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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谓得谓失

云津从前不知道失而复得是什么,她的人生要么是从来没失去过,要么是从来没得到过,再要么就是失去了再也没有复得过。

比如她其实生来还是不错的,家境中等,虽富贵权势不敢比雍都城中那些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豪贵巨室,可是确是清清白白的世家出身。这世家出身并非因为家中那些出人头地的女子得来的,那些煊赫一时的女子仿佛烟花般,绚烂一世,最终却并未给家族带来长久的荣光,恰恰是因为家族中不大有显赫成就的男子一步一步维持出的世代清贵家声。在她刚出生的那几年,虽然朝廷已经有所式微,然而威望尊崇仍在,像顾氏这样的人家,就连在雍都城里横着走的豪强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所以那时候慕容平原的父亲虽然已是富甲一方,可也希图顾氏的清贵家声,上杆子地来求亲。

顾谯对于和蜀中慕容结亲是十分不看好的,慕容氏虽然上几代也曾经有过爵位,可是如今却不过是个商户,便是巨富又能如何,家族的声望和地位是不能与在朝中担任礼乐之官的清贵之家比拟的。

云津的母亲是个不主事的,事事顺从丈夫,所以也没主意。倒是云津的一个姑母,因为见识不凡,在兄长那里有些话语权,便极力促成此事。

她那个姑母的理由竟然是,再过不了多少年就该礼崩乐坏了,到时候有权有势、财力雄厚的就该横行于世了。到时候不说别的,好歹给云津一条后路。云津的父亲当然不信这一套,礼崩乐坏?除了大乱之世,如何有礼崩乐坏?

最后促成结亲一事的是父亲最敬服的罗先生。据说是蜀州慕容樘找到了罗先生,罗先生便与顾谯一夕长谈,谁想就改变了顾谯的看法。至于罗先生到底和顾谯说了什么,那就无人得知了。总之那之后,云津和慕容平原的婚事就那样定下来了。

然而不过几年时光,天下大乱就来了,姑母口中的礼崩乐坏也很快就跟着来了。

虽说顾家的女子都不寻常,但云津也并非生来就打算做个向她的前辈那样异于寻常的女子的。她也曾担忧过,憧憬过嫁到蜀地后的日子。小时候的慕容平原她是见过的,白白净净、文文静静的,很斯文的样子,看起来是个相貌好、脾气也很好的男孩子。但也许是生来的脾性吧,她对于婚约结亲这类寻常女子最看重的东西,是不大上心的。反倒是对一些历史烟尘、风云大事极感兴趣。从十来岁开始,她便常常找机会去雁台听那些南来北往,来京城求取功名的士子们高谈阔论。有时也会趁罗先生来家拜访时,听听他与父亲讲天下大势。父亲是个空谈的人,罗先生却胸有丘壑,时间久了她也能跟罗先生谈上几句,罗先生见她极有天赋,便拿了自己所做的札记所画的各种图给她看,并给她讲授历来各朝治乱之道,甚至一些征战杀伐之事也讲给她听。

说来也奇怪,那些不要说女子,就是有些见识的男子看了都十分头疼的行军征战的地形图啊,枯燥乏味的兵书啊,微妙难解的盛衰之道啊,在她却是极有趣味的消遣。

她父亲自然不乐意她听这些,总说女子该以贞静为本,可是罗先生却不以为意,说难得有这样一个天赋极高的孩子,生逢乱世,学一些总不会错的。

云津去雁台,起初不管听什么都觉得那真是十分精彩、恰切的言论,后来却变得挑剔起来,也能在下面暗暗点评点评是非对错了,再后来大多数的言论居然听来都不过是夸夸其谈的纸上谈兵罢了。然而她还是愿意去听,总能在那些空发的议论里大海捞针般地找出有用的信息来。于是她便常常听得忘了回家,总是小弟受母亲差遣寻来将她拉回家,回去后少不了母亲一顿埋怨。说她饭也不帮着做,上个月起头的针线活到今天还没做完,是个少有的不务正业的女子。那时候她的不务正业是出了名的。当然其实她的针线活做得极好,无论是花样子还是裁剪、缝制,她都比一般的女孩子做得出挑,可仍然顶了个懒惰散漫之名。

有时候她会嘀嘀咕咕地说:“都怪那罗先生,见天儿的讲些疯疯魔魔的话,让这丫头也怪模怪样起来。也许还有你那好姑姑,也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告诉你些不正经的,你倒听她的。”

又有些时候她大声地嚷嚷着:“多亏给你从小订了婚,那时候还没显出这坏行迹来,要不就你这名声,大概是嫁不出去的。”

她母亲这话说了几年后就不说了,然后变成长吁短叹,不再谈及她的婚事。云津便也感觉到她和蜀州慕容家的婚事大概不妙。可是慕容家既不来商谈嫁娶之事,可也不说来退婚的事,她母亲便这样日日抱怨着,直到去世也没见着她成婚。

慢慢地她也从人们的风言风语中听到了各种关于慕容平原的风评,有些是说他们是商人之家,不重礼仪,所以如今看不上无权无势的顾家了;有些却是说慕容平原年少风流,红粉无数,不到二十岁就儿女成群了;有人又说多亏了顾家那女子生的标志,是个绝色美人,要不然嫁过去哪入得了慕容公子的眼。

云津也非草木之人,听了这些话,也有些伤心,可是多亏了她因为开了眼,知道天下事并非只是身边那一点恩恩怨怨的,并非只以相夫教子、儿女情长为务的女子,所以听久了竟也如风过耳。只把心思用在自己钟爱的事情上,照例在家读读兵书,看看地形图,听罗先生讲讲古今所有的征战历程,去雁台听那些士子们酣畅淋漓地讲如今这些群雄诸侯纷争以及天下的万事奇闻。

