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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决战萧关

六月初的天气,已然渐渐呈现出暑热,韩高靖率两军两万与陇西公已在萧关对峙一月,双方之间大小袭扰不下十余次,陇西公虽倾举国之兵,原本想速战速决,却因雍都军悍勇无比,始终未能攻下萧关。

清水溶溶,沿陇坂弯弯曲曲、起起伏伏地流入秦地。上弦月高挂天空,呈现出与六月天不谐的单薄冷漠。

云津站在萧关城下,犹记得去岁秋暮韩高靖凭一己之力将她从西戎兵手中救回的情形。但时移世易,再见故地,却又别是一般滋味。

“若非因为战事,雍都城内的牡丹园必然游人如织了。”云津叹道。

“总有一天,我要让天下再无征战,要这雍都赏花之时车水马龙、挥袖如云。”韩高靖仰望天空,语气豪迈。

“将军,总有一天你会实现天下治平的大志的。”云津说完,隔了半晌却又沉吟说道:“眼下这陇西公便是棘手,毕竟是十万大军,且关外场地宽阔,适宜排兵布阵,如果一鼓作气来攻的话,我们也难以支撑。”

“放心,正因为是十万大军,陇西地广人稀,粮食储地又远离萧关,不需多久肯定粮草不继。我们死守萧关,他必然得撤军。”

“我只觉陇西公此次用兵奇怪。”云津目光深幽:“大女公子才来雍都,他们便紧随其后,倒像是预先设计好的。便是陇西公世子荒诞不堪,纵容姬妾,凌蔑妻子的话,陇西公为何也不明事理到如此地步?”

“所以阿姊这件事,不过是陇西公世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借口罢了。”

“陇西公是早有预谋的。”云津皱起眉说道:“可是陇西公为何不早不晚,偏赶这个时候呢?”

韩高靖意味深长地笑了:“所以,其实是杨灏挑动的。他生怕我们攻下峪关后,与他争夺宛城,甚至是襄樊。故而牵制我们的。”

“这真是连环计啊,用我们去牵制荆楚,同时也牵制了我们。又借陇右牵制我们。”云津忽然豁然开朗道:“那我们不妨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韩高靖很有兴味的看着她的脸:“怎么还治其人之身?”

“如今陇西空虚,我们何不引西戎劫陇?”

韩高靖不由再看她一眼:“脑子倒是不坏。”

言及此处,忽然一只冷箭发来,旋即城外万箭齐发射向城墙和城内,并兼有火油箭呼呼穿空,一时照亮了整个夜晚。

云津未及反应已被韩高靖扑倒在地,滚向城墙边上。隐藏的暗卫已将他们围住,他们手持利刃,刀兵响动,格开无数飞来的箭矢,同时已瞬间排开半人高的坚韧盾牌为屏障。她犹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呼:“韩高靖中箭已死!萧关城破1

韩高靖将云津掩在身后,又有暗卫层层围着,她看不清外面情形,却清晰地听到营中大乱相失之声。

脚步相践踏的声音浑然不似平日齐整,各种呼叫声此起彼伏,可以想见营中将士,因为那一声“韩高靖已死,萧关已破”何等的慌乱。

有人随手拿起放在身边的武器向城楼冲去,却也有人蜂拥着向萧关道逃去。只是没逃得多久,便有人一马当先,率军拦在路口,先就手刃了几名跑在最前面的逃卒,众人正欲反击,却见正是奋武校尉马汉阳,一时安静下来。

“休听奸细胡言,尔等回头看看萧关城是否安好?”曹淳大喝一声:“愿做逃卒的,尽管做我刀下亡魂;若是秦川男儿,随我登城1

众人听了,心头一震,便即有人大呼:“愿随马将军登城1随后众人皆大呼。

云津却见韩高靖已受了伤,肩上血染衣透,他咬牙抽出箭柄,一股血注喷涌而出,云津撕下一片衣袖迅速为他裹住伤口,便包裹着,那布片已被染红,只听他闷哼一声,旋即起身,大声道:“韩高靖在此!君等勿疑1说着从暗卫手中随手拉过被擒住的细作中的一个,“就是这奸细迷惑君等,我为君等杀此贼1

说着,一剑刺穿奸细咽喉。旁边暗卫也将另外几个奸细随手砍了,将人头拿在手上示于众将士。

众将士见韩高靖安好,军心稳定,便依照平日训练,各守各位,各尽其责,作战更加勇猛。

因平日训练有素,军纪严明,早有将士登城作战,此时流火箭矢已稀疏许多,韩高靖立率一队将士登城。

云津便在两名暗卫的保护下回营,却不防一脚踏在一具残破的尸身上,只觉脚下一滑,险些跌倒,却被暗卫伸手提祝她低头一看脚边之物,一个激灵慌忙跳开,只觉胸中一阵烦恶,头皮都跟着发麻起来。待至安全的营垒中,便忍不住呕吐,直吐得腔子痉挛、腹部抽痛仍然干呕不止。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兵刃噼啪声、皮肉破碎声、痛苦的嚎叫声、大火燃烧声……一时传入耳中,令她觉得一切都不像真实的,恍惚置于噩梦不醒的境地。云津虽见过戎兵杀人,然而对于战火纷飞、碧血横飞,一瞬间便可死伤千百人命的的沙场却是第一次亲见,忍不住战栗不已,全然没了平日的从容模样。她跪坐在已被暗卫以屏障围起的军帐中,犹如泥塑石雕。一直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却仿佛从未察觉时间的流逝般地一动不动,此后却又独自在帐中抽泣起来。

这次攻城直到第二天的申时尚未停止,云津从退回来的伤兵那里得知,城下尸体已经倚叠如山。陇西公杀红了眼,不顾众将休兵的请求,不惜以成千上万的人命为代价下令持续攻城,不攻破萧关,决不罢休。这攻城之战竟然是完全停不下来的势头。

“城上此时如何?”云津问一个才从城上下来的伤兵。

“苦苦支撑。”那士卒伤痕累累,大口地喘着气,声音中却是忍着极大苦痛。

“将军如何?”

