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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这马车去处竟是很远,兜兜转转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停下,却是到了城墙根下,辨明方向,乃是汴京城东南角头一家,偏僻的很。
牌楼上,‘苏氏车行’的招牌高高挂着,往里去,左边是商铺门可罗雀,右边是宅子大门紧闭,马车径自往里去,偌大片地上四方木材堆砌成墙,百十辆马车整齐摆放。
观之,家大业大不过如此,只是这后面偌大个工坊却是无人动工,三十多个工匠围成一群,抱着膀子吆五喝六,见到马车驶来,立马围了上去。等苏家娘子下了车,为首一中年粗汉便扯着嗓子问:“掌柜的,咱们的工钱今天怎么都得结了吧,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再这么拖下去,家里都没米下锅了。”
“各位,耽误了大家这么久,先给各位陪个礼。钱我已经筹到了,大家等会排队跟我去铺子里面领就好。只是希望大家伙领了银钱后能卖力干活,七日后就是交货期了,这笔买卖做成,必有额外的花红犒劳各位。”
此时的苏家娘子一改先前在当铺里的盛气凌人,一脸的和颜悦色,这倒是让简川刮目相看。
主仆俩蹲在角落里,卖力的啃着之前路上抽空买的馅饼,观望着眼前这一切。
老黄满嘴流油,含糊不清的说:“公子,等咱们吃饱了,便去找苏娘子相认吧。”
简川的吃相便雅致许多,直到将嘴里的馅饼全部咽下后才开口:“不急,看情况再说吧。”
便看着苏家娘子进了铺子,看着工匠们排上队,一个接一个进去又出来,手里沉甸甸的,脸上笑开了花,可就是没人去开工。
见状,简川已经心头了然。
果然,最后走出来的中年粗汉振臂一呼:“弟兄们,苏氏车行拖欠工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更是拖了三个月之久。我老郑是熬不下去了,这就去秦氏车行混饭吃,弟兄们有愿意一起的,便和我同去,秦衙内已经应了俺老郑,只要是跟俺老郑同去的,工钱一律比在苏氏车行涨三成。”
瞧这一呼百应的,显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而既然早有预谋却还如此大张旗鼓,无疑是说给主家听的。
便见苏家娘子急匆匆的跑出来,小脸煞白,怒道:“郑老五,你什么意思?”
郑老五尚还振振有词:“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衙内工钱给的多,还及时,我等自然要去秦氏车行做活,或者掌柜的也给我们加点工钱,我们或许还能考虑考虑。”
“你休想。郑老五,你从学徒便在我苏家,我苏家也待你不薄,你这般落井下石,当心天打雷劈。”
苏家娘子倒是颇有些宁为玉碎不为完全的高贵,奈何对象是个无赖。
“我呸,俺在你苏家任劳任怨多少年了,落得什么好了,哼,你爹活着的时候便总是想着法子的克扣我们工钱,到了你接手更是隔三差五的拖欠,弟兄们不走,等着给你苏家殉葬吗?”
“你把话说清楚,我爹什么时候克扣你们工钱了,我虽然拖欠了几次,可又少过你们一个铜板吗?”
便见郑老五梗起脖子,又要理论之时,身后一小年轻拉了拉他耳语几句,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再反驳,而是说:“不管你怎么说,俺们弟兄是走定了,掌柜的自求多福吧。”顿了顿,其又说:“秦衙内让俺带句话,掌柜的要是有什么困难,尽可以去找他,秦衙内非常乐意帮忙的。”
“休想,我就是死也不会去找他帮忙。”苏家娘子咬牙喝道。
“那就爱莫能助了,我们走。”
还别说,这郑老五还真有本事,明明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吧,偏就是走的虎虎生风,威风凛凛。
不片刻,铺子前便只剩下苏家小娘子呆呆立着,双目渐渐通红,瞧着让人心酸。
有个丫鬟自外面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咋呼道:“小姐,我刚看见郑老五带着工匠们都走了,发生了什么啊?”