认识她的人见了她大都摇摇头,说这女子大概是嫁不出去了,这样的古怪女子别说蜀州慕容公子,就是寻常人家稍有点识见的也不会看上她,末了总是啧啧叹着来一句:可惜了这好模样了,怎么生成这样的性子。

与这些三姑六婆们的摇头叹息不同的是,其实云津也并不乏年轻男子的青眼追慕,尽管她一年一年的大了起来,眼看就要成为人们口中嫁不出去的老女了。可是她那张脸摆在那里,男人们虽然心盲,可是并不眼盲。但云津并不动心,倒并不是因为与慕容平原那一纸虚无缥缈、摇摇欲坠的婚约。不过是那些男子和她并非同路人罢了。倒是他父亲还在遵守着遥不可及的礼法诺言,坚持着那婚约,可惜他不知人心早已不古了。

只有罗先生是懂她的,可是有一天罗先生也不在了。罗先生弥留之际对顾谯说:“你这个女儿不是寻常人,不可等闲视之。蜀州慕容既然不提婚事,也罢了,倒是真要嫁了慕容平原那庸碌小子,白白埋没了她。”

“如何不寻常?”

“治平帝王妻,乱世断戎机。不入天子家,化作天孤煞。”

罗先生留下这样一句话便与世长辞。

所以她二十余年的人生中,论最初的十余年,是没有失去可言的;然而后来的时光却常常是失去的一去不复返。

她与慕容家的姻缘是如此,她平淡安宁的日子是如此,她的父母家人也是如此,全都是一去不复返。

于是对于情爱什么的,她总觉得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与其追求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倒不如抓住自己可以抓住的,掌握自己能够掌握的。她在遇到韩高靖后,更加明白了这一点。

韩高靖就是这样的人,常人难以实现的、难以做到的,他总是谈笑之间就尽在掌握中。这比什么室家之乐、夫妻恩爱可让人安心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觉察到韩高靖从一开始就对她怀有的那点若有若无的情思越来越浓烈了。如果韩高靖是个寻常的诸侯霸主之类的,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可偏偏韩高靖是个胸襟广阔、不拘一格的人,他大约可以容忍她那惊世骇俗的想法。

她始终不知道韩高靖是因胸襟博大、赏识人才而允许她去幕府议事的,还是因为他喜欢她才容她去做她想做的事的。但无论是出于哪一样,云津能够遇到韩高靖都是三生有幸。

慕容平原不可能也没有那个能力给她的,韩高靖却予取予求地全都给了她,他既有实力去托举她,也有胸襟去包容她。就算不拘礼法如韩江,也承认不可能给所爱的女子那样抛头露面的自由。

云津忽然明白,他当初是顶住怎样的压力,力主她入幕府议政的。她也终于明白,如果韩高靖死了,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容许她做什么听政议政的谋士。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以实力跻身于他属下众文武之间的,如今看来竟是可笑的论断。她固然是有实力的,可是如果没有韩高靖撑着,她的实力是没有人买账的。

韩高靖其实比她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昏迷之后,唯一的那一次短暂地清醒时,嘱托她嫁给韩江。诚然如他嘴上说的那样,是为了辅佐韩江,实际上更多的只怕是为让她可以继续参与军政机要而铺路。

这个沉默寡言、心思深藏的男子在她面前表露出来的,不过是他心底深藏着的心意的冰山一角罢了。

也许她从前是错了,人之生,得遇一个无条件对自己抱有深情厚爱的良人和得遇一个为嘉宾供可依之枝并与之惺惺相惜的主君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她从前不该那样暴殄天物才是。

云津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她和韩高靖在白云叆叇、春花烂漫的山野中度过漫长而安稳的一生。

他们煮酒饮茶,下棋看画,击壶长歌,弹琴舞蹈,采花东篱,淡看夕阳……不管世间熊熊战火和汹汹纷争。一切潮起潮落,不过是她们安定人生的衬托和风景,他们所有的只是逍遥自在。

他劈柴打猎,她织布煮饭,等他市酒归来,相对三餐一宿,把酒桑麻。她们常常不用说什么话,只需要默默相对,连一个眼神都不需,就可猜知彼此心意。

可是她从没有将这个梦告诉他,因为他是英雄,大概不屑于那样的人生。她要立志做助他争夺天下的谋臣,不要说羞于告诉他了,就连想想也觉自己的可笑。

可是她居然在韩高靖的榻前又做了同样的梦,她一边做着梦一边居然笑醒了。醒了却发现,沉沉暗夜中,韩高靖生死未卜。她低声啜泣,拉着韩高靖便向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个梦。

然而云津的生命注定是要尝遍百种滋味、千般苦乐的。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梦的时候,韩高靖竟然醒来了。

他对云津说:“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浮浮沉沉、几生几死。云津,你说我现在是生是死?”

有一天云津居然在自己一向波澜不惊的情绪中,尝到了什么叫“喜极而泣”,她又笑又哭,转身就要去告诉令狐嘉树和韩江。

“等会。”韩高靖说道:“等会再告诉他们。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

云津默默坐回了他身边,他抬起手来抚摸着月光浮动下她明亮而朦胧的脸靥。

“多亏我没死。”他有气无力地说:“还能再见到你。”

就在那一刻,云津忽然觉得,这就是她梦中的情境了,一个夜晚,一轮明月,一抹轩窗,一树光影,一个他,一个她,还有一段无言的互诉衷情。

多年之后,云津追忆平生光阴,才知道,对于戎马倥偬的韩高靖和她而言,唯有在这属于韩江的、孤立秦川西北的庄园里,才品味到了一生难得的平静日子——他和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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