“将军……虽受伤,却始终亲临城上……”那伤兵说话断断续续,忽然望着云津,目光闪着光彩:“先生……我凤县人……告我父母……”

那伤兵一句话没说完就再无言语,也不知是不是死了,云津用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已气若游丝。

云津问医官是否还有救。

医官沉默着摇了摇头。

云津撕下一片衣袖,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斑驳污血,直到将那其实只是少年的年轻面孔擦得干干净净。她仰起头望着苍凉的天空,以及在这苍凉天空中时不时划过的流矢,对那两名暗卫道:“给我找一副甲衣来。”

云津登上城楼的时候,战事已不如此前激烈。在她目睹城上士卒奋力掀翻最后一架云梯,旋即被冷箭射中坠于城下后,暂时停歇下来。然而陇西军并没有退去,仍在城下盘踞休息,随时可能重新攻城,此时城上城下早已一片惨象。

正坐在城墙边上休息的马汉阳最先看见了她:“你来干什么?快回去1

云津摇摇头并不说话,径直走到韩高靖身边坐下来。

韩高靖疲惫已极,连眼都没睁,靠墙坐着。肩上的伤仍是先前她随便地包扎的样子,身上满是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云津顾不得避嫌,便解开他上衣,用带来的棉纱重新包扎了伤口,却见他肩上伤口虽已不似先前汩汩流血,却因一直奋力杀敌而牵扯地血肉模糊。

“你不该来。”韩高靖犹自闭着眼:“回雍都城吧,找个你父亲从前的友人家,先躲一阵子。”

“我来,是为了和你共存亡的。”云津温柔地说:“我说过,我会终身追随你,生死不易。”

韩高靖听了,仍闭着眼睛,却不由扯动唇角,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也随你。”

说着他睁开眼,扫了一眼穿战甲的云津,那副战甲对于她苗条的体量来说有些大了。且以她的力气,如果穿全甲的话,只怕寸步难行。因此她其实只是在身上重点防卫的胸背腰腹等处套了一件外甲罢了。他摇了摇头,又从袖中拿出一把仍带着鞘的极精巧的匕首来,递给云津:“看看!会用吗?”

云津没吭声,接过匕首,拔出刀鞘。却见虽是一把小小匕首,柄上以金丝缠绕出缠枝莲纹,十分精巧,上面却錾有“碧游”二字。锋刃已开,薄如翼,冷如冰,寒光耀耀,锋利无比。她眯起眼睛,带着叹赏,在无比温柔的斜阳中细细打量那锋刃的光芒,然后收归鞘中,置于袖袋中。

韩高靖远眺城那边的无边旷野和城下陈兵,仿佛陷入一片久远的幽思怀想中,他语调平淡而冷静地说:“那是我母亲的匕首,当年她就是用这个结束自己的。锋利的很。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可以让你少受罪。”

云津对上他的目光,会意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如果再战,请你不要以我为念,只一心杀敌。我来是为了和你共生死,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好。如此最好。”韩高靖自此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虽然城墙之下满是虎视眈眈的敌军,虽然城上一片萧瑟,虽然她在这温润夏日傍晚时分竟感到秋天般的肃杀,虽然城头盘旋的鹞鹰总有些令人不安,虽然当此之时城上或站或立、或哨望或休息的,没有一个全身上下安好的人,可是因为在他的身边,云津竟然不再害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平静。

也许,他们未必有以后了,云津知道,秦兵虽然悍勇,却远远少于陇军。各大营远水难解近渴,近处的越骑校尉所率骑兵已被派往别处。就连城中治安巡防的卫尉蒋如意,护卫旧宫阙外门的庞峻也都调派能够调派的人手前来支援。短时间内再无可调之兵,如果一直这样消耗下去,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她忽然放下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对自己和外界始终抱有的所有防卫和戒备,任由局促的身心在他身边沉淀、平息、安静、宽和、绽放。她轻松地,也自然地将手覆住他的手背上,仿佛他们是这尘世间相濡以沫、相守已久的一对人罢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包裹,却仍然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那被血糊住的脸上露出一个从容的笑来。

城下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韩高靖身边戍卫便伏在城头向下看,转身回道:“是羽声校尉来了。”

语声刚落,便听城上众人道:“真是羽声校尉带人来驰援了。”

然而再去探看时,却见不过几百人罢了。他们知道,这是把韩高靖留守雍都的戍卫营也带来了,可见真无可用之兵了。众人于惨淡中却也振奋,不知是谁起的头,疲惫不堪、受伤挂彩,虽然各自散坐着的秦川勇士,却都唱起古老秦歌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在场男儿无一不受振奋,有些不由流下眼泪来,血、汗、泪交织的脸上深沉

庄重而坚忍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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