“哼,走就走,养不熟的白眼狼,走了干净。”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没了这些工匠,咱们七日后怎么交货,交不了货可是得赔钱的,小姐这才刚把房地抵押出去,这这……”丫鬟急的小脸煞白,却也是真心实意。
丫鬟说的这些,苏家娘子又怎会不知呢,她更知晓,山穷水尽,近在眼前。
“看来苏掌柜这里急需木匠,不知可否让我一试?”这时节,简川才擦了擦嘴登场,温和的行礼并求职。
“是你?你怎么跟来了?是何居心?”苏家娘子瞧见是简川主仆,立刻警惕问。
简川便道:“在下简川,茶儿,好久不见。之前在当铺见了你,却不敢认,跟到这儿才敢确认。勿怪。”
闻言,苏茶儿定睛看了简川许久,终是和记忆中那长脸重叠起来,却是怒声道:“果真是你,你来做什么,退婚的吗,好,退婚书拿来,我签了后自此你我两不相干。”
看来苏茶儿对原主的意见很大啊,不过简川知道,这怨念乃是理所应当的,前年,苏家父母相继病故,只留下当时十六岁的苏茶儿和年四岁的小弟,那时节,正是最需要男人的时候,可原主却对苏茶儿的几番来信束之高阁置之不理,这事情换做是谁怕都接受不了,而苏茶儿现今这刚烈性子怕是也与此有关。
叹了口气,简川先是赔罪:“茶儿,之前是为兄错了,今已悔悟,特来赔罪,只求茶儿你能谅解万一。”后说:“万不料茶儿落难,请让为兄出份力聊表歉意吧。”
天地可鉴,简川此话绝对是真情实意的,奈何苏茶儿被伤的太深,根本就不相信,其言:“我苏家是落了难,难道你就没落难吗,都到了典当衣服过活的地步了,还有脸说要帮我。怕是你在应天府没了生机才来汴京的吧,怎么,想我养你。莫说我现今没了这能力,便是有,我也不会给你一个铜板。”
闻言,简川看了老黄一眼,意为:“你瞧,我之前没说错吧,人家能接济你才怪。”
又对苏茶儿说:“茶儿,你误会了。”
“哼,别叫我茶儿,你凭什么这么叫我。说,退婚书你写是不写,好,你不写是吧,我写,别怨我落了你的颜面。”
说罢,竟真的转身进了铺子,简川想跟进去阻止,却被喝止:“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老黄气急,冲上前就要理论,却被简川拉住,并严声道:“由她去吧。”
“这,这……”老黄有些语无伦次,真心替简川不值却被简川用眼神制止。
退婚就退婚吧,左右自己也从没想过要投奔苏家,此来也只是纯粹想要帮忙而已,既然如此,婚约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当苏茶儿再度走出来将退婚书递给简川时,简川毫不拖拉的签了字。
见简川如此爽快,苏茶儿更加坚定了自己猜测,更认定了简川是无情无义之人,所以,她的话语更加不客气:“自此你我两不相干,滚吧,休要站在这里碍眼。”
却不料,简川毫不动怒,依旧温和的问:“既然你我已无关系,那么便请苏掌柜把我当做陌生人对待。”复又施了一礼,道:“在下简川,木匠手艺尚可,不知可否在苏氏车行找份活计?”
“什么,你会做木工活?开什么玩笑?”却是那丫鬟问的。
老黄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是看着简川长大的,他眼里的简川,连生火都不会,又怎么可能会木匠活呢?
简川却笑了,有些轻狂,更有傲气。
殊不知,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简川,不仅是高级工程师,土木工程学博士,更出自木匠世家,精通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木匠技艺,前世的二十四年岁月,他用了大量的时间去继承古人的技巧并推陈出新,单以手艺而论,其早已是大师级别,更遑论他对土木工程结构等领域的深入研究了。
所以,造马车这等事,对简川来说实在不比糊风筝困难多少,他早就瞧出,后院的百十辆马车虽然都不是成品,但之后的工序除了贯轴有些考验技艺外,剩余的只是简单的组装而已。对简川而言,实在太简单不过。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刚才吃了顿饱饭也恢复了些气力,便对苏茶儿道:“先别急着拒绝我,先看看我的手艺再做决定吧。”
说罢,根本就不给苏茶儿拒绝的机会,直接就拽着含糊的老黄走向了后面的马车,撸起袖子就开干了。
老黄啥也不懂,只能打下手,可随后跟来的苏茶儿和那丫鬟却是识货的,待见那木锯刨子在简川白皙的手中如臂指使毫厘不差,待见那一个个零部件有条不紊的组合在一起并经由微调渐渐成型,她们的惊诧溢于言表。
天啊,堂堂一个举子相公,怎么会有这般纯属的技艺?相比简川,之前那大师傅郑老五简直啥也不是,活像个稚童舞剑。
不过大半个时辰,一辆马车已经组装完毕,简川绕了一圈略微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细汉,对苏茶儿说:“好了,苏掌柜瞧我这手艺可还行?能否在贵车行混口饭吃?”
