荐,可既然高力士如今暗示了一个韩字,那么情势就很明白了。
韩休的宅邸位于长安东城墙边的常乐坊,他生性简朴,尽管开元初年便官至中书舍人,进入了高官序列,但所居的宅邸并非官给,而是自己宦海多年积攒下来的钱置办的,因此低调非常。而他又是出了名不好交游的人,相比高力士家的门庭若市,这里简直就是冷清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当杜士仪带着赤毕敲开韩家大门的时候,门上老仆却和洛阳韩宅的守门人并非一人,还用有些警惕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这位郎君未知有何事?我家韩左丞素来有家规,非亲朋故旧恕不接待。”
杜士仪当初在洛阳上韩家的时候就经历过这么一遭,此刻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说辞,他不禁干咳一声道:“还请通报一声,中书舍人杜士仪求见韩左丞。”
那门上老仆见杜士仪一身白衣,还以为是游学长安的外地士子,可听到杜士仪报名,他就立刻吓了一跳。他有些慌乱地打开门想把杜士仪请进来,可想到自家主人的家训,让到一半时又有些进退两难,最后竟是就这么把杜士仪撂在了大门口,自己一溜烟反身冲进去通报了。这一番折腾下来,等到杜士仪最终进了韩休的书斋,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韩左丞的门可真是难进。”
韩休见杜士仪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在面前惬意自得地品着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记得已经保奏了韦十四进御史台,说吧杜君礼,你今天找我又有何事?”
“韩左丞这话问的,难道我就不能来拜访一下前辈?”见韩休满脸不信,杜士仪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无他,我还是来跑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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