老黄头站在一边都懵了,怀疑自己在做梦,丫鬟半张着嘴巴,半晌才趴在苏茶儿耳边说:“小姐,留下他吧,他一个顶郑老五十个有余。”
苏茶儿又何尝不知,但她仍在犹豫,这犹豫被简川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不得已又给了个台阶:“实不相瞒,我主仆二人在应天府被小人所害,现今身无分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片瓦遮头,便请贤妹看在你我两家几代世交的情分上,收留我主仆二人吧。”
说罢,简川躬身一拜,姿态已经放的不能再低,天地可鉴,简川确实是真心想要帮助苏茶儿渡过这次难关的,否则他根本就无需如此卑微祈求,凭他的手艺,到哪里都是不愁吃喝的。而现今这个台阶,也是简川给苏茶儿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其若仍旧拒绝,简川也别无他法,离去便是,也算努力过,落个心安。
至于为什么想要帮助苏茶儿,简川也找不到理由,最终只能归咎于随心而发。
好在,苏茶儿没有浪费简川的苦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其终归留下了简川,说:“试工七天,包吃包住,七日内,若能把这几十辆车完工便留下,月薪五贯钱,若不能,另谋高就吧。”
“七日吗?时间有些紧了,仅凭我主仆二人怕是不大可能。”简川如实道。
也确实如此,就算是夜以继日也不能在七日内完工,更别说人毕竟不是铁打的,总还要吃饭睡觉的。
苏茶儿自然也知道,言道:“你们先干着,我会尽快招募新的工匠。”
在苏茶儿看来,只要有简川这个大师傅在,只需再招十几个杂工,在七日内完工是绰绰有余的,这也让她心头略微松了口气,可却听简川说:“掌柜的,事情怕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苏茶儿立刻冷眼看来:“汴京城里的大师傅不好找,杂工多的是,有什么难的?除非你不愿意出力,怎么,想坐地起价?”
简川摸着鼻子苦笑,倒也不置气,而是说:“有几个问题想请掌柜的如实相告。”
苏茶儿冷哼一说,但见简川神色慎重,终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简川便问:“请问掌柜,接到这桩大生意之前,生意是否一直惨淡?”
苏茶儿:“怎么了?生意时好时坏再正常不过。”
简川:“这前来下订的客商,是否相熟?”
苏茶儿:“从未见过,但偌大个汴京城,南来北往的客商那么多,又怎能全部相熟,面生怎么了?人家五百贯钱的订金可是实打实的。”
“如果七日后我们没有如约完工,是否要付赔偿?”
“那是自然,老规矩,双倍订钱的赔偿,契约书上也写得明明白白。”
“那么,若我们如约完工,而其不来交割,又会如何?”
“那就是对方违约,生意做罢,五百贯钱便归我了。”
“如果生意做罢,掌柜的先前抵押的房契地契又该如何赎回?”
苏茶儿的脸色顿时煞白,可简川还不罢休,又问:“若我所料不差,这些木材应该都是新近采购的吧,货款应该都还没结清吧,若货商紧随而至追讨,又该如何?”
闻言,苏茶儿红唇紧抿,身子却是一颤,她终于察觉到了危机,却兀自不甘心的反驳:“你又怎知对方不会如期前来交割,只要我们按期完工,一切都不是问题,再者,就算对方违约,我还有这百十辆马车和这么多木材,变卖了就是,到底还能赚五百贯钱,怎么都不亏。”
简川叹气道:“那么,掌柜的可能保证在三日内将其全部处理变卖?”
苏茶儿默然,简川继续说:“若不能,十日后店铺必然前来收房,届时,这百十辆马车和这若干木材又往哪里存放,就算有地方存放,掌柜的又如何保证货商们不会将之强行拉走用以抵债。届时,掌柜的又该如何自处。”
竟还不算完,只听简川说:“而且,那那秦衙内指使郑老五等人拿了工钱就走,居心为何呢?”
说罢,简川终于住嘴,留给苏茶儿足够的时间思考,便见其脸色阴晴不定,终究是泪水夺眶而出,划过娇颜,惹人怜惜。
苏茶儿终是信了简川的推断,这是连环计,更是绝户计,环环相扣,自她从当铺出来那一刻起,便已泥足深陷,再无回还的可能。
可这绝境只是对她苏茶儿而言的,待见简川老神在在的表情,又联想到简川明知苏氏车行面临绝境仍旧要留下来,心中忽的又生出一丝希望,再顾不得对简川的愤懑,脱口问:“你是不是有办法?”
便见简川老神在在的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个解决办法。其一,立刻找货商退货并补足剩余货款,然后在十日内凑钱将房地契赎回来,同时,如约在七日内完工,对方来交割最好,若不来,亦可作为翻身的本钱。”
闻言,苏茶儿眼前一亮,初时感觉豁然开朗,可略一盘算却又苦了脸:“若与货商退货结算,最起码要交付一千五百贯钱,加上抵押的一千贯,便是两千五百贯,可现今我手头只剩下七百余贯钱,短短十日,哪里去筹措将近两千贯?”
对此,简川并不意外,想想也是,要不是山穷水尽,苏茶儿怎么会把房地契抵押出去呢,于是简川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办法,孤注一掷。如约完工之余,想办法在七日内赚到三千贯钱,那么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什么,我们车行年景最好的时候一年也赚不到三千贯钱,七日怎么可能?”却是丫鬟绿柳在惊呼。
简川笑曰:“只要掌柜的相信我,便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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